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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发条橙 [英国]伯吉斯
释义

发条橙 [英国]伯吉斯

【作品提要】

我叫亚历克斯,15岁,人称不良少年。我带领彼得、乔治和丁姆,每天干着抢劫、奸淫、凶杀等坏事。不管对方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看不顺眼,我们就任意地殴打和侵犯对方。或许我太霸道了,同伙们策划除掉我。一天,另外三个人怂恿我去抢劫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溜进门后我被老太太发现,交手中我把她打死。这时警察赶到现场,逮捕了我。经过暴力审讯,我被关进监狱。在狱中,我遭诬陷,被指控杀死了一个犯人,政府于是决定让我接受矫正治疗,在我的体内注射特殊药物,再通过强制观看暴力电影,使我恶心、头疼、浑身不适,从而对犯罪、对恶产生了生理上剧烈的排斥反应,最终无法再作奸犯科、做丧尽天良的事。治愈后我变得心慈手软,再无作恶的念头和力气,就这样出了狱。但我无家可归,被其他坏人欺侮,也被受过我折磨的人报复。我活不下去,想自杀,但没有成功,继而被人利用,成为推翻现行政府的工具。我因此再次接受治疗,反而恢复了从前作恶多端的本性。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对犯罪厌烦,再也不想象从前那样混日子了。

【作品选录】

“停,停,停,”我不断喊叫着,“关掉啦,狗杂种们,我忍受不住啦。”第二天,上午、下午,我竭尽全力迎合他们,在折磨椅上笑眯眯地扮演爽快合作的孩子,任由着他们放映恶心的超级暴力镜头,眼睛被夹起而持久张开,一览无余,身体、双手、双脚固定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现在逼迫我观看的,倒是从前会认为不太坏的东西,不过是三四个男孩洗劫商店,往口袋里塞叶子,同时戏弄开店的老太婆,打得她大声尖叫,让红红鲜血奔流出来。可是,格利佛里的跳动和轰隆轰隆轰隆声、作呕感、干巴巴焦躁的口渴感,都比昨天严重得多。“噢,我受够了!”我喊道,“不公平啊,臭淫棍们。”我挣扎着想摆脱椅子,根本不可能,简直是粘在上面的。

“一等好,”布罗兹基大夫喊道,“你的表现真不错。再来一次,我们就成功了。”

现在又来老掉牙的二战故事了,影片上尽是斑点划痕,看得出是德国兵拍的。开场是德国的鹰徽章和纳粹旗帜,上面有所有学童喜欢画的卐字,接着是高傲而不可一世的德国军官穿过弹坑和断垣残壁,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然后让你看靠墙壁枪毙人,军官下令开枪,可怕的裸尸横陈于水沟中,满眼的赤膊肋骨和瘦削白腿。接着有人被拖走,一边还在遭到推搡,尖叫声在伴音中是没有的,上面只有音乐声,弟兄们。此刻,我尽管痛苦不堪,恶心不已,却注意到伴音中噼噼啪啪、嘭嘭嘭嘭作响的是什么音乐,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最后乐章啊,我随即拼命喊叫。“停!停,讨厌的臭淫棍。这是罪孽,一点没错,肮脏的、不可饶恕的罪孽,狗杂种!”他们并不立即停下,因为只有一两分钟时间就放完了——人们惨遭毒打,鲜血淋淋的,然后是更多的行刑队,纳粹旗帜,“完”。电灯点亮,布罗兹基大夫和布拉农大夫站在我面前,布罗兹基大夫说:

“你所说的罪孽是指什么?”

“就是,”我十分恶心,说:“那样滥用贝多芬。他可没有伤害任何人的。贝多芬仅仅创作了音乐。”随后我万分恶心,他们不得不拿来一个腰形的钵子。

“音乐,”布罗兹基大夫沉思着说,“你原来热衷音乐的。我自己是一窍不通。它是有用的感情提升剂,这我是知道的。好啊,好啊。你看怎么样,布拉农?”

