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冯其庸的《读金庸》代表大陆知识界正式接受金庸 |
释义 | 冯其庸的《读金庸》代表大陆知识界正式接受金庸金庸的武侠小说虽然在80年代初便风靡了大陆,但真正被大陆文坛的高层人士接受,应是由冯其庸先生撰文《读金庸》作为标志开始的。由此之后,文坛的有识之士、知名学者,纷纷开始公开发表意见,接受了金庸艺术上的成就。后来大陆便出现“金学”研究专家如有《金庸小说之谜》多卷本的陈墨先生,著有《金庸小说一百零八将》等评论专著的曹正文先生等。 1994年大陆文坛出现的文学大师排名之争,将金庸在文学大师中排名第四,其推崇金庸文学艺术成就的热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冯其庸先生的《读金庸》一文,其实正是大陆“金学”研究的滥觞。 1981年秋,冯其庸先生应美国史坦福大学之邀,赴美讲学,住PALOALTO。房主陈治利先生和他的夫人王肖梅女士,都是金庸迷,家中藏有金庸的小说,冯其庸先生因此开始读金庸的小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冯其庸先生曾谈到读金庸小说时说,只要一开卷,就无法释手,经常是上午上完了课,下午就开始读金庸的小说,往往到晚饭时,匆匆吃完,然后继续读,通宵达旦,直到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才不得已暂停。如果早饭后无事,则稍稍闭目偃卧一回,又继续读下去,直到终卷为止。 冯其庸回忆说第一部读的是《碧血剑》,读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白天,稍稍处理了一些事情,就将此书读完了。以后每部书的开读,大抵都是如此。虽然书的卷数有多有少,读的时间也不完全相同,但通宵不寐地读金庸的小说,成了冯其庸先生的一大乐趣。后来冯其庸先生到耶鲁大学,遇到了余英时先生,畅谈的内容,就有很多是关于金庸的小说。而冯其庸在史坦福大学图书馆,也遇见过不少金庸迷,他们有的竟然能背诵金庸小说的诗句,有的还模仿着小说里人物的语气而写歌词。 冯其庸先生讲述过,他后来碰到许多香港的朋友,谈到金庸先生的小说席卷欧美的情况。用中国过去的老典故“洛阳纸贵”来形容这种盛况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冯其庸先生在美国,把陈先生所藏有的金庸小说统统读完,大约已占金庸小说的三分之二,才不得不暂时停止。但是,隔了一段时间,就觉得当初读得太快,来不及品味,所以又回头来重读了几部。原先在1980年,冯其庸先生到美国参加国际《红楼梦》研讨会时路过香港,金庸先生曾经赠送过一套《天龙八部》。只是冯其庸先生当时并未展读,不久就再赴美国讲学。冯其庸先生于1982年回国后,一因事忙,二因无书,反而无缘再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深为憾事。而前岁,冯其庸先生复得一套金庸先生惠寄的《鹿鼎记》,惊喜若狂,于是又很快地读完。《鹿鼎记》一书冯先生在美时已读过一遍,此时重读,犹如见了过去的老朋友,颇有别来无恙之感。从此,冯其庸先生读金庸武侠小说的瘾头又被引起,一发不可复止。幸得冯其庸先生的朋友马力先生知道冯先生的嗜好,于是就为冯其庸先生收集金庸的作品,冯其庸先生得以重温在加州时的卧读金庸小说通宵不寐之乐。冯其庸先生这时虽未全部读完金庸先生的作品,而且也不及在加州读的多,但亦过半了。 有的人曾问冯其庸先生:为何对金庸的武侠小说如此着迷? 冯其庸先生很简单地答复: “那就是一个字,好,或者说,它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 “如果要我详细回答,那就不是简单的谈话,而是对我进行考试了。说句老实话,我对金庸小说,也还没有能力做到看了一遍二遍就能作出像样的评论来。就我已经读过的将近三分之二以上的金庸小说来说,我认为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太广泛了,没有一定历史的、社会的知识,不认真地当作做学问来读他的书,当作做学问来评论他的书,仅仅从传奇性、强烈的故事情节性来读他的书和评论他的书,恐怕是很难中的。 “或者,企图简单地搬用几条文艺学的理论来评论他的书,合乎条文的就认为好,不合条文的就不好,那也很难对金庸的小说作出中肯的评论。我自己既没有做到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读他的书,自然也就做不到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评论他的书了。” 后来有人请冯其庸先生谈谈金庸小说的印象,冯其庸先生这样说: “要我说说读后的印象,当然是可以的。因为印象有深有浅,它不能算作学问,就是说错了也无关紧要。