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远理命 [日本]安万侣

【作品提要】

哥哥火照命和弟弟火远理命互换器具使用，火远理命带了哥哥的鱼钩去钓鱼，不仅没有钓到鱼，还把鱼钩掉到了海里。哥哥不肯接受弟弟的赔偿，一定要讨回原来的鱼钩。弟弟为寻回鱼钩，在盐椎神的帮助下到达海神的宫殿，与海神的女儿丰玉毗卖命一见钟情，喜结良缘。三年后，海神帮他找回鱼钩，并赠了他两颗宝珠，让鳄鱼把他送回家。火远理命把鱼钩还给哥哥的同时念了咒语，还用海神送的宝珠折磨哥哥，使他臣服。丰玉毗卖命怀孕后，快临盆的时候来找火远理命，生下儿子鹈葺草葺不合命。她怨恨丈夫在她生产时偷看她的原形，一怒之下回到海底，并堵塞了海路，但难忘旧情，还是派了妹妹来照看孩子。

【作品选录】

一　海幸彦和山幸彦^①

火照命成为海幸彦，捕捞各种大小鱼类。火远理命成为山幸彦，捕获粗毛、细毛的各种鸟兽。这时，火远理命对哥哥火照命说：“我们把器具互相换着使用吧！”三次恳求，都没得到允许。最后总算换到了。火远理命拿鱼具去钓鱼，可是连一尾都没钓着，还把鱼钩掉到海里了。哥哥火照命跟弟弟要鱼钩，说：“弓箭是个人自己的弓箭，鱼钩也是个人自己的鱼钩，现在还是物归原主吧！”这时兄弟火远理命回答说：“你的鱼钩嘛！用它钓鱼，一尾也没钓着，还掉到海里了。”哥哥一定要讨还鱼钩。因此兄弟毁了腰中佩带的十拳剑，造了五百个鱼钩作赔偿。但哥哥不肯要。又造了一千个鱼钩作赔偿，仍不肯要，说：“我只要原来那个鱼钩。”

二　访问海神的龙宫

当兄弟在海边悲伤地哭泣的时候，盐椎神^②走来问道：“虚空津日高^③为什么在这里哭呀！”回答说：“我和哥哥换鱼钩，把那个钩给丢了。因为哥哥要鱼钩，虽然赔他很多鱼钩，都不肯收，说只要他‘原来的那个鱼钩’，所以在这里哭泣。”盐椎神说：“我给你想个好办法吧！”随即做了一个没有缝儿的竹笼船，让他坐到船上，告诉他说：“我把船推出去，暂且听它随水漂流，将会有一条壮阔的海流，你把船拨到海流上顺水而下，有一座像用鱼鳞盖起的宫殿，那是绵津见神的宫殿。到那位神的家门口，门旁有一棵枝大叶茂的香桂树，你爬到树上去，海神的女儿看见你，会替你想办法的。”

按照盐椎神的指教，走了不久，果然跟所说的完全一样。火远理命爬上香桂树，坐在树上。那时海神的女儿丰玉毗卖的侍女，捧着玉杯出来汲水，看见井上有光，抬头一看，是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子，很是惊奇。火远理命看见这个侍女，便向她要水喝。侍女就把从井里打来的水倒在玉杯里，献给了他。可是他并不喝，而把系在颈下的玉块取下来，含在嘴里，连唾沫一起吐到玉杯里。于是玉就粘在玉杯上，侍女没有法子弄掉，就连玉一起送给丰玉毗卖。丰玉毗卖看到玉，便问侍女说：“门外有人吗？”侍女答道：“我们井旁的香桂树上有个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男子呐，比我们的海神还尊贵得多。那个人要水喝，把水给了他，却不喝，而把这块玉连唾沫一起吐到玉杯里，粘上就取不下来了，所以拿来献上。”丰玉毗卖命感到奇怪，来到外面一看，竟然一见倾心，四目传情。她便走去告诉父亲说：“咱家门前有个漂亮的年轻男人。”海神亲自出来一看，就说：“这个人是天津日高的御子虚空津日高呵！”立即领他进屋，给他厚厚地铺上海驴皮褥，又厚厚地铺上锦垫，让他坐在上面，然后拿出百台结纳的彩礼，设下飨宴，让女儿丰玉毗卖和火远理命结婚。这样，火远理命住在那个国有三年之久。