“这是无可奈何的,”布拉农大夫说,“人人都杀戮自己所热爱的东西,正如诗人囚犯所说的。也许这就是惩罚要素。典狱长应该满意了。”

“给点喝的吧,”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

“给他解开,”布罗兹基大夫命令道,“给他一玻璃缸的冰水。”部下们行动起来,不久我就喝上了一加仑一加仑的冰水,弟兄们哪,就像进了天堂。布罗兹基大夫说:

“你看上去够聪明的。似乎也不是没有审美趣味的。天性恰好就有这种暴力玩意儿,是不是?暴力和盗窃,盗窃是暴力的一个方面。”我一句话也不说,仍然感到恶心,但现在好点了。这一天糟糕透了。“好了,听着,”布罗兹基大夫说,“你以为这是怎么完成的?告诉我,你认为我们对你做了什么呢?”

“你们使我感到恶心,看了你们放的肮脏变态电影,我就感到恶心。但其实也不是电影在起作用啊,只是我觉得,如果你们停止放电影,我就会停止恶心的。”

“对,”布罗兹基大夫说,“这就是联想,是世上最古老的教育方法。是什么才真正使你感到恶心的呢?”

“来自我格利佛和躯体内的这种肮脏淫恶的东西呀,”我说,“就是它。”

“奇了,”布罗兹基大夫微笑着说,“部落方言。你知道它的词源吗,布拉农?”

“零零星星的押韵俚语,”布拉农大夫答道,他已经不那么显得像朋友啦。“还有一点吉普赛话。但词根大多数是斯拉夫语系的。赤色宣传。下意识的渗透。”

“好吧,好吧,好吧,”布罗兹基大夫说,很不耐烦,不再感兴趣了。“喏,”他对我说,“不是电线的原因。跟捆在你身上的东西无关。那只是测量你的反应用的。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此刻醒悟了,当然喽,真是个大傻瓜,没有注意到是手臂上的皮下注射呀。“噢,”我喊道,“噢,现在我明白了。肮脏的狗屎恶作剧。是背信弃义,操你的,你们休想再得逞了。”

“很高兴,你提出了异议,”布罗兹基大夫说,“我们现在可以把它弄清楚了。我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路氏发明的这种物质送进你的体内。比如口服。不过皮下注射法是最佳的。请不要对抗。对抗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可能战胜我们的。”

“臭杂种,”我啜泣着说,“我对超级暴力之类的狗屎倒无可奈何。我甘心忍受的。但是对于音乐却不公平。我听到可爱的贝多芬、韩德尔等人的音乐感到恶心,就不公平啦。这一切表明,你们是一批丑恶的杂种,我永远不会饶恕你们的,淫棍。”

他俩显得若有所思。后来,布罗兹基大夫说:“设定界限总是困难的。世界是一体的,人生是一体的。最最甜蜜、最最美好的活动也涉及一定程度的暴力——比如说爱的行为啦;比如说音乐啦。你必须碰碰运气,孩子。选择始终是你作出的。”这些话我没有全懂,但此时我说:

“你们不必再搞下去了,长官。”我狡猾地调整了态度。“你们已经向我证明,所有这些打斗、超级暴力、杀戮是错的错的,大错特错的。我已经受到了教训,长官们。我现在明白了以前所不明白的东西。我痊愈了,赞美上帝。”我以神圣的方式把眼睛抬向天花板。但两个大夫悲哀地摇摇格利佛,布罗兹基大夫说:

“你还没有痊愈呢。还有许多事要做的。只有当你的身体像见到毒蛇一样对暴力产生迅捷而强烈的反应,不需要我们进一步帮助,不用药物,只有那时——”我说:

“可是,长官,长官们,我明白那样是错了。错就错在它反社会,因为地球上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幸福生活不能伴有毒打、推搡、刀刺。我学会了很多,真的很多。”但布罗兹基大夫听了大笑一阵,露出全副白牙,说:

“理性时代的异端邪说,”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我明白什么是对的,并加以称许,但错的东西要照做不误。不不,孩子,你必须把一切交给我们。而且要愉快从事。很快就会圆满结束的。不消两个礼拜,你就获得自由啦。”随后他拍拍我的肩膀。

