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氏

狄氏者，家故贵，以色名动京师，所嫁亦贵家，明艳绝世。每灯夕及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自诸王邸第及公侯戚里，中贵人家，帟幕车马相属，虽歌姝舞姬，皆饰珰翠、佩珠犀，览镜顾影，人人自谓倾国。及狄氏至，靓妆却扇，亭亭独出，虽平时妒悍自炫者，皆羞服，至相忿诋，辄曰：“若美如狄夫人邪？乃敢凌我！”其名动一时如此。
然狄氏资性贞淑，遇族游群饮，澹如也。有滕生也，因出游观之，骇慕丧魂魄。归悒悒不聊生，访狄氏所厚善者。或曰：“尼慧澄与之习。”生过尼，厚遗之， 日日往。尼愧谢问故。生曰：“极知不可，幸万分一耳，不然且死！”尼曰：“试言之。”生以狄氏告。尼笑曰：“大难！ 大难！此岂可动邪？”具道其决不可状。生曰：“然则有所好乎？”曰：“亦无有，唯旬日前属我求珠玑颇急。”生大喜曰：“可也。”即索马驰去。俄怀大珠二囊示尼，曰：“直二万缗，愿以万缗归之。”尼曰：“其夫方使北，岂能遽办如许偿邪？”生亟曰：“四五千缗。否则，千缗数百缗皆可。”又曰：“但可动，不愿一钱也。”尼乃持诣狄氏。果大喜，玩不已，问须直几何。尼以万缗告。狄氏惊曰：“是才半直尔！然我未能办，奈何？”尼因屏人曰：“不必钱，此一官欲祝事耳。”狄氏曰：“何事？”曰：“雪失官耳。夫人弟兄夫族，皆可为也。”狄氏曰：“持去，我徐思之。”尼曰：“彼事急，且投他人，可复得邪？姑留之，明旦来问报。”遂辞去，且以告生， 生益厚饷之。
尼明日复往，狄氏曰：“我为营之良易。”尼曰：“事有难言者，二万缗物付一秃媪，而客主不相问，使彼何以为信？”狄氏曰：“奈何？”尼曰：“夫人以设斋来院中，使彼若邂逅者可乎？”狄氏頳面摇手曰：“不可。”尼愠曰：“非有他，但欲言雪官事，使彼无疑耳，果不可，亦不敢强也。”狄氏乃徐曰：“后二日，我亡兄忌日，可往，然立语亟遣之。”尼曰：“固也。”
尼归及门，生已先在。诘之，具道本末，拜之曰：“仪秦之辩，不加于此矣！”
及期，尼为斋具， 而生匿小室中， 具酒肴俟之。哺时，狄氏严饰而至，屏从者，独携一小侍儿见尼曰：“其人来乎？”曰：“来也。”呗祝毕，尼使童子主侍儿，引狄氏至小室。搴帘，见生及饮具，大惊，欲避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为夫人寿，愿勿辞！”生固颀秀，狄氏颇心动，睇而笑曰：“有事第言之。”尼固挽使坐，生持酒劝之。狄氏不能却，为酹卮，即自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拥狄氏曰：“为子且死，不意果得子！”拥之即帏中，狄氏亦欢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犹徘徊顾生，挈其手曰：“非今日，几虚作一世人，夜当与子会。”自是夜辄开垣门召生，无阙夕；所以奉生者靡不至，惟恐毫丝不当其意也。
数月，狄氏夫归。生小人也，阴计已得狄氏，不能弃重贿，伺其夫与客坐，遗仆入白曰：“某官尝以珠直二万缗卖第中，久未得直，且讼于官。”夫谔眙入诘，狄氏语塞，曰：“然。”夫督取还之。生得珠，复遗尼谢狄氏：“我安得此？贷于亲戚以动子耳！”狄氏虽恚甚，终不能忘生。夫出，辄召与通。逾年夫觉，闲之严。狄氏以念生病死。余在大学时亲见。
宋代文言小说，浩如烟海，数目之多，令人咋舌。明代学者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宋人诸说，虽间载《百川学海》,诸家汇刻，及单行《夷坚》、《桯史》之类，盛于唐前。然曾氏(指南宋曾慥的《类说》)、陶氏(指明人陶宗仪的《说郛》)辑类各近千家，今所存十不二三矣。”其中仅一部《夷坚志》就网罗了五、六千篇作品。本文所介绍的《狄氏》,是宋人文言小说中的名篇佳构，选自明人陶宗仪所辑录的《说郛》一书。作者廉宣，大约生活在南北宋间，官至武学博士，精于诗文，擅画山水，著有笔记小说集《清尊录》,文笔简约生动，亦复可观。
