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与主

刘熙载 《艺概》极重 “主笔说”。撮其要旨如下：一是作字必有主笔，为余笔所拱向；二是主笔有差，则余笔皆败，故善书者必争此一笔；三欲明书势，须识九宫。九宫尤莫重于中宫，中宫者，字之主笔，主笔或在字心，亦或在四维四正，书著眼在此，是称为识得活中宫。
主笔与宾笔的对立统一，这便是书艺中又一辩证法则。以楷书例，姚孟起在 《字学忆参》中特别指出，“作楷，重宾主分明”。如其分析 “日”字，则谓左竖宾，宜轻而短，右竖主，宜重而长；中画宾，宜虚而婉；下画主，宜实而劲。以草书例，宋曹又根据其独特性，指出其主宾关系应是：“先作者为主，后作者为宾，必须主宾相顾，起伏相承，疏取风神，密取苍老。”( 《书法约言》)此可见不同书体中主、宾有各自的特点，然而，确立主笔的作用是一致的。前人早有揭示，诚如朱和羹在《临池心解》中所云：“作字有主笔，则纪纲不紊”;“每字中立定主笔，凡布局、势展、结构、操纵、侧泻、力撑，皆主笔左右之也。有此主笔，四面呼吸相通”。这种书法美学原理通于山水画美学，万壑千峰经营满纸，其中要先立主峰；主峰立定，其余宾峰层峦叠嶂，旁见侧出，皆血脉流通，呼吸相关。而岂止山水画美学，这也是通于其他艺术的一条哲理！
确实，如清蒋骥在 《续书法论 ·笔画》 中强调的：“每一字有一笔是主，余笔是宾，皆当相顾。此皆古法，当师。”其实，一字中的宾主关系处理起来较易；而一行、一幅中亦有宾主关系，这种关系较复杂，艺术处理较难。这比如厅堂之上，宾客满座，主与宾言，主不失之懈，宾不觉其寂；宾与宾言，既能共拱其主，又能彼此间应对。戈守智曾有过出色的描述：凡作字者，首写一字，其气势便能管束到底，则此一字便是通篇之领袖矣。假使一字之中有一二懈笔，即不能管领一行；一幅之中有几处出入，即不能管领一幅，此管领之法也。应接者，下字承上字体段、右行体段。行行相向，字字相承，具有意态，正如宾朋杂坐，交相接应。又管领者如始之倡，应接着如后之随。(《汉溪书法通解》)这种主宾互应、宾朋酬酢，始倡后随，正是一种复杂而又协调的主宾辩证处理，可以显示书家的造诣与审美情趣。因此朱和羹说：“作书不能笔笔周到，笔笔有起讫、顿挫、颟顸、滑过，如对宾客之失其照顾也。”( 《临池心解》) 此可谓灼见。
倘若再将思维深入一层，那么又有创作书法者为主，被创作的书法作品为宾，也构成一种主宾关系。宾之美，在乎主也。正如钟繇所说的名言： “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王羲之曾创作了被誉为千古绝唱的 《兰亭序》,全文三百二十四字，从“永”字始至“文”字止，笔意顾盼，朝向偃仰，阴阳起伏，笔笔不断。如果我们选择宾主关系这一特定的视角去观照这件瑰丽的书艺杰作，那么必有妙悟。每个字纵横变化，如花飞舞，是处理好一字间的主宾关系；每行字中转左侧右，然似线贯珠，是处理好行间的主宾关系；整幅字中遒媚飘逸，天马行空，是处理好章法的主宾关系。而《兰亭序》的书艺美，正是从王羲之手中流出，正是从他纯净的胸襟、新鲜活泼的不滞于物的自由自在的心灵中流出来，成就“天下第一行书”之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