不消两个礼拜。弟兄们、朋友们哪,它长久得就像人生一世似的,就像从世界首日到世界末日。不减刑服完国监的十四年徒刑,也根本不能和它相提并论。天天都是老一套。不过,与两位大夫谈心后四天,那姑娘拿着注射液过来时,我说:“哦,你不能,”一边推开她的手,针筒掉在地上玎玲啪嗒一下。那是为了观察他们怎么办。他们呢,就让手下四五个大个白大褂杂种把我摁在铺位上,狞笑的面孔紧贴我的脸,推搡着我,随后这护士小姐说:“你这邪恶顽皮的小魔鬼。”同时用另一管针筒猛刺我的手臂,残酷地把这物质喷进去。最后,我精疲力竭了,同以前一样被轮椅推到地狱般的电影院。

每天,电影都是大同小异,全是拳打脚踢,红红鲜血从面孔和身体上滴下,溅得满镜头都是。通常是穿着纳查奇时装的狞笑着的男孩子,也有嘿嘿窃笑的日本折磨者,或者凶残的纳粹踢人者和射击手。日复一日,恶心、头痛、牙痛,厉害厉害的口渴,生不如死的感觉正在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试图通过掉头撞墙,一撞撞到不省人事,来击败这些杂种,可是结局却是,看到这种暴力颇像电影中的暴力,我感到恶心,所以反而精疲力竭,听凭他们打针,照样推走了事。

后来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吃完了早餐,咽下鸡蛋、土司、果酱、热气腾腾的奶茶之后,突然想到:“现在不会太久了。肯定非常接近结束时间了。我已经吃尽苦中苦,也就不再有什么苦可受了。”我等呀等,等女护士拿针筒进来,而她却没有来。出现的是白大褂下手,他说:

“老朋友,今天我们准备让你走着去。”

“走着去?”我问,“去哪里?”

“老地方,”他说,“是啊,是啊,不要这么吃惊嘛。你要步行去看电影,当然由我陪着的。不要再坐轮椅了。”

“可是,”我说,“可怕的晨间注射怎么办?”我对此真的非常意外,他们是多么热衷于把所谓的路氏物质注入我体内啊。“不用再在我可怜痛苦的手臂上注射那可怕又恶心的物质啦?”

“结束了,”这家伙笑笑。“永远永远阿门。你现在可以独立自主了,孩子,步行去恐怖之所。但身体还要扎牢,强制观看。来吧,小老虎。”我只得披上长袍,踏着拖鞋,穿过走廊,去那电影院。

弟兄们哪,这次我不但分外恶心,而且格外迷惑。老套套又来了,那些个超级暴力,人们被打得格利佛开花,鲜血淋漓的姑娘尖声求饶,这是私下的个别戏弄和作恶;另外有战俘营、犹太人、灰蒙蒙的外国街道上充斥着坦克、军装,人们在摧折一切的枪声中应声倒下,这是一般社会的暴力。这次我感到恶心、口渴、疼痛,除了被迫看电影,就什么也不能怪罪了;我眼睛仍然夹住张开,脚和躯体还绑在椅子上,但身体和格利佛上的电线之类全部撤去了。所以,除了正在观看的电影,还有什么在对我起作用呢?当然,除非这路氏物质变成了疫苗,在我的血管里游弋,一看到超级暴力,总是永远永远阿门地使我感到恶心。于是,我张大嘴巴哇哇哭起来,眼泪就像天赐的银色流动露珠,掩住了强迫我观看的东西。但这些白大褂杂种很快拿来了手帕,擦去泪水说:“好啦好啦,都是些哭哭啼啼的小鬼头。”老套套又来了,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德国兵在驱赶,犹太人在哀乞哭泣,男女老少都要进毒气室等候毙命。我不得不再次哇哇哇哭开了,他们就过来擦干眼泪,动作神速,不容我错过正在放映的一点点内容。这是极可怕又恐惧的一天,弟兄们,唯一的朋友们哪。

