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浣溪沙》

刘辰翁《浣溪沙》刘辰翁

刘辰翁

春日即事

远远游蜂不记家。数行新柳自啼鸦^①。寻思旧事即天涯。

睡起有情和画卷，燕归无语傍人斜。晚风吹落小瓶花。

注释 ①“数行”句：古乐府：“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唐李贺《答赠》：“沉香熏小像，杨柳伴啼鸦。”

柳鸭图 【清】 任熊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鉴赏 这是在某个春日里即景写下的小词，也是一首有别于《须溪词》集中绝大部分沉郁悲凉词的作品。刘辰翁流传下来的三百多首词中，如此婉约轻柔的词作的确不多。

首句写“游蜂”，春日里蜂飞蝶舞，万物欣然，却以“远远”来形容游蜂，并冠以“不记家”的帽子。游蜂何曾会忘记归家？ 即便游蜂远飞，词人又怎知它忘记了归家？这真是毫无道理。然而这看似无理的一笔，却正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清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体现，这“不记家”的并不是游蜂，而是“记家”的词人。也许是美好的春光引发了词人的思绪，内心涌出对“家”的想念，见到远飞的游蜂也暗自里埋怨它“不记家”。

写完花中之游蜂，便将眼光投至“数行新柳”。春来柳枝新萌，长条下垂，仿佛绿色的烟云，“柳”与“留”谐音，古人赠别时常折柳相赠，故见柳枝易引人思情。新柳的翠色，乌鸦的啼叫，唤起了词人的乡思。于是有“寻思旧事即天涯”，所思之事，应是多年前之旧事，岁月的风尘使记忆不再清晰，往事如天涯相隔。

下阕转入抒情。春日悠长，在午睡初醒后展画把玩，终是恹恹无聊，只好将画卷起，一并卷起的，还有内心的情思。相思无益，不如卷入画中，这是何等富于情致的笔触。

燕子归来，是晏殊曾见过的风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这词中似乎也隐含着晏殊的词意。无语斜飞的燕子，仿佛能读懂愁人的内心，故噤口不出声，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人儿，斜斜地飞过。如果说心事被乌鸦的啼叫勾起，一番回忆，几处思量，终是相思无益；如今心事又在无语的燕子飞过时，寄予春风流水，寄予燕飞画卷。

结句归于疏静闲淡的画面：“晚风吹落小瓶花。”时辰已晚，夜风微起，回忆和惆怅，相思和寂寥，在这一句中都不见了，消散了。

这是将忧伤的相思融入春景的作品，也是始终未曾说破的心情。“寻思”一句，似乎要点出情事或实情，然而作者只是轻轻虚晃一笔，便过去了，且在下阕不再提及。它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旧事”为何事？ 为何有“天涯”之惆怅？ 正如清纳兰性德在《忆江南》中也只是提及一笔，“昏鸦尽，小立恨因谁？”那忧伤从何而来，又将归何处，都已无法捉摸，不可深究。

这六句每一句都可作为一幅独立的画来看待，仿佛屏风上的风景图，每一帧都有其好处。然而这些风景的风格又是如此统一相似：“游蜂”“新柳”“啼鸦”，都是春日里极寻常的景物，“睡起”“无语”“吹落”又都是极淡雅的笔触。上下阕过渡流畅，情致婉约，故涵泳此词，能在这看似分离的一幅幅画面中看到若断若续、若隐若现的情思。

这首词被清况周颐评价为“以谓《须溪词》中之别调耳”，它的确称得上“轻灵婉丽”。(黄阿莎)

浣溪沙

刘辰翁

感 别

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①。为伊憔悴得人怜。

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②。

注释 ①清妍：指景致清秀美好。②恨恨：抱恨不已。《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修竹仕女图 【明】 仇英 上海博物馆藏

鉴赏 这是一首轻盈婉丽的小令，词境清新明澈，情怀温柔婉约，描绘的是一对情人因离别而起的惆怅感伤，笔触含蓄又深情。

起笔从离别时的地点与天气说起，“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这既不是“昏昏雪意云垂野”(苏轼《蝶恋花》)的苍茫天色，也不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唐白居易《问刘十九》)的适意怡然，“点点疏林”渲染出一丝寂寥之感，大雪欲下未下，空气清寒，“竹篱斜闭”是清幽静寂的处所，“清妍”二字，清净美好。“疏林”“竹篱”“欲雪”“清妍”，都是静美中含着清冷的风景，这既以居所的绝尘衬托佳人的不俗，也为离别的凄凉渐渐铺垫，至“为伊憔悴得人怜”，始点出相思情深。

晏殊有“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的柔情，柳永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凤栖梧》)的深情，此处糅合前人词句，以“为伊憔悴得人怜”，既写出女子为情所困的痴情，也写出男子对憔悴女子的一片怜惜。这七字，绾合情爱双方，揭示出二人对这份情感的真挚眷恋，也呼应词题“感别”。别离的悲伤让女子“憔悴”，而正因为双方都是真情爱恋，所以离别的痛苦便更加深刻难解。

下阕将描写定格在两人相对的一刹那：“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想要携手相看，却情不能胜，忽然落下泪来，眼泪和着脂粉香味“落君前”，也更“得人怜”。柳永曾写情人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雨霖铃》)，画面尚是静止，而这两句却以“欲与”写男子的爱怜，以“泪落”写女子的回应，在携手与落泪一前一后的两个动作中，揭示了双方微妙的心理。

歇拍以“相逢恨恨总无言”结笔，余韵不尽。这一句与词题“感别”构成一个循环，原来词中的憔悴、怜惜、落泪等等，都是因为“感别”。“恨恨”说明内心有遗憾，聚少离多，这对于有情人，无异于一种折磨。如今又要分离，怎能不抱恨不已呢？ 内心的愁苦惆怅难述，“总无言”，既是断肠的沉痛，也是无奈的落寞。

这是一首静默的词。风景是宁静而静谧，疏落的树林，斜闭的竹篱；人物是深情而无言，离别就在眼前，没有千言万语，唯有用眼泪来叙说不舍与忧伤。泪水是静默的，携手是静默的，歇拍的“无言”，更点出这一份深情难舍、又不得不别离的感伤。(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