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篇

曹 植

仙人揽六著，对博太山隅。
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
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
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
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
万里不足步，轻举陵太虚。
飞腾踰景云，高风吹我躯。
回驾观紫薇，与帝合灵符。
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
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
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
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
潜光养羽翼，谁趋且徐徐。
不见轩辕氏！乘龙出鼎湖。
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

这首诗作于黄初中。其时曹丕用严峻法律，派遣监国官吏控制诸王行动，而且颁布诸侯游猎不得过30里的规定。曹植名为王爵，而寄地千里之外土地贫脊的藩国，过着“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唯妻子”的孤寂生活(见《求存问亲戚疏》),并时时受监国官吏的监视，过恶日闻。在这种处境下，道教所宣扬的神仙世界自然就很为他所憧憬。这首诗就是一首描述神仙世界的游仙诗。但它和一般的游仙诗不同，诗人追求神仙世界，实际上是为了追求一个更辽廓更自由的彼岸世界。那样一个没有任何拘束的更辽廓更自由的彼岸世界，实际是对狭隘黑暗的此岸世界的反衬，从而表达出他对现实的不满。
诗的开头，诗人描写了仙人们嬉戏、游乐的场面。六著，博戏之名。《古博经》:“二人相对坐何局。局分为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用棋十二枚，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其掷来以琼为之。琼方寸三分，长寸五分，锐其头，钻刻琼四面为眼，亦名为齿。二人互掷采行棋。棋行到处即竖之，名曰骁棋；即入水食鱼。每牵一鱼获二筹，翻一鱼获二筹。”在仙境中仙人们有的做对博游戏，有的拊琴瑟，有的吹笙竽，吹拉弹唱，尽情尽兴。在他们四周还摆放着美味佳肴供他们随时品味。玉樽，玉酒怀。桂酒，《楚辞·九歌》:“奠桂酒兮椒浆。”王注：“桂酒，切桂以置酒中也。” “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二句用语华美，表现出物质生活的丰美，从而更衬托出仙人的雍容闲适和潇洒自在。在描绘仙人世界时，诗人运用了许多神话典故。湘娥，湘江女神。尧之二女娥皇、女英，随舜南巡不返，堕湘水死，为水神，号湘夫人。拊即抚，弹字之意。秦女，《列仙传》:“萧史者，秦缪公时人，善吹箫。缪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妻焉。萧史教弄玉学吹箫，作凤鸣，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河伯，黄河水神。神鱼，谓黄河鲤。鲤跃越龙门则成龙，故称神鱼。典故传说的运用使诗篇更具瑰异色彩。
诗人描写神仙世界的美好、自由，原是为了反衬现实的黑暗。故而诗人接下来就说：“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四海，古以中国四境有海环绕，四海犹言天下，指全国各地。九州，传说中的我国中原上古行政区划。这里以四海、九州，指现实世界。局，近也。如，往也。与神仙世界相比，现实世界又是多么狭小，怎么值得一往呢？这两句乃是全篇的要旨所在。为了摆脱这狭小的世界，诗人幻想自己与仙人一起在仙境遨游。“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韩终，古仙人，或作韩众，即秦始皇命求仙人不死之药者(见《史记·秦始皇本纪》)。王乔，《后汉书·方术传》记载叶县令王乔乘飞鞋凌空而行，往来神速。要，通“邀”,相约。天衢，天路。这句意即仙人韩众与王乔与我相约在天路。以下四句就描写升天飞行时的轻松与自在。陵，《文选·西京赋》李注：“升也。”太虚谓天。景云，亦作“卿云”、“庆云”、一种彩云，古代以为是太平的征兆。《太平御览》卷八引孙代《瑞应图》:“景云者，太平之应也。一曰，非气非烟，五色氛氲，谓之庆云。”驾云顺风，诗人来到了天帝所居的紫微宫，朝见天帝，。灵符，古代诸侯来朝持帝王所予之半符与国家保存之半符相勘合，作为其身份之凭证，名曰合符，引申作朝见之代词。此作灵符，即神符也。以下四句描写天宫之巍峨。天门(阊阖即天门)高耸，双阙万丈余，玉树沿道而生，仁兽白虎把门。离开天帝宫之后，诗人又“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王母庐，《五岳名山图》:“昆仑三角，其一角正北，名曰𨳶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台；其一角正东，东曰崑崙宫。上有玉楼十二，景云映日，朱霞流光，西王母之治所。”诗人于“王母庐”俯视人间，更觉人生短促，如寄居之客。对于现实人生的感慨使得诗人结束了幻想，回到现实中来。现实的一切无从逃避，然而诗人仍然安慰自己：只要安心隐居，潜心修行，终有一天会像黄帝一样乘龙升天的，黄帝正在九天徘徊，等待着你呢。潜光，隐居。徐徐，安隐貌。轩辕氏，黄帝。鼎湖《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龙，龙乃上去……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而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九天，九重天，极言其高。须，等待。
曹植本不信神仙，而且他素有雄才大志，一心想干一番惊心动魄的事业，而现实险恶的处境却使他将精神寄托在求道升仙上。这是何等的悲剧！诗人在字里行间都隐隐流露出愤恨迫害之情。
曹植的游仙诗是在笔底驱使神话传说里面的人物来为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之用。这一点是和庄子、屈原的浪漫主义作品一脉相承的。《庄子》运用天帝神鬼、鲲鹏雀鷃等神话传说，加以改造来说明作者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 而屈原在 《离骚》里，写他上天入地，求女周游，日月风云之神都为他驾车开道，是寄寓了他的一片爱国热忱。曹植继承了这一浪漫主义传统，赋予了游仙诗以新的内容和活力，并对后世诗人产生影响。郭璞 “游仙” 之作，揖 “浮丘”,友 “洪崖”,“飱霞倒景，饵玉玄都”, “乃是坎𡒄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李白诗中 “蹑太清”,“朝玉京”,往往是为了反衬现实的苦难；而神交列仙，梦游洞天的自由自在，也是他不肯 “摧眉折腰事权贵” 的思想在创造性的想象中得到了升华。而这些应该说都与曹植的游仙诗有着继承和发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