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七 科学万能之梦
大凡一个人,若使有个安心立命的所在,虽然外界种种困苦,也容易抵抗过去。近来欧洲人,却把这件没有了。为什么没有了呢?最大的原因,就是过信“科学万能”。原来欧洲近世的文明有三个来源:第一是封建制度,第二是希腊哲学,第三是耶稣教。封建制度规定各人和社会的关系,形成一个道德的条件和习惯。哲学是从智的方面研究宇宙最高原理及人类精神作用,求出个至善的道德标准。宗教是从情的意的两方面,给人类一个“超世界”的信仰,那现世的道德,自然也跟着得个标准。十八世纪前的欧洲,就是靠这个过活。自法国大革命后,封建制度完全崩坏,古来道德的条件和习惯,大半不适用于欧洲人的内部生活,渐渐动摇了。社会组织变更,原是历史上常态,生活就跟着他慢慢蜕变,本来没有什么难处。但这百年来的变更却与前不同。因科学发达结果,产业组织,从根柢翻新起来。变既太骤,其力又太猛,其范围又太广,他们要把他的内部生活凑上来和外部生活相应,却处处措手不及。最显著的就是现在都会的生活和从前堡聚的村落的生活截然两途。聚了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在一个市场上或一个工厂内共同生活,除了物质的利害关系外,绝无情感之可言,此其一;大多数人无恒产,恃工为活,生活根据,飘摇无着,好象枯蓬断梗,此其二;社会情形太复杂,应接不暇,到处受刺激,神经疲劳,此其三;劳作完了想去耍乐,耍乐未完又要劳作,昼夜忙碌,无休养之余裕,此其四;欲望日日加高,百物日日加贵,生活日日加难,竞争日日加烈,此其五。以上所说,不过随手拈出几条,要而言之,近代人因科学发达,生出工业革命,外部生活变迁急剧,内部生活随而动摇,这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内部生活,本来可以凭宗教哲学等等力量,离去了外部生活依然存在。近代人却怎样呢?科学昌明以后,第一个致命伤的就是宗教。人类本从下等动物蜕变而来,那里有什么上帝创造?还配说人为万物之灵吗?宇宙间一切现象,不过物质和他的运动,那里有什么灵魂?更哪里有什么天国?讲到哲学,从前康德和黑格尔时代,在思想界俨然有一种权威,象是统一天下,自科学渐昌,这派唯心论的哲学便四分五裂。后来冈狄的实证哲学和达尔文的《种源论》同年出版,旧哲学更是根本动摇,老实说一句,哲学家简直是投降到科学家的旗下了。依着科学家的新心理学,所谓人类心灵这件东西,就不过物质运动现象之一种;精神和物质的对待,就根本不成立;所谓宇宙大原则,是要用科学的方法试验得来,不是用哲学的方法冥想得来的。这些唯物派的哲学家,托庇科学宇下建立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内部生活外部生活,都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这种法则,其实可以叫做一种变相的运命前定说,不过旧派的前定说,说运命是由八字里带来或是由上帝注定,这新派的前定说,说运命是由科学的法则完全支配,所凭借的论据虽然不同,结论却是一样。不惟如此,他们把心理和精神看成一物,根据实验心理学,硬说人类精神,也不过一种物质,一样受“必然法则”所支配,于是人类的自由意志,不得不否认了。意志既不能自由,还有什么善恶的责任?我为善不过那“必然法则”的轮子推着我动,我为恶,也不过那“必然法则”的轮子推着我动,和我什么相干?如此说来,这不是道德标准应如何变迁的问题,真是道德这件东西能否存在的问题了。现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机,就在这一点。宗教和旧哲学,既已被科学打得个旗靡辙乱,这位“科学先生”便自当仁不让起来,要凭他的试验,发明个宇宙新大原理。却是那大原理且不消说,敢是各科各科的小原理,也是日新月异,今日认为真理,明日已成谬见,新权威到底树立不来,旧权威却是不可恢复了。所以全社会人心,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好象失了罗针的海船遇着风遇着雾,不知前途怎生是好。既然如此,所以那些什么乐利主义、强权主义越发得势,死后既没有天堂,只好尽这几十年尽地快活;善恶既没有责任,何妨尽我的手段来充满我个人欲望!然而享用的物质增加速率,总不能和欲望的腾升同一比例,而且没有法子令他均衡。怎么好呢?只有凭自己的力量自由竞争起来,质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近年来,什么军阀,什么财阀,都是从这条路产生出来,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诸君又须知,我们若是终久立在这种唯物论的机械的人生观上头,岂独军阀财阀的专横可憎可恨,就是工团的同盟抵抗乃至社会革命,还不同是一种强权作用?不过从前强权在那一班少数人手里,往后的强权移在这一班多数人手里罢了。总之,在这种人生观底下,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什么呢?独一无二的目的就是抢面包吃。不然就是怕那宇宙间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无奈当科学全盛时代,那主要的思潮,却是偏在这方面。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象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一个大关键了。
(自注)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
原载1920年3月上海《时事新报》
