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懿家桂》

明·张岱²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³，不堪久立。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覭鬃⁴，樾荫亩许⁵，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⁶，弃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人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

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⁷，其得力全在弃也。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⁸，何足称瑞！

1 本文选自《陶庵梦忆》。2 张岱(1597-1679)：明末清初散文家。有《嫏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3 北邙(mang)：山名，在河南。东汉及北魏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常用来泛指墓地。4 覭䰒(ming meng)：朦胧；模糊不清。这里指枝叶厚密树下昏暗的样子。5 樾：树荫。6 砌：台阶。7 樗栎(chu li)：樗：臭椿。栎：或称椷、栩，俗称麻栎。樗栎都是无用之材。8 第：但，只。癃瘇(long zhong)：泛指衰弱多病。

【析点】 本文突出的特点是铺垫手法，步步深入而又时有转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桂花之美为人所共知共赏。然而本篇却从桂树是“覆墓木”下笔，北邙坟地虽有桂树，其地凄凉难耐，“不堪”看；单醪河钱氏家两棵桂树“老而秃”，已成朽木，不可看；只有朱文懿公家宅后的桂树，干大如斗，枝叶茂密，奇异可观。如果坐于树下乘凉，仰观满树挂花，或文人雅士相集，把酒临风，何其惬意！ 然而主人不让看。不仅不让别人看，连自己也不到跟前去。既不建亭盖屋，也不筑台砌栏，听凭它在荒草丛木之间自开自谢。究其原因，是主人要使桂树成为樗栎之类的无用之木而得终天年。“樗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匠者不顾。”“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是不材之木”(《庄子》)，因为不能作为木材使用而得以长久存活。这也许是主人爱惜桂树的一种方式吧，但爱惜到为使它多活几年而拒绝观赏，不惜抹杀它供欣赏的功效，也就太可悲哀了。对人无用的东西，即使活得时间再长又有什么必要呢？ 正如百岁老人，衰弱多病，举步维艰，子孙们尚且嫌弃他，何况别人？ 更哪里谈得上是福瑞！ 人不在寿数高下，物不在生存长短，短暂的辉煌胜过永久的暗淡，壮烈的牺牲超出长久的苟且，这也是这篇短文给我们的一点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