我认为:第一,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的深度和广度,在当代的侠义小说作家中,是极为突出、极为罕见的。当然,他的作品并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侠义小说。其故事情节和人物主要是虚构的,即使有些确是历史人物,但他也并不是按照正史的传记资料亦步亦趋地来写的,而是重新虚构创造的。——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小说仍然涉及历史和涉及广泛的社会。 “一位小说家具备如此丰富的历史,社会知识,而且文章如行云流水,情节似乎如铁链,环环相扣,不可断绝,而且不掉书袋,不弄玄虚,平平叙来,而语语引人,不可或已,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何况他十多年来,所写小说之富,实在惊人,这在中国古今小说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而这许多小说,虽然故事有的有连续性,但却无一雷同、无一复笔,这需要何等大的学问,何等大的才气,何等大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文学的修养?把他的小说加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感到是一个奇迹式的现实么?难道不感到这许多卷帙,是一座艺术的丰碑么? “第二,金庸小说所涉及的思想,可以说是诸子百家,九流三教,几乎包罗一切。而在文学方面,则诗、词、歌、赋、对联、谜语、小曲应有尽有,而且都十分妥帖得体,毫无勉强做作或捉襟见肘之感,相反却使人感到游刃有余,长才未尽。然而其中最重要之一点,我感到他书中贯穿始终的思想,是一种浩然正气,是强烈的正义感和是非感!作为侠义小说,当然离不开侠和义,但是,他不是旧式的江湖帮会之间的恩恩怨怨,或者个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是忠臣义士、清官廉吏与奸党邪恶之间的矛盾斗争,我感到他的小说所要表达的主要思想,即处于主导地位的思想,远远高出于以上这些旧的侠义小说所习惯于表达的思想。读金庸的小说,常常使人感到他笔下的一些英雄人物,具有一种豪气冲天、一往无前的气概,给人以激励,给人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要竭尽全力去为正义事业奋斗的崇高精神!而且,他笔下的人物,也使人感到有深厚的民族感情和爱国精神。 “第三,从艺术上来看,金庸所创造的一些人物就其主要者来说,并不乏有肉有血的成功的形象。例如萧峰、陈家洛、文泰来、霍青桐、郭靖、黄蓉等艺术形象,都是令人难忘的,具有很强的感人力量的。有谁读过这几部小说而不被这些艺术形象感动的?我看,对这些艺术形象竟会无动于衷的读者,恐怕即使有也毕竟是极少数的。当然,就金庸所创造的全部小说人物来说,具有较强的感人力量的,决不止上面所提到的几个,这里只是略举一二而已。一个小说家,能够留下若干个艺术形象在读者心目中不会忘记,能够在小说艺术形象的人物画廊里有几席位置,这就是十分难得的了,这就是一个小说家的成功的标志。 “第四,我特别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金庸小说的文学性,它与一般旧式的和时行的侠义小说有显著的不同。它不仅是小说的语言雅洁,文学性高,行文流畅婉转;也不仅是有诗有词,而且都不是凑数之作,而是相当令人耐读的,更为重要的是作品中时时展现出一种诗的境界,一种特别美好的境界。用习惯的话来说,就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境,读后令人犹如身临其境,感到是一种艺术的享受,一种令人陶醉的美感。这标志着他的小说的文学素质,而不是仅仅如一般侠义小说以情节的紧张给人以吸引力。尤其应该指出的是金庸小说场面之阔大,意境之奇丽,是远远超越于以往的同类小说的。特别是金庸善于写一个个的大场面的斗争。如《书剑恩仇录》中写铁胆庄、写劫狱、写游湖、写霍青桐破敌等场面,《天龙八部》中写萧峰大战聚贤庄等等的场面,都是惊心动魄,虎虎有生气的。我们读《水浒》大闹江州,已经感到文章花团锦簇,热闹非凡,而又井井有序,好看煞人了。我读金庸小说中的许多大的斗争场面,时时感到作者的笔下虽然在驱遣着千军万马,但却运笔如椽,头绪井然,实不让古人。 “第五,金庸小说情节的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或天外奇峰飞来,这种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方,往往随处可见。在未往下读时,已觉山穷水尽,既往下读后,又觉路转峰回,情随景移,合情合理。 “正是由于这些,常常令人手不能释卷,让你要一看究竟。