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六州歌头》

《六州歌头》

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①后半月闻报，赋此。

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②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③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④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⑤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⑥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⑦说甚东风，怕西风。^⑧ 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⑨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⑩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¹¹⁾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¹²⁾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¹³⁾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¹⁴⁾

【注释】 ①乙亥：宋恭宗德佑元年(1275)。贾似道率军到前线督战，自率精兵驻扎在太平州(今安徽省当涂)鲁港。元军攻来，不战自溃，仓皇遁逃。②周公：周文王子，名姬旦。周代的礼乐制度相传都是周公所制订。③燕然：《后汉书·窦宪传》载窦宪追北单于，“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眇：通“渺”。浯溪：在湖南省祁阳县西南五里。元结撰《大唐中兴颂》，刻石于此。建隆：宋太祖的开国年号。④十五年：贾似道自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进为少师，封卫国公，至鲁港兵败，恰十五年。赝(yan，宴)：假品。堂中伴：《旧唐书·卢怀慎传》：“怀慎与紫微令姚崇对掌枢密。怀慎自以为吏道不及崇，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此处指遇事推诿，徒有其名。⑤翻虎鼠：李白《远别离》“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为虎。”隐指贾似道有不臣之心。搏鹯雀：喻奸臣间的争权夺利。鹯 (zhan，沾)：猛禽。覆龙蛇：《史记·外戚世家》：“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贾似道亦以外戚弄权。⑥鹤发庞眉：眉发花白。空山久：贾似道曾久居葛岭不出以要君。东封：汉王莽假称符瑞，东封秦山，四十余万吏民颂德。景定二年(1261)二月，贾似道曾率众上玉牒。玉牒就是古代帝王封禅郊祀时所用的文书。这里指贾似道野心勃勃，居心叵测。⑦“便一朝”句：见前注⑥。⑧东风：指皇帝。西风：指贾似道。原注：“都人窃议者称‘西头’。”贾字上半部为西，故云。⑨甚边尘四句：隐括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指贾似道居官则征歌逐舞，醉生梦死；遇元兵则仓皇惊慌，望风而溃。甚：正。断：尽。广寒宫：月宫。⑩青楼杳：原注：“都城籍妓隶歌舞，无敢犯。”即青楼歌妓为贾似道网罗一空。镜湖：在浙江省绍兴市南。唐贺知章归隐于此。此处代指西湖。里湖：里西湖。原注：“葛岭瞰里湖，无敢过。”《宋史·贾似道传》：“时襄阳围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妻，日淫乐其中。惟故博徒日至纵博，人无敢窥其第者。” (11)大纛(dao，到)高牙：大将的牙旗。这句言鲁港败绩。(12)斜阳三句：暗喻花落水流、斜阳烟柳的不可收拾的残局。(13)抛尽三句：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贾似道曾督师援鄂。见蒙古军凶猛，不敢接战，私自向忽必烈乞和，答应纳币称臣。恰逢蒙古国内争夺帝位，忽必烈便趁机退兵。事后，贾似道谎报曰：“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此次督军，故伎重演，却被元人拒绝。这里说的就是这一段史实。戎(rong，荣)：古代对西北部少数民族的称呼。这时指蒙古族。(14)铜：锣。贾似道督军鲁港，时北军调动部队，因西风大作，旗帜尽东指。贾不辨虚实，鸣锣退师。及知其误，则军已大溃。何面江东：用项羽兵败乌江，叹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典故，斥责贾似道。

【译文】 从来人们都说，你确实胜过了周公。铭功燕然，刻石浯溪，都渺小的不在你意中。要建立万世的勋功，再兴宋室，回复到建隆。十五年权倾宇内，只不过是宫中徒得虚名，政事堂上的伴食宰相，处处平庸。老鼠反变为猛虎，猛禽和小雀还争斗不已，虫蛇都化为蛟龙。眉发斑白，故作憔悴；久居空山，以邀君宠。又企图东封泰山。一朝假称符瑞，让四十多万人共同称颂。说什么东风，还怕西风。正当边境兵火燃起，渔阳惨声震动，霓裳羽衣曲已惊断在广寒宫。青楼歌妓网罗一空，朱门贵宅静悄无人；镜湖隐士杳无影踪，里外西湖畅游相通。军中的大旗倒下，卫国的将帅不见，唯有鲁港水湾重重。斜阳映照，芳草碧绿，落花残红。用尽了黄金也无计求和，才知道，从前也都是靠钱币把敌国买通。千载之后还会传说着这一幕丑剧：半夜时刻一声鸣锣，便溃不成军。看你有什么脸面再见父老于江东？

【集评】 现代·刘永济：“此词暴露似道罪恶，情感极为愤慨。首言似道妄自尊大，以为汉之燕然勒铭、唐之浯溪纪功，俱比其事业为渺小。自以为要立万世之功，有再造宋室之力。乃作十五年宰相，不但只是一味虚伪，毫无建设，而且专权擅威，排斥正人，任用小人，又收买无聊文人，颂己功德，其行为大似王莽，以致朝野窃议者，无敢直呼其名，但以‘西头’代之。后半阕更揭出其庸碌无能，但专求淫乐，一遇敌军，即‘鸣锣而溃’，所得者千年骂名而已。此时虽欲以岁币求和而敌帅不许，结果，惟有遁走，无面回朝。……辰翁作此词时，但知似道兵溃，尚未闻贬斥之讯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总案】 贾似道鲁港溃败，为南宋王朝敲响了最后的丧钟。头脑清醒的词人，已敏感到这一点。他一身傲骨，曾忤贾似道而遭打击。乍闻宋军败绩，便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赋笔直书，语气激烈，锋芒锐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虽然不断用典，但掩饰不住对权臣误国的痛恨，流露出前景渺茫的深忧。以词直接纪史，比较少见。此词独具一格，扩大了词的用途。词虽略嫌浅露率直，语尽意亦尽。但词人忽闻噩耗，身心震悸，无暇其它，也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