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乐山，智者乐水〔1〕。深山大泽，龙蛇为得性之场〔2〕;广汉巨川，珠贝是有殊之地〔3〕。岂徒茂林修竹，王右军山阴之兰亭〔4〕;流水长堤，石季伦河阳之梓泽〔5〕。
下官天性任真，直言淳朴〔6〕，拙容陋质，眇小之丈夫〔7〕，蹇步穷途，坎之君子〔8〕。文史足用，不读非道之书〔9〕;气调不羁，未被可人之目〔10〕。颖川人物，有荀家兄弟之风〔11〕;汉代英奇，守陈氏门宗之德〔12〕。乐天知命一十九年，负笈从师二千余里〔13〕，有弘农公者，日下无双〔14〕，风流第一。仁崖智宇，照临明日月之辉〔15〕;广度冲襟，磊落压乾坤之气〔16〕。王夷甫之瑶林〔17〕琼树，直出风尘〔18〕;嵇叔夜之龙章凤姿，混同人野〔19〕。雄谈逸辩，吐满腹之精神〔20〕;达学奇才〔21〕，抱填胸之文籍。簪裾见屈，轻脱履于西阳〔22〕;山水来游，重横琴于南涧〔23〕。百年奇表，开壮志于高明〔24〕;千里心期，得神交于下走〔25〕。山人对兴，即是桃花之源〔26〕;隐士相逢，不异菖蒲之涧〔27〕。黄精野馔，赤石神脂〔28〕。玉案金盘，征石髓于蛟龙之窟〔29〕;山樽野酌，求玉液于蓬莱之峰〔30〕。溪横燕尾，岩竖龙头〔31〕。锻野老之真珠，挂幽人之明镜〔32〕。山腰半折，溜王烈之香膏〔33〕;洞口横开，滴严遵之芳乳〔34〕。藤牵赤架，南方之物产可知〔35〕;粉渍青田，外域之谣风在即。人高调远，地爽气清。抱玉策而登高，出琼林而更远〔36〕。汉家二百所之都郭，宫殿平看〔37〕;秦氏四十郡之封畿，山河坐见〔38〕。班孟坚骋两京雄笔，以为天地之奥区〔39〕;张平子奋一代宏才，以为帝王之神丽〔40〕。珠城隐隐，阑干象北斗之宫〔41〕;清渭澄澄，滉漾即天河之水〔42〕。长松茂柏，钻宇宙而顿风云〔43〕;大壑横溪，吐江河而悬日月，凤凰神岳，起烟雾而当轩。鹦鹉春泉，杂风花而满谷〔44〕。望平原，荫丛薄〔45〕。山情放旷，即沧浪之水清〔46〕;野气萧条，即崆峒之人智〔47〕。摇头坐唱，顿足起舞〔48〕。风尘洒落，直上天池九万里〔49〕;丘墟雄壮，傍吞少华五千仞〔50〕。裁二仪为舆盖，倚八荒为户牖〔51〕。荣者吾不知其荣，美者吾不知其美〔52〕。
下官以词直，上振笔札而前驱〔53〕;高明以翰苑横，开列文章于后殿〔54〕。情兴未已，即令樽中酒空；彩笔未穷，须使山中兔尽〔55〕。
【注 释】
〔1〕“仁者”二句：《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何注：包曰：“知者乐运其才智以治世，如水流而不知已；仁者乐如山之安固，自然不动，而万物生焉。”
〔2〕龙蛇为得性：《诗·鱼藻》毛传：“鱼以依蒲藻为得其性。”
〔3〕汉广巨川：《诗·汉广》：“汉之广矣。”《书·说命上》：“若济巨川。” 珠贝：《管子·侈靡篇》：“若江湖之大也，求珠贝者不舍也。”
〔4〕王右军：即王羲之。曾写《兰亭序》。
〔5〕石季伦：石崇《思归隐序》：“遂肥遯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流水周于舍下。” 梓泽：地名，晋石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一名梓泽。见《晋书·石崇传》。
〔6〕天性任真：陶渊明《连雨独酌诗》：“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直言淳朴：《左传·成公十五年》：“子好直言。”《庄子·善性篇》：“淳散朴。”
〔7〕陋质：曹植《出妇赋》：“以才薄之陋质。”眇小之丈夫：《史记·孟尝君传》：过赵，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观之，乃眇小之丈夫耳。”
〔8〕蹇步：沈约《读五兵尚书表》：“驽马蹇步，终取踬于盐车。”坎：不平，喻遭遇不顺利。宋玉《九辩》：“坎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9〕不读非道之书：《后汉书·周燮传》：“不读非圣之书。”
〔10〕气调不羁：《隋书·豆卢传》：诏曰：“器识优长，气调英远。”邹阳《狱中上书自明》：“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李善注：“不羁，谓才行高远，不可羁系也。” 可人：《礼·杂记》：管仲遇盗，取二人焉。上以为公臣曰：“其所以游避也，可人也。”孔疏：“谓其人性行是堪可之人也。可任用之。”《蜀志·费祎传》：魏军次于兴势，假祎节，率众往御之。光禄大夫来敏至，祎许别，求共围棋。于时羽檄交驰，人马擐甲，严驾己讫，祎与敏留意对戏，色无厌倦。敏曰：“向聊观试君耳！君侯可人，必能办赋者也。”祎至，敌遂退。
〔11〕“颍川”二句：《后汉书·荀叔传》：“字季和，颍川颍阴人。有子八人，俭、绲、靖、焘、汪、爽、肃、专，并有名称，时人谓之八龙。”
〔12〕陈氏门宗之德：《后汉书·陈寔传》：“字仲弓，颍川许人。卒谥为文范先生。有六子，纪、谌最贤。父子并著高名，时号三君。”