三　火照命屈服

火远理命想起了当初的事来，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丰玉毗卖听到叹息声，就去告诉她的父亲说：“他虽然住了三年，却从来没有发过叹息声，可是昨天夜里发出了一声长叹，大概是有什么原因吧！”她的父神问女婿说：“今天早晨听我女儿说，你虽然住了三年，却从来没有叹息过，可是昨天晚上却大声叹息，大概是有什么事吧？再者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火远理命这时将他哥哥要鱼钩的事详细地讲给了海神听。海神立刻把海里的大鱼小鱼全都召来，然后问道：“有谁拿到这个鱼钩吗？”群鱼回答说：“近来有个赤海鲫鱼^④，愁眉苦脸地嘟囔说，它的喉咙里扎了个什么东西，不能吃食。这个钩一定是它拿去了吧。”一看赤海鲫鱼的喉咙，果然有个鱼钩，立即拿了出来，洗干净之后，交给了火远理命。绵津见大神教给他说：“把这个鱼钩还给你哥哥的时候，你就这样说：‘这个钩是烦恼钩、着急钩、贫穷钩、愚蠢钩。’一边说着一边倒背着手把鱼钩递给他^⑤。以后，你哥哥如果种高田，你就种低田；你哥哥种低田时，你就种高田。因为我掌管雨水，所以三年之内必然使你哥哥贫穷。如果他怨恨你这样做而打你时，你可以拿出满潮珠淹他。如果向你求饶，便拿出干潮珠救他。你就这样折磨他。”接着就给他满潮和干潮两颗珠子。又召集全体鳄鱼问道：“现在天津日高的御子虚空津日高，想回到上国去，你们需要几天能把他送到，可以各自把天数报上来。”鳄鱼各按自己的身长说出天数。其中一个身长一寻^⑥的鳄鱼说：“我用一天就能送到，并且折回来。”于是对一寻鳄鱼说：“那就由你送去，但在过海时，可不要吓着他哟。”就这样让火远理命坐在鳄鱼的脖颈上，送他回去。果然，一寻鳄鱼按期一天就把他送到了。当鳄鱼要回去的时候，火远理命取下带穗儿的小刀，挂在鳄鱼的脖颈上，才让它走。所以这个一寻鳄鱼现在还叫做佐比持神^⑦。

一切都像海神所说的那样，火远理命把鱼钩还给了哥哥。从此以后哥哥越来越穷，从而起了坏心，来打他。这时，火远理命取出满潮珠来淹他哥哥；在他哥哥哀求时，就拿出干潮珠救他。就这样反复折磨他哥哥。于是他哥哥拜伏在他面前说道：“从今天以后，我白天夜里做你的守护人，来侍奉你！”所以直到现在，他的子孙仍然表演出各种遭受水淹的样子来侍奉。

四　鹈葺草葺不合命

海神的女儿丰玉毗卖命亲自来到苇原中国，对火远理命说：“我已经怀孕，现在快到临盆的时候了。我想这是天神的御子，不能生在海里，所以到这里来了。”这样就在海浪冲击的岸边，用鸬鹚的羽毛作苫房草，盖起产房。可是没等房顶苫好，肚子就忍耐不住了，立刻进入产房。在快要分娩时，她对丈夫说：“凡是他国的人，临产的时候都是要变成本国的原形来生的，所以我也要变成原形来生产，请你不要看我。”可是火远理命听了这话感到奇怪，当她分娩时偷偷地去看她，只见丰玉毗卖命化成八寻鳄鱼，弯弯曲曲地匍匐着。他大吃一惊，吓得逃开了。丰玉毗卖命知道他偷看了，感到羞耻，儿子生下之后就扔下不管了。并且对火远理命说：“我本来想让海路畅通，以便经常往来，但是你看了我的原形，使我受了莫大的羞辱。”说着，便堵塞了海路，回到海里去了。因此，给生下来的儿子起名叫天津日高日子波限建鹈葺草葺不合命^⑧。

丰玉毗卖命以后虽然还怨恨丈夫的偷看，可是很难忘爱恋之情，所以派她的妹妹玉依毗卖来帮助抚育孩子，并托她带去一首歌，唱道：

红玉连同那穗儿都闪着光辉，

赛似白玉的我那夫君的姿容哟，

更是高贵！

这时，她的丈夫也作答道：

水鸭群集的海岛上，

和我同栖共寝的妻子哟，

我一生一世不忘。

这日子穗穗手见命在高千穗宫住了五百八十年。他的陵就在高千穗山的西边。

这个天津日高日子波限建鹈葺草葺不合命，娶了他的姨母玉依毗卖命，生子名叫五濑命，其次生稻冰命，其次生御毛沼命，其次生若御毛沼命，又名丰御毛沼命，也叫神倭伊波礼毗古命，共四位。御毛沼命踏着浪花到常世国^⑨去了。稻冰命到他母亲的国土——海里去了。

(邹有恒、吕元明　译)