我吃完晚饭,肚子里塞饱了肥腻的羊肉浓汤、水果馅饼、冰淇淋,就躺在铺位上独自想心事:“该死该死该死,现在出去,可能还有机会的。”不过我没有武器。这地方不让保存剃刀,隔天有一个秃顶胖子帮着刮胡子,早饭之前到床边来刮,跟着两个白大褂杂种,确保我很乖,不施暴。手指甲被剪掉,锉得光光的,免得抓伤人。我进攻起来依然迅捷,但身体经过软化,比起当初的自由日子来,显得力不从心,徒有其表。于是,我下了床,跑到上锁的门边,畅快地猛击门板,一边大喊:“救命救命啊。我想吐,我快死了。大夫大夫大夫,快点吧。求你了。我要死了,要死了。救命。”喉咙喊干了,疼痛得很,就是没人来。后来才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有抱怨的声音,我认出是天天送吃的、陪我去受罪的那个白大褂。他嘟哝道:

“什么事?出什么事啦?你在里面搞什么恶作剧?”

“哦,我快死了,”我呻吟着,“哦,侧腹剧痛。是盲肠炎。哟——”

“盲肠个屁,”这家伙嘟哝道;接着,我高兴起来,因为听到了钥匙的咔咔声。“如果你装蒜,小朋友,那么我和朋友们会整夜对你拳打脚踢的。”然后他打开门,给我送来了一股有望奔向自由前途的香气。他推开门,我躲在门后呢,只见他凭着走廊的灯光,迷惑地四下找我。于是,我举起两个拳头,狠狠地砸他的头颈。正在此刻,我发誓,我好像预见他倒地呻吟或者昏厥的惨状,正当我心中欣快升腾的一刻,身上的恶心感也忽如浪潮一般涌起,随之感到一阵严重的恐惧,似乎自己真的要呜呼哀哉了。我踉踉跄跄地靠近床铺,呃哼呃哼呃哼呻吟着,那家伙并没有穿白大褂,而是披着长睡袍,他把我心中的盘算看得清清楚楚,脱口而出:

“嘿,什么事都有个教训,是不是?可以说,是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呀。来吧,小朋友,爬起来,打我呀。是我要你打的,真的。狠狠揍下巴呀。唉,我渴望挨揍,千真万确的。”可是,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靠在那里啜泣,哇哇哇。“社会渣滓,”这家伙嘲笑道,“狗屎堆。”他拽住我的睡衣颈背,拖我起来,我已经软绵绵地瘫倒了,他抡起右臂甩过来,我的面孔干净吃了一记老拳。他说,“这是为了把我骗出被窝,小畜生。”他嗦嗦嗦搓搓双手走掉了。钥匙在锁眼里咔咔转动。

弟兄们,此刻我要到梦乡去躲避的,是那种可怕而错乱的感觉,即挨打比打人更好。假如那家伙没走掉,我倒会把另一边面孔也凑过去的。

接到通知时,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似乎我在那个臭地方呆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以后还要在里面再呆无穷无尽的时间。但那时间始终是两个礼拜,而现在他们说两个礼拜即将要结束了。他们说:

“明天,小朋友,出去出去出去。”他们伸出大拇指,指向自由。那个揍我的白大褂,仍然给我送饭、陪去例行折磨的人说:“但你面前还有十分重大的一天,那就是你的毕业日。”说着他睨视一笑。

这天早上,我期待着照常身穿睡衣、拖鞋、长袍去电影院。不是的。这天早晨,我领到了那夜穿的衬衣、内衣、布拉提、上好的踢瞪靴子,都好好地洗过、烫过、擦过。我甚至领回了长柄剃刀,那是过去的快乐时光中用于戏弄打斗的。我一边穿衣,一边迷惑地皱皱眉,可那白大褂跟班只是笑,一声不响。