〔13〕“乐天知命”句：《易·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韩注：“顺天之化，故曰乐也。”负笈从师：《后汉书·李固传》注：谢承《后汉》曰：“固杖策驱，负笈追师三辅，学《五经》。”《庄子·则阳篇》：“从师而不囿。”
〔14〕弘农：杨氏族望。
〔15〕日月之辉：《书·泰誓下》：“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宇四方。”
〔16〕磊落：《晋书·石勒载记》：“勒曰：‘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
〔17〕王夷甫：《晋书·王衍传》：“字夷甫。迁太尉。”
〔18〕风尘：《世说·赏誉篇》：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19〕嵇叔夜之龙章风姿：《晋书·嵇康传》：“字叔夜。”《世说·容止篇》刘峻注：《嵇康别传》曰：“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知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 混同人野：任昉为《庾杲之与刘居士虯书》：“从容乎人野之间。”
〔20〕雄谈：《魏志·钟会传》：“王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吐满腹之精神：《晋书·温峤传》：峤深结钱凤，为之声誉，每曰：“钱世仪精神满腹。”
〔21〕达学：《后汉书·班固传》：“殷肃达学洽闻。”
〔22〕簪裾：官吏之服。 轻脱履于西阳：履，是“屣”字之讹。《世说·言语篇》刘峻注：《挚氏世本》曰：瞻字景游。起家著作郎。中朝乱，依王敦之户曹参军。历安丰、新蔡、西阳太守。
〔23〕南涧：未详。
〔24〕奇表：《魏志·陶谦传》注：《吴书》曰：故苍梧太守甘公，见其容貌许妻以女，曰：“彼有奇表，长必大成。”
〔25〕千里心期：《世说·简傲篇》：“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任昉《赠郭桐卢出谿口见候诗》：“中道遇心期。”
〔26〕山人：隐士。《新唐书·则天顺圣武皇后记》：“延载元年，七月癸未，嵩岳山人武什方，为正谦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27〕菖蒲之涧：《初学记》八：《南越志》曰：熙安县东北有昌蒲涧，咸安中，姚成甫尝涧侧遇一丈夫曰：“此昌蒲，安期先生所饵，可以忘志。”
〔28〕黄精野馔：《博物志》五：天志曰：“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饵而食之，可以长生。”《抱朴子·仙药篇》：“黄精一名兔竹，一名救，一名垂珠，服其花，胜其食，服其食，胜其根。”王绩《游北山赋》：“山羞野馔。” 赤石：《越绝书》二：“由钟穷隆山者，右赤松子所取赤石脂也。”
〔29〕玉案金盘：《艺文类聚》六十九：《楚汉春秋》曰：淮阴侯曰：“汉王赐臣玉案之食。”
〔30〕山樽野酌：《周礼·司尊彝》：“其再献，用两山尊。”郑注：“山尊，玉罍也。刻而画之，为山云之形。”王僧达《祭颜光禄文》：“山羞野酌。” 求玉液于蓬莱之峰：《十洲记》：瀛洲在东海中，上有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甘，名之为玉醴泉。饮之数升辄醉，令人长生。《楚辞·九思》：“吮玉液兮止渴。”《山海经·海内北经》：“蓬来山在海中。”
〔31〕燕尾：未详。 岩竖龙头：《艺文类聚》九十六：辛氏《三秦记》曰：“龙首山长六十里，头入渭水，尾连樊川。头高二十丈，尾渐下，高五六丈。云昔有黑龙从山南出饮渭水，其行道成土山，故因以为名。”《元和郡县志》：“关内道京兆府，管长安县。龙首山在县北一十里。”
〔32〕野志：《文心雕龙·时序篇》：“野志吐何力之谈。” 明镜：《抱朴子·登涉篇》：“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九寸以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
〔33〕折：乃“坼”字之讹。庾信《枯树赋》：“顿山腰而半折。”
〔34〕严遵芳乳：《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蜀有严君平，修身自保。”注：“颜师古曰：‘《地理志》谓君平为严遵’”。《后汉书·严光传》：“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少有高名。”清翊曰：“汉两严遵，皆不闻有芳乳事。”
〔35〕藤牵赤絮：未详。 物产：左思《吴都赋》：“物产殷充。”
〔36〕“粉渍”五句：青田：《初学记》二十六：《古今注》曰：“乌孙国有青田核，得水则有酒味，甚淳美，如好酒。饮尽遂更注水，随尽随成。不可久，久则若不可饮。名曰青田酒。” 粉：义未详。 玉策：《抱朴子·登涉篇》：“入山执八威之节，佩老子玉策，则山神可使。” 琼林：被雪之树林，其枝如玉，谓之琼林。