注释：

① 海幸彦和山幸彦，是渔人和猎人的意思。幸是幸运，海幸彦是以能多打鱼为幸运的渔人，山幸彦是以多捕获鸟兽为幸运的猎人。

② 盐椎神，是航海神。

③ 虚空津日高，是太阳之子的尊称，天皇称天津日高，太子则称虚空津日高。这里是对火远理命的尊称。

④ 赤海鲫鱼，俗称大头鱼，日本通称鲷鱼。

⑤ 倒背着手把鱼钩递给他，是使用法术时的动作；随着这种动作说出的一段话，相当于咒语。

⑥ 一寻相当于一点八一八米。

⑦ 佐比是刀，佐比持神，是带刀的神。

⑧ 波限建鹈葺草葺不合命，意思是海滨产房房顶的茅草尚未苫好就生出来的神。

⑨ 系指海外之国。《书纪》中说： 田道间守(即多迟摩毛里)远传绝域，万里蹈浪，遥度弱水，俗非所臻，是以往来之间，自经十年。

【赏析】

火照命成为海幸彦，就是“在海里有好运的人”，火远理命成为山幸彦，则是“在山里有好运的人”。选自《古事记》的这则神话生动地反映了日本在农耕文化成型之前渔猎部落之间的争斗。

作为文学作品，这则神话的艺术成就主要在于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形象，不论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血肉丰满，多侧面地刻画出了人物性格。火照命为人固执，心胸狭窄，身为兄长却缺乏应有的宽宏大度和对弟弟的爱护。火远理命天真直率，聪慧机敏，还幸运地得到了盐椎神和海神的帮助。海神见多识广，料事如神，统领着海底世界，指挥大小鱼类，还掌管着“降雨”大权，目光敏锐，做事果断。海神之女丰玉毗卖命温柔多情，娴淑体贴，外表谦卑而内心坚韧决绝，耻感极强，是典型的日本女性形象。

火远里命与丰玉毗卖命的悲欢离合是这则神话中最动人的情节，也是日本文学作品中最早的关于异类婚恋的故事。丰玉毗卖命在分娩时现出鳄鱼的原形，吓坏了丈夫火远里命，同时她自己也感到羞愤难当，扔下刚出生的孩子就走了。一般而言，故事中的异类婚恋绝没有能逾越禁忌的障碍而善始善终的。禁忌是人与异类本质区别的标志和隐喻。故事的悲剧性结局，表明人类对自己与自然的关系有了清醒而明智的认识。令人欷歔的是，丰玉毗卖命走后虽然还怨恨丈夫不守约定，偷窥她的原形，可是毕竟恩爱难忘，所以她派妹妹来帮助抚育孩子。异类婚恋的故事原型在世界各地广泛流传，而这些故事中总是包含一些禁忌，打破禁忌就成为悲剧的根源所在。在人与异类之间的婚恋故事中，主角之一虽然身为异类，却又带有几分仙气或是具有神性的身份，所以这类故事往往具有神奇、忧伤与美丽的色彩。

除了异类婚恋故事之外，这则神话中还有一个与禁忌相关的话题，即咒语。火远里命在海神的帮助之下找到了当年丢失的哥哥的鱼钩。临走之前，海神叮嘱火远里命“把这个鱼钩还给你哥哥的时候，你就这样说：‘这个钩是烦恼钩、着急钩、贫穷钩、愚蠢钩。’一边说着一边倒背着手把鱼钩递给他。”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巫术施咒的情节。咒语的产生，由来已久。关于咒语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巫术是远在荒古便已“天然存在”的，“永远没有‘起源’，永远不是发明的、编造的。一切巫术，简单地说，都是‘存在’，古已有之的存在。”火远里命在海神的传授之下学会了施咒巫术，从此以后，火照命就在他的掌控之下不得翻身，最终只能俯首称臣，世代顺服。在抒情类文学作品中，咒语的出现往往能传达出某种情感的张力，达到极致的效果；在叙事类文学作品中，咒语的出现也能用来构成情节突转的根本原因，例如印度古典梵剧《沙恭达罗》中，豆扇陀拒不相认沙恭达罗，原因就在于大仙的施咒。此外，咒语的神秘性，也使它在文学作品中具有独特的魅力。

这则神话朴素自然，形象生动，带有浓厚的世俗色彩，胜似“人话”。除去人物身上的“神”的光环和超人的力量，就是一个人间的故事。故事讲述的是普通人的平凡事： 争吵、赔偿、结婚、生子等，人物身上更多的是人性的特征，而不是神性的因素；不是宣扬神的无所不能、至高无上、完美无缺，而是描述一些有缺点的人，从中体现出日本神话的特征： 风格质朴，带有明显的世俗色彩，表现出日本远古时期的某些生活现实。其基调是轻松诙谐的，没有善恶对立所带来的紧张、压抑而又不可调和的悲剧感。

(谭艳红、陈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