东游记异

正德庚午，六月乙已，予与南安黄子晨出游。循玉河而东，见车马旁午，由夹道直趋东华。东华者，天子之禁门也，外多富人居。予二人私讶游者之众也，乃连骑蹑其后。是日，微露濡衣。黄子笑曰：“《诗》所谓‘畏行多露’,殆不其然？”予曰：“彼，女子也；丈夫而畏濡乎？”俄顷，雾四塞，咫尺不辨人马。行半里许，失所谓东华者。阴风袭人，鬼魅交道。予愕曰：“此非人居也，胡为有是？”念已不得归路，复前行。十余步，见一巨室，栋宇宏丽，金碧交映。方凝视焉，忽群狐跃出，若将邀予二人入者。即却走欲避，疑已为群狐所持。予乃喟曰：“雾虽不吾濡，然误予者非雾也耶？”遂随狐入。
及门，门者狐。狐人语曰：“锦衣不可以入吾舍。”不得已，复易素衣而进。及堂，堂者狐。狐拱而前，若与人揖逊状。及至，则见数十狐，呀呀环一狐而号。予微闻旁立者曰：“是老狐今毙矣。老狐常人形出游，见衣冠者流，生有居，死有藏，有庆吊之礼。习而归，欲以教群狐。其毙也，号曰：‘若属勿以狐我也。’于是，群狐相与谋以人礼丧之。然而狐也，卒莫幸吊焉。有白额虎，是穴之长也。电目而深居，好噬人，不食兽类。上帝命之掌百兽焉。群狐乃相与诉于虎。虎怒曰：‘彼薄吾兽类耶？’于是，不狐吊者，辄噬之。乃今吊者如市焉。若已误入，速与狐为礼。不者，虎且噬汝！”予二人方惊骇未信，俄见旅进旅退，绳绳然来者尽衣冠也。拜起左右，咸与狐为礼。黄子顾予曰：“畏狐耶？畏虎耶？”始悟前所见游者，尽狐客也。将退，一狐捧盘帛阶下，招曰：“吊客前！”吊者趋而前，人问姓名，曰：“某某。”若将以白于虎者。于是，诸吊者亦忘其为狐也。受帛而出，皆有德色。予二人益愤惋，然业已入狐穴中，亡可谁何。久之，得与诸吊者偕出，求得故道而归。抵舍，则天欲暝矣。
噫嘻！可怪哉！可怪哉！世其有是耶？彼深山穷谷，魑魅罔象之所游，虎豹狐狸之出入，乃其所也；禁门之侧，胡为而有之焉？且彼狐，狐也，求与人为礼；吾人，人也，而与狐为礼耶？岂非雾塞昼冥，而虎与狐也，乘时跳梁，如《传》所谓“禽兽逼人，蹄迹交中国者”,固其类也。不然，太阳在上，虽深山穷谷之中，彼虎与狐也，亦且隐伏而不敢出，矧禁门之侧耶？噫！是吾游之非其时也，而又何怪耶？越数夕，积雾开，初日旭，黄子复邀予往过焉，则狐穴隐灭，居民如故。
《东游记异》描写狐狸大办丧事，“衣冠者流”纷纷前往吊唁，看似荒诞不经，实际有所影射，是篇较有特色的讽刺小说。
小说中不是人而偏要学人样的狐狸是影射作威作福的太监。太监专权是明代政治上的突出问题。小说明确指出描写的是“正德庚午”年的事情，正德是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武宗登基后，即重用太监刘瑾。刘瑾把持了几年的朝政，他贪赃枉法，擅作威福，权势薰天。大臣焦芳等人，极力向他献媚求宠，人格丧尽。后来，当刘瑾因反叛被捕受审时，还放肆地说：“满朝公卿都出自我的门下，你们谁敢审问我？”济济一堂的审问者听了都瑟瑟后退，可见他当权时的威势是何等的显赫。小说就是以此为背景写的，它既讽刺了太监的专横，也揭露了百官媚侍太监的丑态，矛头直指昏聩的皇帝，内容是相当尖锐的。
现实丑恶，作者骨鲠在喉，不能不说，迫于压力，想说又不便明说，于是便绕着弯子说，这是文学史上的一种颇有规律性的现象。《东游记异》正是这类作品。作者运用隐喻的方法，将现实变形，以折射的方式反映社会生活，抨击朝廷，这表现了作者正直、勇敢，也表现了作者的机智。
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一天早晨，“我”同朋友出游，只见车马错杂，奔向皇宫的东华门，正惊讶“游者之众也”,忽见大雾弥漫，“咫尺不辨人马”。在浓雾中；“我”与朋友走进狐窟，才知老狐死了，大办丧事，纷纷前来的人并非游客，而是吊客。小说点明出游的时间是六月，太监刘瑾是八月被处死的。“今毙矣”的老狐，显然是指他了。作者借狐隐喻太监，尽情讽刺了狐狸的专横和狡诈。它们住的是“栋宇宏丽，金碧交映”的“巨室”。它们擅作威福，逼迫人脱锦服，着素衣去吊丧。它们善于狐假虎威，借助白额虎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刘瑾当权时，就常常假冒武宗的旨意罢斥、杀戮反对他的朝臣，有时一次就将三百余朝官投进监狱。所以，作品描写狐狸的活动，正是影射宦官的专权、肆虐。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白额虎的形象。它是“穴之长也，电目而深居，好噬人，不食兽类。上帝命之掌百兽焉。”它是狐狸的后台。老狐死后，没人去吊丧。“群狐乃相与诉于虎。虎怒曰：‘彼薄吾兽类焉？’”谁不去吊丧便吃谁，于是“吊者如市焉”。明武宗是个极为荒唐、昏聩的皇帝，如果说这白额虎隐喻的是他，恐怕并不为过吧。
小说在讥刺狐狸的同时，对“衣冠者流”的丑态也作了揭露。他们纷纷前去吊唁，唯恐落后。吊丧未了，听到“捧盘帛”的狐狸询问姓名，似乎许诺将他们的行为告诉白额虎，于是“诸吊者亦忘其为狐也，受帛而出，皆有德色。”这三句从心理、行动、脸部表情三方面揭露了“衣冠者流”取媚狐狸，希图通过狐狸获得利益的丑态，这正是当时软骨头的朝廷大员依附太监的写照。
小说的结尾，采用史家的笔法略加评论，点明题旨。“噫嘻”一声感喟，连呼“可怪哉”。虎豹狐狸只应出没深山穷谷，今却肆虐于“禁门之侧”。人是人，兽是兽，今却人去给兽行礼。作者进一步议论道，原因是“雾塞昼冥”,兽类才乘时而出。这意思很明白：所以出现这种咄咄怪事，根子在于皇帝昏庸，朝纲混乱。这是何等令人感佩的勇气！董刚正不阿，他任吏部侍郎时，因反对刘瑾被贬到成安县当知县，然而，他不畏惧，还用文字抒发他的愤懑之情，实属可贵。这篇小说尖锐深刻，文如其人，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