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妓乐

唐代文人音乐的迅速发展，蓄养妓乐是其重要的社会文化基础之一。自汉以降，贵族、豪富，乃至一些士大夫内蓄家妓之风日渐浸苒，至唐代，蓄妓便已成为一种社会性的文化时尚。不仅宫廷有“宫伎”,官府有“官伎”,军营有“营伎”,踏入仕途的一般文人士大夫也蓄“家伎”。隋、唐两代，朝廷对士大夫私家蓄伎，态度有所不同。隋代对达官、贵族蓄伎是默许的。据《隋书·裴蕴传》载，隋高祖时为广集乐人而求诸于社会，规定“其六品以下至于民庶，有善音乐及倡优百戏者，皆直太常”。六品官阶以上私家妓乐并不在征集之列。到唐代，官吏私家的音乐活动朝廷颁布了明文，家妓为法令所允许。据《旧唐书·职官志》载：“凡私家不得设钟磬。三品以上，得备女乐。五品，女乐不得过三人。”在唐代，家妓是供私家歌舞娱乐的伎人，一些也兼为婢妾。蓄妓行为的合法化和公开化，致使唐代乐妓与文人士大夫的音乐生活更加密切地联系到了一起。
据文献的记载，整个唐代私家蓄妓之风，经久吹拂不衰。初唐景云年间的进士王翰，“恃才不羁，喜纵酒，枥多名马，家蓄妓乐”(辛文房《唐才子传》)。中唐宪宗朝间，居家洛阳的柳当将军“家甚富，妓乐极多”(《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八引《卢氏杂说》)。晚唐东都的“李司徒罢政闲居，声伎豪侈，为当时第一”(孟棨《本事诗》)。像名扬天下的诗人李白，晚年客居江南时，即与歌妓金陵子和家僮丹砂相依。白居易晚年也同樱桃小口的歌妓樊素和杨柳腰肢的舞妓小蛮为伴。当时，有身份地位的人不蓄妓乐，反倒被认为吝啬。《唐才子传》载，晚唐长庆年间身为户部尚书的王涯，虽然“家财累钜万”,可是“性啬，不蓄妓妾”,而遭世人非议。
唐代的家妓，因其色艺及社会角色的规定性，她们妓乐生涯中始终充满反差强烈的两种色调：苦楚与欢颜。因得主人偏爱或受宠于文士、宾客，确也使生活泛起片刻的光彩，但乐妓卑微的社会地位决定了她们苦楚的基调。《旧唐书·乔知之传》载，武后时，左司郎中乔知之“有侍婢曰窈娘，美丽善歌舞，为武承嗣所夺。知之怨惜，因作《缘珠篇》以寄情(其诗曰：别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泪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密送与婢，婢感愤自杀”。可见，纵然有真切的情感，也难以改变奴婢的社会地位。家妓一生酒宴上陪酒歌舞，红颜赠君，往来在文士宾客之间。文人学士慕其色艺，或与之交往，甚或结下笃深情谊而经年不忘。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载，初唐元和年间郎中张又新与酒妓一事。“张尝为广陵从事，有酒妓，尝好致情，而终不果纳。”二十年后张又新重游广陵，在李绅家宴上再逢酒妓。又新“目张悒然，如将涕下”,“以指染酒，题词盘上，妓深晓之”。李绅觉出其中隐情，“即命妓歌送酒，遂唱是词曰：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今来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玳瑁筵”。计有功《唐诗记事》也载初唐诗人欧阳詹思妓而逝之事。“詹游太原，悦一妓，将别，约至都相迎，故有早晚期相亲之句。妓思之不已，得疾且甚”,后乃绝笔而逝。其后，欧阳詹也为此“一恸而卒”。
唐代家妓多来自平民之家。她们或因色艺为文人士大夫收蓄，或自小便寄居主人家习艺歌舞。前为虞部郎中的河南房开士，“得善筝人于长安怀安里”(刘禹锡《伤泰姝行序》)。中唐名妓张红红原初是韦青家妓。据《乐府杂录》载：“张红红者，本与其父歌于衢路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于街牖中闻其歌者喉音寥亮，仍有美色，即纳为姬。”在唐代家妓是主人社会地位的门面和镜子。为能使宴集中“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一些乐妓是主人“黄金不惜买蛾眉”所得。不少乐妓则是年少时便求乐人诲教。“郑女八岁能弹筝，春风吹落天上声”(顾况《郑女弹筝歌》),“小妓携桃叶，新声踏柳枝”(白居易《杨柳枝二十韻》)。然而，家妓一旦因故离主人而去，虽仍俱才艺但或再无人收蓄，生活必定十分艰辛。家妓泰娘便逢此遭遇。刘禹锡《泰娘歌引》曰：“泰娘本韦尚书家主讴者。初尚书为吴郡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且舞。无几何，尽得其术。居一、二岁，携之以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捐去故技，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久之为蕲州刺史张愻所得。其后愻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其音噍杀以悲。”
唐代的家妓，或能歌，或能舞，或歌舞、乐器演奏兼善。她们的歌舞表演及音乐创造中，不仅有新声时曲《杨柳枝》、《阳关曲》等，也有汉族传统歌舞、边地各族歌舞和西域歌舞，以及乐器演奏等等。优美的舞蹈，畅婉的歌唱，娴熟的器乐演奏，充分展示了唐家妓独特的艺术格调和杰出的表演才华。据《全唐诗》所载，她们表演的传统歌舞有：

击鼓舞《六么》(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采莲歌》:“莲渚愁红荡碧波，吴娃齐唱《采莲歌》。”(许浑《夜泊永乐有怀》)
《采菱歌》:“时唱一声新水调，谩人道是《采菱歌》。”(白居易《看采菱》)
《山鹧鸪》:“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许浑《听歌鹧鸪辞》)
《子夜歌》:“长袖平阳曲，新声《子夜歌》。”(孟浩然《崔明府宅夜观妓》)
《白苧歌》:“桃朵不辞歌《白苧》,耶溪暮雨起樵风”(卢溵《和李尚书命妓饯崔侍御》),等等。
边地与西域的乐舞有：
《凉州》:“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杜牧《河湟》)
《甘州》:“老听笙歌亦解愁，醉中因遣合《甘州》。”(薛逢《醉中闻甘州》)
《伊州》:“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高骈《赠歌者二首》)
《柘枝》:“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白居易《柘枝妓》)
《胡旋》:“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白居易《胡旋女》),等等。
她们演奏的乐器包括中原传统乐器及西域传入的外来乐器：
笙：“伶儿竹声愁绕空，秦女泪湿燕支红。”(殷尧藩《吹笙歌》)
筝：“座客满筵都不语，一行哀雁十三声。”(李远《赠筝妓伍卿》)
瑟：“赵瑟正高张，音响清尘埃。”(韦应物《乐燕行》)
觱篥：“剪削乾芦插寒竹，九孔漏声五音足。”(白居易《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
琵琶：“四弦千遍语，一曲万重情。”(白居易《听琵琶妓弹略略》)
箜篌：“林花撩乱心之愁，卷却罗袖弹箜篌。”(卢仝《楼上女儿曲》)
……
唐家妓表演的音乐，已容纳了巨大的历史时空。它不仅吸收中原传统的音乐，同时又兼采西域各地的音乐，由此形成自己的特点。唐家妓积极活跃的音乐实践，既直接推进和丰富了唐文人音乐本身，同时也为唐代音乐文化高度繁荣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螺钿琵琶(唐代乐器，现存日本奈良正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