我被客客气气地带到老地方,但那里已经面目全非。银幕前拉了幕布,放映孔下面的毛玻璃不复存在,兴许是像百叶窗、窗帘一样可以拉起拉开的。以前只有咳嗽声和晃动的人影的地方,出现了真正的观众,其中有我熟悉的面孔。有国监典狱长、称做“教诲师”的神职人员、警卫队长,以及那位穿着考究、不可一世的内务部长(不如叫差劲部长)。其他人我一概不认识。布罗兹基大夫和布拉农大夫也来了,但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着医务界头面人物会客时要求穿的时装。布拉农大夫站着,而布罗兹基大大站在那里,向全体与会者作学术报告。他见我进来,就说:“啊哈,先生们,到了这当口,我们要介绍实验对象跟大家见面。如你们所见,他身体健康,营养良好。他刚刚睡醒,吃过丰盛的早餐,没有用药,没有催眠。明天,我们就要满怀信心地放他回到世界上,你们完全可以把他当做良辰美景中遇到的普通体面小伙子,谈吐友善,乐于助人。先生们,这里有些什么变化呢?两年前国家判决这个卑鄙的流氓来服徒劳无益的徒刑,两年后一任其旧。我说了一任其旧吗?其实也未必吧。监狱教会他各种恶习,比如皮笑肉不笑啦,假惺惺地扭捏搓手啦,卑躬屈膝地献媚啦;他除了强化以前的恶习,还学会了别的秽行。得了,先生们,闲话少说,事实胜过雄辩。现在让事实说话。请看。”

我被这番话搞得稀里糊涂,正在心中捉摸,这一切是否是讲我的事情。这时,电灯全部熄灭了,放映窗口射出两束聚光灯,一束照着鄙人,即灾难深重的叙事者。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彪形大汉走到另一束灯光里。他一张胖脸,八字胡,近乎秃顶的格利佛上粘着几缕头发;大概三十、四十、五十岁,反正蛮老的。他走到我跟前,聚光灯紧跟着,两束光相会,组成一大片亮光。他轻蔑地对我说:“喂,垃圾堆。呸,好臭,肯定不大洗澡的。”接着,他好像开始跳舞,不断踩我的脚,左脚,右脚,随后他用手指甲捅我的鼻子,疼痛极了,眼泪都流出来了,接着他像开收音机一样拧我的左耳朵。只听观众中传出嗤嗤的笑声,几声畅快的哈哈、哈哈。我鼻子、双脚、耳朵刺痛,苦不堪言,便问道:

“你干吗这样弄我?我可没有干对不起你的事,老兄。”

“哦,”这家伙说,“我这样做”——又捅了我的鼻子两下——“那样做”——拧我那疼痛不已的耳朵——“还有这个”——狠狠蹬我的右脚——“就因为看不惯你可怕的德性。不服气的话,来呀,起头,请起头呀。”我知道,拔剃刀的动作一定要非常神速,免得致命的恶心感涌上来,把快乐的战斗变成垂死的感觉。可是,弟兄们,当我伸手到内口袋摸剃刀的时候,心目中出现了这个损人者口吐鲜血呼救求饶的影像,接踵而来的是恶心感、口渴、疼痛;我知道,必须迅速扭转对这个讨厌家伙的看法,所以我在口袋里摸香烟或花票子,弟兄们哪,偏偏就没有这两样东西。我哭喊道:

“兄弟,我想要请你抽烟的,可惜身上没有哇。”这家伙说:

“哇哇。哈哈哈。哭吧,孩子。”接着他又用大板指甲捅我鼻子,只听黑压压的观众那边传来开心的大笑。我竭力讨好这个损人、打人的家伙,以制止翻涌的疼痛和恶心感,并十分绝望地说:

“请让我为你效劳吧,求你啦。”我在口袋里摸索,只有这把剃刀,于是拿出来献上说:“请拿去吧,请求你。一点小意思。收下吧。”但他说:

“留着你的臭贿赂。我不吃这一套。”他击打我的手,剃刀掉地。我说:“求你啦,我一定要效劳一下的,擦皮鞋好吗?嗨,我可以跪下把皮鞋舔干净的呀。”弟兄们,信不信吧,或者拍拍我的马屁吧,我真的跪下,伸出红红舌头一里半长,去舔他的臭皮鞋。可这家伙反而不太狠地踢我的嘴巴。我当时以为,光是双手抓住他的双踝,把这臭杂种拉倒在地上,可能不会引起恶心和疼痛的。我依计行事,他遭到真正的奇袭,便沉甸甸地倒地,臭观众哄堂大笑。但我看到他倒地,那可怕的感觉便笼罩下来,所以伸手迅速把他拉起来。正当他准备向我面孔狠狠地、正经地出拳时,布罗兹基大夫开口了:

“好啦,这样就可以了。”彪形大汉鞠了躬,就像演员一样跳下去。电灯打开,我眯起眼,张大嘴巴喊叫着。布罗兹基大夫对观众说:“请看,我们的实验对象通过被迫趋向恶,反而被迫趋向善。暴力意图伴随着猛烈的切身痛感。为了消除痛感,不得不转向截然相反的态度。有问题吗?”

“选择权,”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我发现这是教诲师呀。“他没有真正的选择权,对不对?他有利己之心,害怕痛感,所以被迫走向自我糟蹋的古怪行为。其虚假性显而易见。他不再胡作非为,同时也不再能够作道德选择。”

“这问题很微妙,”布罗兹基大夫微笑着。“我们所关心的,不是动机,不是高尚的伦理规范,而仅仅是减少犯罪——”

“还有,”那衣冠楚楚的大部长插话道,“缓解监狱的人满为患。”

“听啊听啊,”有人说话。

人们窃窃私语,争论不休。我站在那儿,完全被这些无知的杂种冷落了,所以我大喊:

“我,我,我。我怎么样了呢?这一切之中我的位置在哪儿?是野兽,还是狗?”他们听了,越发大声说话,并向我发话。我加大声音喊道:“我只能充当上发条的甜橙吗?”我不知怎么用上了这个措辞,是格利佛里自发冒出来的。众人不由得住嘴了一两分钟。然后一个瘦削的老教授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头颈的模样活像电缆,把电力从格利佛送到躯体,他说:

“孩子,没有理由抱怨的。你已经作了选择,这一切是选择的结果。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自己选择的啦。”教诲师大喊道:

“姑妄信之啦。”只见典狱长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在监狱宗教界不能一相情愿地爬得那么高的。高声争论又开始了,只听到“爱心”一词被抛来抛去,教诲师跟别人一样大喊“完美的爱心驱走害怕”之类的废话。接着布罗兹基大夫满面笑容地说:

“先生们,很高兴大家提起了‘爱心’的问题。现在,大家请看,据认为已经随中世纪殉葬的一种爱心,会以实例形式表现出来。”此时,灯光转暗,聚光灯又出来了,一束照着可怜的、受苦受难的朋友兼叙事者,另一束下面,进来了一位平生所能指望见到的最最可爱的妙龄女郎,还扭扭捏捏地侧身挨近,弟兄们哪。也就是说,她的乳峰高耸着,布拉提从肩膀上滑滑滑地垂悬下来,俨然是一览无余。她的大腿就像天上的上帝,她的步态令人大声咽口水,而她甜蜜的微笑着的面孔,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天真无邪。她随着灯光向我走来,仿佛送来了上天恩典的光芒;所以闪过我格利佛的第一个念头是,当场把她放倒在地,野蛮地抽送,但恶心感飞也似的涌上来,活像在拐弯处盯梢的侦探,随之便来实施肮脏的逮捕。她身上散发的美妙香水味,令我想入非非,胸膛开始起伏,所以我知道,自己得发掘想念她的新方式,免得疼痛、口渴、恶心铺天盖地、天经地义地到来。于是我喊道:

“天姿国色的小姐,我把一颗心抛在你的脚下,请你蹂躏。假如我有一朵玫瑰,我会献给你。假如雨天泥泞,我会脱下布拉提给你垫脚,省得你的秀腿沾上肮脏的泥水。”说这些话的时候,弟兄们哪,我便感到恶心感偷偷缩回去了。“请允许我,”我喊道,“崇拜你,帮助你,呵护你不受邪恶世界的伤害。”接着,我想到了恰当的措辞,感觉更加良好:“让我成为你的忠实骑士。”我又一次双膝跪下,弯腰慢慢后退着。