从小说《狄氏》的结尾“余在大学时亲见”一句，可以知道，这篇小说的题材来自街谈巷议和市井传闻，是一篇纪实性小说。
小说的女主人公狄氏是一位“以色名动京师”,“明艳绝世”的尤物。这样的妇女，自然成了淫荡邪恶之徒追逐的目标。滕生为了占有狄氏，不惜以重赂勾结尼姑慧澄，通谋设计，利用狄氏贪小爱财的弱点，布置圈套，诱使狄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滕生和慧澄固然令人厌恶，但造成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还在于狄氏的执迷不悟。狄氏的一生，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生活在封建制度下，毫无社会地位可言的妇女的悲惨命运。
这篇小说，虽为文言，但却具有白话小说那种通俗浅显的特点。作者的叙述，婉转纡徐，娓娓动听，引人入胜。如滕生勾结慧澄设谋一段，先写滕生出游目睹狄氏丽质，目荡魂销，遍访狄氏“所厚善者”,从旁人口中引出尼姑慧澄。再写滕生联络慧澄，以钱铺路， 日日“厚遗之”,至令“尼愧谢问故”。当滕生告知以狄氏故时，尼慧澄表示：“大难！大难！此岂可动邪？”并“具道其决不可状”。行文至此，似乎已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行了。然而作者笔锋一转，以滕生寻问狄氏所好，慧澄告其“求珠玑颇急”,将故事引向柳暗花明，产生出狄氏上当受骗，乃至丧生的故事。真是波澜起伏，跌宕有致，表现了作者精于构思，善于谋篇的深湛功力。
作者写人写事，有时虽只寥寥几笔，却能收到声情并作的效果。文中写狄氏与滕生小室相见的情景：
“……搴帘，见生及饮具，大惊，欲避去。生出拜，狄氏答拜。尼曰：‘郎君欲以一卮为夫人寿，愿勿辞！’生固颀秀，狄氏颇心动，睇而笑曰：‘有事第言之。’尼固挽使坐，生持酒劝之。狄氏不能却，为酹卮，即自持酒酬生。生因徙坐拥狄氏曰：‘为子且死，不意果得子！’拥之即帏中，狄氏亦欢然，恨相得之晚也。比夜散去，犹徘徊顾生，挈其手曰：‘非今日，几虚作一世人，夜当与子会。’”
仅百十余字，就将狄氏由惊转喜、由被动变主动的全过程维妙维肖地展现出来；狄氏、滕生乃至尼慧澄的一举一动细致如绘，无不神形毕现，如闻如见。
再如，尼慧澄引狄氏入小室前，有这样的精采描写：“狄氏严饰而至，屏从者，独携一小侍儿见尼……尼使童子主侍儿，引狄氏至小室。”短短的两句话，不但将与情节相关的细节末梢的小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而且将狄氏的谨慎，慧澄的狡黠、工于心计，活生生地凸现出来。语言精练中见细微，简洁中透神韵，令人叹为观止。
作者在塑造人物时，很少用正面描摹的方法，相反，却大量运用侧面描写、虚写等手法，通过强烈的对比、衬托，来突出人物形象。如小说中对主人公狄氏没有一字一句的形体描状，仅以“明艳绝世”四字虚写，然后通过“灯夕”和“西池春游”都城中仕女倾城而出，争妍斗艳，而狄氏“亭亭独出”,以及妒悍自炫之妇对狄氏美艳的折服的描写，造成一种“众芳芜秽”而一枝独秀的势态，令读者想见其“明艳绝世”之姿。这种笔法，同唐代诗人杜牧的名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说，这篇小说无论是叙事还是写人的技巧，在很多地方，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