这一点,可以说金庸的小说大大发展了侠义小说的传奇性。传奇性,这本来是侠义小说本身应有的不可或缺的特点,如侠义小说而不带某种传奇性,反倒令人不满足,甚或失去其特色。问题是在于这种奇峰天外飞来之笔的可信程度,前后情节连接的合理程度,也就是传奇性与可信性的一致。以这一点来说,金庸的小说,常常又使你感到奇而不奇,甚至读而忘记其奇。” 有些人对冯其庸先生说:“金庸的小说,好则好矣,只是太奇太怪,荒诞不经。” 冯其庸先生回答说: “当然,我并不是说,金庸小说里所描写的,都是现实的可能的而不是超现实的想像的虚幻的。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他的小说,从情节的发展来讲,虽然奇峰突起,意外之至,但却又使你感到来去自由,合情合理,并非信笔乱写,因之他能令人身入其境而忘记其奇。 “有一些读者有这些意见,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并没有必要强求一致。问题是对这类小说的要求,应与《水浒》《三国》《儒林外史》《红楼梦》区别开来,就说《红楼梦》吧,也还有太虚幻境之类的描写,侠义小说有一定程度的或较大程度的超现实性或幻想式的神奇性,我认为是可以的,我们不能用评价现实主义小说的眼光去评价侠义小说。 “以上几点,或者可以算是我读金庸小说的一点简单的概括吧。当然,这样的概括,必有很多的疏漏,何况我临文之际,又无时间再稍稍检读,只能凭印象。因此,我并不敢希望自己的意见条条都对,充其量,只希望我的主要的意见,不要违背广大读者的共同感受,这就已经算是我的奢望了。——我相信我的这一点希望是实际的。” 其实,这只是冯其庸先生谦虚的说法。冯其庸以上的几种观点,可以说完全是具有专业水平的研究,决不是普通的随便说说而已,而是认认真真做的学问。其次,冯其庸先生这样谨慎的说评,也许只是想少惹麻烦,怕激怒拒绝金庸的人。冯其庸在谈了以上的几种观点后,还谈了谈他读金庸武侠小说的一些体会: “尽管金庸的武侠小说写得那么富于传奇性,带有较为浓厚的神奇色彩,但我在读他的小说时,第一步当然是进入小说的情节,为他的小说情节紧紧吸引,甚或常常担心小说中某些人的命运,被小说人物的喜怒哀乐感染。在经过了这一步后,在已经熟悉了小说的人物情节和作者所抒发的基本思想后,第二步我就常常试着从这些人物、故事情节中跳出来,所谓‘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换一个角度,从人生的哲理,从历史的哲理,从生活的哲理来咀嚼其意味。 “曹雪芹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金庸的小说,当然更是‘满纸荒唐言’了。那么,究竟‘其中味’是什么呢?难道不可以深长思之么? “我前面说过,他在小说里贯穿的那种浩然正气,那种强烈的正义感、是非感,那些英雄人物的磅礴的豪气,那种民族感,爱国心,不正是通过这些故事情节和人物行为所传播给读者的么?但是,我感到我所感受到的,还只是小说的思想,感情的部分内容。这是容易被我们感受到的内容,而金庸小说的思想内涵,我感到还有更值得探索的东西,需要我们作认真的努力。而这,我当然不是从消极的方面来讲的,而是指小说的积极意义。” 冯其庸先生进一步指出: “文艺作品的社会作用当然是极为复杂的,如果认为一部好的作品,其社会效果只能起好的作用,那未免把复杂的事物看得简单化了。事实上,世界上恐怕从来就没有只起单纯作用的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当然如果作品主要的方面是积极的,那么,其所起的积极作用也会超过其消极作用,因此对于作家来说,我们希望他们多创作出好的作品来。但是,我们决不应该要求作者的作品只能起单一的好作用,这是作者所无力做到的。就是施耐庵、罗贯中、曹雪芹,或者王实甫、关汉卿、汤显祖,他们都不能保证他们的作品只起好的单一的作用。因为作品的社会作用问题,作品本身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有读作品的人的动机、目的和他的文化素养等等因素,而这同样是十分重要的不容忽视的一面。 “金庸的小说所反映的历史生活面、社会生活面如此之广阔,在他的作品里各色各样的人物都有,而且也确实有穷凶极恶之人,因为他所要写的是社会,而社会是复杂的而不是单一的。由此,他的小说所起的作用,当然也不是单一的。因此我应该对他的小说作认真的研究,很好地来分析他的作品,引导人们来理解他的小说的积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 “前些时候,看到一篇文章,提出要研究金庸的小说,而且他称关于研究金庸小说的学问,叫做‘金’学。我想这位朋友的见解,是有道理的,不应该仅仅把它作为谈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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