这时我自感愚蠢至极,分明又是演戏嘛,这姑娘微笑着向观众鞠躬致意,蹦蹦跳跳地下去了,灯光亮起,若干掌声响起。某些老头观众带着肮脏的欲望、用亵渎的目光盯住了那个漂亮的小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弟兄们哪。

“他会成为你的好基督徒的,”布罗兹基大夫大声说,“准备转过另外一边脸给你打,准备自个儿上十字架,而不是送人家上十字架;他即使想到捏死个把苍蝇,都会打心眼里感到恶心。”这话倒没错,弟兄们,他提起捏死苍蝇的时候,我感到一点点恶心,便尽力使自己想着用糖喂苍蝇,把它当做要命的宠物来照料,也就打退了恶心和疼痛。“改邪归正了,”他喊道,“在上帝的天使面前真欢乐。”

“要点是,”那位差劲部长厉声说,“这办法行得通。”

“唉,”教诲师叹息着说,“但愿能行得通,上帝保佑我们大家。阿门!”

(王之光 译)

【赏析】

《发条橙》发表于1962年,同名电影推动了它在全世界的非凡影响。这是一部被称为“野蛮”的作品。评论家将其归入“幻想小说”范畴,因为它的故事发生在未来的英国社会,那时人类已经在月亮上居住,地球成了少人问津的沦陷黑暗之地。同时,它又被称为“概念小说”,因为小说里重点探讨了“自由意志”和“选择权利”这两个概念所牵扯出来的问题。幻想小说与概念小说的结合,相互弥合、支撑: 幻想的生动为概念的空洞增加了色彩,概念的深沉为幻想的飞舞明确了方向。这里节选了小说第二部的第六、七两章,读者可通过相关的阅读,深入理解伯吉斯这位英国作家,以奇妙的思想和独特的笔力赋予小说的哲理精神。

节选部分先由无恶不作的亚历克斯讲述了在监狱里接受路氏矫正改造的情景。事先他被注射特殊的药物,然后布罗兹基医生等人一边强迫他观看各种血腥疯狂的暴力电影,一边用电流刺激他产生剧烈的恶心、呕吐、颤栗、头痛等反应。几次治疗下来形成某种条件反射,以后一旦接触流血杀人的场面,他在生理上就会出现严重不适。这样,即使他想去做坏事,无形中的那股控制力,也会把他生生固定在原地。果然,后来治疗告一段落,亚历克斯再也不能施行暴力了,哪怕看见甚至想到犯罪和暴力的场面也会难受。甚至遭到欺侮和殴打,他也只能忍受不能还手,否则就会觉得异常痛苦,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成碎片。

伯吉斯在《再吮发条橙》一文中,曾经这样解说自己作品当中想要表达的思想:“由于人在定义中就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来选择善恶。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恶的人,就成了发条橙——也就是说,他的外表是有机物,似乎具有可爱的色彩汁水,实行上仅仅是发条玩具,由着上帝、魔鬼或无所不能的国家来摆弄。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恶必须与善共存,以便道德权的行使。”当亚历克斯失去了指挥、支配自我的能力与权利的时候,他就不再是具有自由意志的人了,而是成为一只发条橙、一个傀儡、一台机器,而那开关还不在他自己手中。

