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金缕曲》

刘辰翁《金缕曲》刘辰翁

刘辰翁

闻杜鹃^①

少日都门路。听长亭、青山落日，不如归去。十八年间来往断^②，白首人间今古。又惊绝、五更一句^③。道是流离蜀天子^④，甚当初、一似吴儿语。臣再拜，泪如雨^⑤。画堂客馆真无数。记画桥、黄竹歌声^⑥，桃花前度。风雨断魂苏季子^⑦，春梦家山何处。谁不愿、封侯万户。寂寞江南轮四角^⑧，问长安、道上无人住。啼尽血^⑨，向谁诉。

注释 ①闻杜鹃：该词作于甲申年，时为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在去临安的旅途上，刘辰翁闻杜鹃有感而作。其子刘将孙当时侍行在侧，赋《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②“十八年”句：句下自注：“予往来秀城十七八年，自己巳夏归，又十六年矣。”己巳年，为宋度宗成淳五年(1269)，当时江万里为相，刘辰翁在京任中书架阁。夏，母丧，返回庐陵。③五更一句：指听到刘将孙赋《摸鱼儿》词中的句子：“今又古。任啼到天明，清血流红雨。”④蜀天子：旧说杜鹃是古蜀帝杜宇之魂所化。⑤“臣再拜”二句：化用唐杜甫《杜鹃》：“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⑥黄竹歌声：传说中穆天子见飞雪中有人挨冻，作诗三章以哀民：“我徂黄竹，口员閟寒……。”唐李商隐用其典，写成《瑶池》，云：“黄竹歌声动地哀。”⑦苏季子：指苏秦。⑧“寂寞”句：化用唐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车轮上长出四个角，自然不能再转动。此处比喻人迹罕至。⑨啼尽血：杜鹃日夜号叫，口为流血乃止。唐白居易《琵琶引》：“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金陵八家扇面 【清】谢荪 南京博物院藏

鉴赏 曾经在年少的日子走过通往京城的道路；曾经是清秀书生，意气风发；曾经在这十里长亭，也看过“青山落日”，听过杜鹃鸟“不如归去”的啼叫，那时作者以为人生是无所不能的，所以杜鹃的啼叫只是在耳边掠过，所以他从未停下脚步，从家乡庐陵到京城临安，词人在这条道路上来往过那么多次，29岁时补太学生，31岁以太学生赴进士试，及第，34岁为临安府教授，38岁任中书省架阁。名誉、荣耀、官职……在他年轻时一切唾手可得，国事尚安，功名和赏识曾紧紧围绕着他。

而如今，十八年过去了。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壮志凌云的他，最赏识他的老师江万里已经蹈水而死，他的同门好友文天祥已经壮烈牺牲，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王朝已经灭亡了。国家不再，亲友不再，盛年不再，所以这“十八年间”断绝了的，并不仅仅是从庐陵到临安的道路，更是从今日通往往昔的道路。“白首人间今古”六字道出的是今日国破家亡与过去欣然和乐的对比，是今日衰老残颜与过去盛年时光的对比，是又一声“天上人间梦里”(《宝鼎现》)的感慨。

这一年他带着儿子刘将孙来南宋故都临安凭吊，此时距离宋亡已经过去了五年。在回来的旅途上，蓦然间又听到了杜鹃声。刘将孙写了一首《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那词作句句敲痛他的内心，词中写道：“漫憔悴十年，愁得身成树。青青故宇。看浩荡灵修，徘徊落日，不乐复何故。”“灵修”暗指君王，刘将孙的词是为被掳入燕的宋恭帝所奏的一曲悲歌，而听到此曲的刘辰翁，伴随着那声声凄厉的杜鹃啼叫，也不由自主地想到曾经沉醉在吴侬软语中、而今却被迫流离在燕地的宋恭帝，想到自己从前愿意肝胆涂地去侍奉的天子而今沦为囚臣，想到异族的统治与遗民的痛苦，于是悲从中来，哀不可抑，于是“臣再拜，泪如雨”。

下阕却先将这浓烈的哀愁抑制住，转笔写到世间的风光。今日眼前所见是“画堂客馆真无数”，一派繁华，然而以一“记”字引出“黄竹歌声，桃花前度”，情感转入悲伤，他记得从前在临安开过的桃花，记得当元兵入侵时，临安百姓惨遭的痛苦凄凉，亡国之痛，深藏记忆深处。“风雨断魂苏季子”，苏秦曾怀抱着封侯万户的愿望游说六国，那成就功业的志意是每一个曾在京城道路上往来的人怀揣过的理想，“谁不愿、封侯万户”呢？ 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八年前的刘辰翁，也有过像苏秦一样的意气吧。然而十八年过去了，如今年过半百的词人在风雨声中，感受到由时光变迁与王朝倾覆带来的双重刺痛，那正如“春梦家山何处”的神伤，即使是在梦中，也无法再寻觅到旧日的家山了。

从前的江南繁华富庶，而今是一片寂寞，从前是车水马龙，而今是车轮生角，“寂寞江南轮四角”与“江山如旧，朝京人绝”(《忆秦娥》)词意相近。在连用了两个问句之后，词人再度发问，“问长安、道上无人住。啼尽血，向谁诉”，三个问句连贯直下，增强了悲感的深度和沧桑的浓烈。

这问题其实不需要答案。因为刘辰翁自己不就正如杜鹃般，日夜啼血地倾诉故国之思么？ 他一生留下了大量的关于丧国之痛与亡国之悲的词作，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仍然在悲哀地叹息南宋的覆灭。如此说来，在这一晚和将孙一起听见的杜鹃悲啼，恰如旅途中的游子听见了久违的乡音，他怎么能不“泪如雨”呢？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