〔37〕“汉家”句：《史记·太史公自序》：天子始建汉家之封。张衡《西京赋》：“多历年所，二百余期。”薛综注：“从高祖至于王莽，二百余年。”
〔38〕“秦氏”句：《初学记》八：“秦始皇并天下，分置三十六郡。平百越，又置四郡。合四十郡。”班固《西都赋》：“封畿之内。” 山河坐见：《史记·苏秦传》：“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
〔39〕班孟坚骋两京雄笔：《后汉书·班固传》：“字孟坚……时京师修筑宫室，浚缮城隍，而关中耆老猶望朝廷西顾。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盛称洛阳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佚之论。” 以为天地之奥区：班固《西都赋》：“防御之主阻，则天地之隩区焉。”李善注：《说文》曰：“隩，四方之士可定居者也。”
〔40〕张平子奋一代雄才：《后汉书·张衡传》：“字平子，南阳西鄂人。少善属文，通五经，贯六艺。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博会，十年乃成。” 以为席王之神丽：张衡《西京赋》：“惟帝王之神丽，催尊卑之不殊。惟斯宇之既坦，心犹平而未摅。”
〔41〕珠城：疑“朱城”之讹。卢照邻《长安古意》：亦云隐隐朱城临王道。《三辅黄图》一：“初置长安城本狭小，至惠帝更筑之，周回六十五里，城南为南斗形。至今呼汉京城为斗城是也。”左思《吴都赋》刘达注：阑干，犹纵横也。
〔42〕清渭澄澄：《三辅黄图》一：“始皇穷极奢侈，筑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引渭水灌都，以象天汉。横桥两度，以法牵牛。” 滉漾即天河之水：《艺文类聚》四：晋阮修《上巳会诗》：“澄澄绿水。”司马相如《上林赋》：“灏溔潢漾。”《诗·云汉》郑笺：“云汉，谓天河。” 滉(huàng)漾：浮动貌。《抱朴子·畅玄》：“或滉漾于渊澄，或雾霏而云浮。”亦指浮动之水。唐王维《王右丞集》四《临湖亭诗》：“当轩弥滉漾，孤月正徘徊。”
〔43〕茂柏：《水经注》二十七：“唯深松茂柏。”
〔44〕鹦鹉：《长安志》十五：“临潼县鹦鹉谷，有重崖洞壑，飞流瀑水。”
〔45〕丛薄：《楚辞·招隐士》：“丛薄深林兮上慄。”
〔46〕山情：《洛阳伽蓝记》二：“山情野兴之士”。 放旷：旷达不拘礼俗。 沧浪之水：《书·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孔传：别流在荆州。《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47〕野气萧条：《世说·品藻》：“时复托怀玄胜，远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 崆峒：《尔雅·释地》：“北戴斗极为崆峒。”又：“崆峒之人武。”
〔48〕摇头：《史记·滑稽列传赞》：“孟优摇头而歌。” 顿足起舞：杨恽《报孙会卿书》：“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
〔49〕风尘洒落：潘岳《秋兴赋》：“庭树槭以落兮。”江淹《齐檀超墓铭》：“高志洒落。”
〔50〕丘墟：庾信《周长孙俭神道碑》：“公状貌丘墟，风神磊落。” 少华五千仞：《山海经·西山经》：“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又西八十里曰小华之山。”郭璞注：“即少华山。”《元和郡县志》：“关内道华州，管郑县。少华山在县东南十里。”
〔51〕裁二仪为舆盖：《易·系辞》：“是生两仪。”又《说卦传》：“坤为大舆。”宋玉《大言赋》：“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淮南子·厚道训》：“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 二仪：天地。三国魏《曹子建诗集》六：《惟汉行》诗：“太极定二仪，清濁始以形。” 倚八荒为户牖：贾谊《过秦论》：“并吞八荒之心。”《老子》：“凿户牖以为室。”刘伶《酒德颂》：“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扁牖，八荒为庭衢。”
〔52〕美者吾不知其美：《列子·黄帝篇》：杨朱过宋东家为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53〕前驱：《诗经·伯兮》：“为王前驱。”
〔54〕后殿：《后汉书·刘陶传》：“军无后殿。”
〔55〕须使山中兔尽：《法书要录》一：晋卫夫人《笔陈图》：笔要取崇山绝仞中兔毛，八九月收之，其笔头长一寸，管长五寸，锋齐腰强者。
【赏 析】
王勃此文首先叙写山亭的清幽，随之用山亭起兴，描叙自己的才华。然而他平生却屡受挫折，从而表现出对世俗的厌倦。接下去叙述游玩山水的快乐，表现出超凡脱俗，远离现实生活的企慕。文章辞藻华丽，气势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