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日：“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谁说我们的祖先不会实证？ 谁说我们的祖先没有悟性？一首描写夫妻床第对话、枕边絮语的生动小诗竟被儒者考证为：“刺不说德也。陈古士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诗序》) 他们认为这首诗是在讽刺重色而轻德的世风。理学大师朱熹则悟出了这首诗是在弘扬合乎名教的伦理道德规范：“盖不唯治其门内之职， 又欲其君子亲贤友善， 结其心，而无所爱于服饰之玩也。”(《诗集传》) 在这些善于阐发微言大义的名家笔下，古是而今非的史观有了，治家而劝夫的妇德有了，然而却没有了诗。好在尚有“诗无达诂”的古训在，就让我们搞掉“教化”的有色眼镜，就诗本身来欣赏一下诗吧。
全诗共三章，是写夫妇二人在交替说话。第一章是男女各说了两次话。昧旦：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兴： 起来。明星： 即金星，早晨出现在东方，叫启明星，黄昏出现西方，叫长庚星。有烂： 有，助词； 烂，星光灿烂。将翱将翔： 将，且； 翱、翔，遨游。弋： 射箭，特指用生丝系住箭而发射。凫： 野鸭。这一章的大意是——女子说：“鸡叫了。”男子说：“天蒙蒙亮。” (女子说：)“你起来看看天色，启明星灿烂地亮在东方。” (男子说：“我要追呀赶呀，去射野鸭和大雁。”
第二章是女子的话。加之： 射中凫雁。宜： 切肉、烹调。御： 用，指弹弄。莫不： 无不。静： 平静和顺。好： 美满愉快。这一章的大意是——“你射下了野鸭、大雁，我给你做成佳肴。就着佳肴喝着酒，我和你白头到老。琴瑟和鸣奏起乐音，没有一点不和谐、不美好。”
第三章是男子的话。来： 慰劳、眷爱。杂佩： 用多种玉石串成的饰物。顺： 关切。问： 赠送。好： 爱。报： 报答、答谢。这一章的大意是——“知道你深情慰劳我，我把杂佩赠给你。知道你深切关心我，我把杂佩送给你。知道你深深爱着我，我用杂佩报答你。”
这是多么精采的画面，多么和美的生活啊！ 这是深情而又勤劳的一对夫妻。他们虽不是新婚燕尔，但也并非经年夫妻 (诗中未出现孩子可为作证)。有人说，结婚后是爱情的坟墓。是的，是没有了“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相思，没有了“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有焦燥，没有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惆怅，没有了“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的愤懑；但它却使爱情有了归宿，使恋人有了家。浪漫的热恋期结束了，夫妇开始在共同的生活中巩固基础、发展爱情。
你看，鸡叫之后，妻子轻轻地推了丈夫一把，催促他起床。丈夫似乎有点恋窝，他翻了一下身，睡眼朦胧地说：“天刚蒙蒙亮呀！”但他终于经不住妻子的再次催促，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庭义务——马上去射猎。寥寥数笔，勾勒了一幅静谧而又充满情趣的画面，点染了亲呢而又生机盎然的夫妻生活。其实，幸福的家庭也并非总是相似的。在农耕渔猎的家庭里，幸福就在男女主人的手中。在生生不息的劳作中，他们燃起了生命之火，开掘着情感之泉。诗中的男女主人大概即不是“坎坎伐檀”的奴隶，也不是“庭有悬貆的奴隶主，而是属于自由的武士或猎人之家。唯其自由，他们才会把现实当作培养感情的基盘： 唯其自由，他们才会把无休止的劳作视为爱情的射线。是的，男女两性关系是人类最基本、最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只有在自由的生活中才能被人化，只有在自由的劳动中才能被升华，只有在自由的人生中才能被发展。
婚后生活当然应该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把幻想挤到九霄云外，不过这幻想不是“愈忆凝脂嗳，弥想横陈欢”式的肉欲渲泄，不是“鸡生蛋、蛋生鸡，一个鸡蛋的家当”式的财色迷梦。诗中，当男子说完要去射猎之后，女子立即想到要为丈夫做出美味佳肴，想到要以语言和行动来表达同丈夫白头到老的愿望。男女在热恋中，当就会“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婚后，为了维持并发展感情，使爱情之溪不致于干涸，也应该“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诗中的男子深明此理，在妻子有炽热的爱之中，他把玉佩解下来送给爱妻。诗中的男女主人公是幸运的，他们那个时代还没有用来束缚妇女，扭曲人性的“三从、四德”一类的礼教枷锁，男女在家庭中还可以较为平等地相处。因此，他们才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才能够无顾忌地相互表达真挚和感情。呢喃枕边语，潺潺夫妻情。只有在平等的男女关系中，我们才会看到这交织着现实和理想、生活和爱情和动人的一幕。
汉儒、理学家以礼解诗，把《诗经》中的爱情诗弄得蒙头垢面、面目全非了。腐儒可憎，爱情长存，抚去落在《女曰鸡鸣》上的礼教灰尘，我们看到的是一首以对话的形式出现的，讴歌自由、平等、和睦的夫妻关系的，优美而又不朽的爱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