在这部小说里,作家对恶不是仅仅发起讨伐,而是把恶放在一个温和的位置上,承认它的存在同善一样,皆有道理。在这个基础上,作家深入探讨了向恶之人的行为属于道德选择上的个性自由。在他看来,失去在善与恶之间进行道德选择的权利和自由意志,甚至比作恶更危险。小说中“教诲师”的形象正是作家这种观念的发言人。当内政部长、典狱长们得意洋洋地计划实施矫正治疗实验的时候,教诲师对这一行为提出质疑,表现得忧心忡忡。他提醒亚历克斯:“向善做好人不一定是美妙的……上帝是想要善呢,还是向善的选择呢?……你选择被剥夺进行道德选择的能力……”在节选部分的后半,教诲师再一次作出论断,认为亚历克斯不能再胡作非为,可是也不能再作出道德选择了。经由教诲师点拨,加上自我体验,于是亚历克斯大声疾呼“我要人权”。他意识到,恶在他内心里乃是必然的存在,可是他人不经许可、强行夺走他的恶,也即没收了他进行自主选择的权利,而这对于他个人来讲,是残暴野蛮的行为。在这里,“恶”超越了具有遭人唾弃属性的品行,而成为人类生存属性和本质的构成。

别具讽刺意味的是,小说中那些要制服恶、驱除恶的人,其本人却又是恶的蹈行者、信奉者。他们对待亚历克斯的方式同样是暴力,是迫害。监狱、医院、警察、大夫等所代表的社会机制,其功能为统治世界、控制发条橙。如果说恶的解释包括强迫和挟制,那么社会制度也是恶,它发散出和暴力同样的摧毁力量,把所有人纳入其限定的轨道,一旦谁要越界,它就会严惩不贷。

音乐在小说中的出现和强调极富深意。亚历克斯一直非常喜欢贝多芬、亨德尔等作曲家的交响乐,干完坏事之后,他会到雄壮优美的音乐中惬意一番。弗洛伊德认为,利比多是人的根本驱动力。“本我”受到“超我”的制约,利比多可能以艺术的面貌得到体现。亚历克斯尊崇本我,让恶发展到极致;贝多芬驾驭本我,让艺术发展到极致。从这个意义上讲,亚历克斯在贝多芬那里找到了契合。而节选部分中,医生等人把高雅音乐和血腥电影混同播放,以至于治疗结束后,亚历克斯再也无法聆听这些乐曲了。这让他痛苦异常,高喊着这“对音乐不公平”。一方面,“不公平”是指美被恶玷污,恶被剥夺偶尔向美的情意;而更主要的则是要说明,美与恶本来就是难以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的。就像布罗兹基大夫所说:“最最甜蜜、最最美好的活动也涉及一定程度的暴力——比如说爱的行为啦;比如说音乐啦。”音乐是美的,毋庸置疑,但是美的东西也可能与恶结合,或成为推动恶的力量。在治疗亚历克斯的过程中,如果说把恶从他的体内驱逐是高举正义的旗号,那么把优美的音乐变成他痛苦的源头,其道理何在?善意何在?亚历克斯出狱后,他遭到报复,对方使用的武器正是贝多芬的音乐。众人耳中的艺术珍品,却成了他的夺命曲。最后他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跳楼自杀以寻求解脱。美,竟然变成了杀人的暴力工具!这岂不是说美也是恶,也是罪吗?在这个情节描写中,作家提出了一个严峻的命题,那就是美随时可以转化为恶。

节选部分中,往日为非作歹的亚历克斯尝到了别人给他的回敬。显然,作家不是在宣扬东方的因果报应,而是在揭示世界的循环法则。万物都处在循环中,交替上升。昔日的施虐者,成了现在的受虐者;从前的暴徒,变成了今天的弱小群体。身份和位置可以互换,但是恶却永远不会消亡,永远得到继承,永远在传播。这才是作家真正要读者了解的惊悚而恐怖的世界真相。小说中,亚历克斯是纯粹的恶的化身,他的犯罪意识和行动,简直如呼吸一样自然。通过这个人物,作家阐释出恶就像人体里的细胞,是不能被外在改造的,而要依靠其自我的分裂和变异,从而产生新的形态。小说最后,亚历克斯突然厌倦了奸淫掳掠,想安顿下来结婚生子。他和恶的割裂,与他和恶的结盟一样,毫无道理可言,毫无根源可溯。这是作家揭示出来的又一真相——人类的很多行为、意识都找不到解释,尊重人性是生命存在的前提性要求。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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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3:2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