〔鉴赏〕 1917年,梁启超辞去段祺瑞政府财长之职后,决心脱离官场,赴欧进行考察。1918年12月,梁启超与蒋百里、丁文江、张君劢等人出游欧洲,历时一年多。对英、法、德、意、比等国作了实地考察,于欧洲的经济与文化有所了解后,梁启超在1919年10月写下了《欧游心影录》。《欧游心影录》分上下二篇,上篇为《大战前后的欧洲》,下篇为《中国人之自觉》。因涉及梁启超对东西文明关系的基本立场,所以引人注意。尤其是他对科学万能说的抨击,格外耀眼。《欧游心影录》对当时学术界思考东西文明关系问题和科学与人生观关系问题,发生过重要的影响,因而自然而然地被视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的一部重要论著。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问题有了充分的暴露。西方有些人想从东方文明中寻找精神支柱,中国一些学者也跟着讲西方物质文明破产了,认为东方精神即将复兴。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就是反映此种心态的代表作。从时间上说,梁启超倡导于前,而梁漱溟响应在后。梁漱溟将《欧游心影录》的部分内容,作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附录之一。梁启超引用了美国名记者赛蒙的话:“可怜,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等你们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拨救我们”。梁启超起初“还当他有心奚落我,后来到处听惯了”,“这就是欧洲多数人心理的一斑了”。
梁启超以为,人总要有个安心立命的所在,但近来欧洲人却没有了这一精神支柱。“最大的原因,就是过信‘科学万能’。”照梁启超的说法,欧洲文明原先有三个来源:一是封建制度,二是希腊哲学,三是耶稣教(基督教)。自法国大革命后,封建制度崩溃了。由于科学的发展,把宗教冲掉了:“科学昌明以后,第一个致命伤的就是宗教。”并把道德也冲得一塌糊涂了:“道德这件东西能否存在”,是“现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机”。托庇于科学而建立的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占据了统治地位,形成了“强肉弱食”的局势。在“强权主义越发得势”后,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目的就是抢面包吃”的人生观,终于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科学的成功与物质的进步,“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比沙漠中迷路的旅客,远远望见前面有个大影子,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走出迷途。不料赶上几程子,影子不见了,于是陷入无限的凄惶失落之中。“影子是谁?却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
近代中国,在西学东渐的强大压力下,以伦理道德为本体的传统观念受到极大的冲击。从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至李鸿章主持的洋务运动,再到戊戌变法、清末新政、新文化运动,赛先生(科学)一直被国人奉为座上宾,很少有人对它进行过全面深刻的反思。梁启超在欧洲转了一圈后,认为科学的昌明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却造成了无数的灾难。他认为,科学大梦的幻灭,必将成为欧洲思想变迁的一大关键。他向国人宣告,“科学万能梦”再不能做下去了,这实在是惊世骇俗的言论。不过梁启超并未走向极端,他只是不再认为科学是万能的了,并未得出科学本身已经破产的结论。
梁启超认为,科学的发展,在造就物质文明的同时,把人们一切的内部生活与外部生活,都归到了“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否认了意志自由。梁启超以为,科学日益昌明以后,一方面冲击了宗教的世界观,把人们的道德标准冲得一塌糊涂;另一方面,科学把自身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宗教,企图为世界定下一个不变的标准。科学的“必然法则”,与以往讲运命由八字带来或上帝注定的旧派命定说相比,是“变相的运命前定说”。这一说法,为玄学派的中坚人物张君劢所继承。科学与玄学的大论战,是主张科学无法解决人生观的问题而爆发的。“科学上之因果律,限于物质,而不及于精神……人类活动之根源之自由意志问题,非在形而上中,不能了解。”(《人生观之论战序》)在张君劢看来,人的一切活动,是以自由意志为根源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我”,“我”的活动出于意志自由,人生观具有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单一的特点,决非科学所能解释。因果律就是梁启超说的,“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必然法则”与自由意志的截然对立,是张君劢主张的思想来源所在。在探究科学与玄学的论战时,不应当忘却前路先驱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