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体制渊源 |
释义 | 体制渊源五言诗之源,生于《国风》,广于《离骚》,著于李、苏,盛于曹、刘,其所自远矣。当汉魏之间,虽以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太羹遗味之叹。历千余岁,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虽去雅寖远,其丽有过于古者,亦犹路鼗出于土鼓,篆籀生于乌迹也。沈、宋既殁,而崔司勋颢、王右丞维复崛起于开元、天宝之间,得其门而入者,当代不过数人。 唐兴,学宫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 古诗率以四言为本,而汉氏方以五言七言为之也,其句亦出于周诗。……尔后盛于建安以降,江左君臣得其浮艳,然诗之六艺微矣。逮及吾唐开元之世,易其体为律焉,始切于俪偶,拘于声势。《诗》云:“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其对也工矣。《尧典》 曰:“声依永,律和声”,其为律也甚矣。由汉及唐,诗之道尽矣。 房融在韦后时用事,谪南海,过韶州之广果寺,今之灵鹫也,有诗云:“零落嗟残命,萧条托胜因。方烧三界火,遽洗六情尘。隔岭天花发,凌空月殿新。谁怜乡国思,终此学分身。”融之文章见《楞严经》,诗止一篇。至李峤、沈、宋之流,方为律诗,谓之近体,此诗近体之祖也。 按诗自曹、刘至二谢日趋于工,然犹未以联属校巧拙。灵运自夸“池塘生春草”,而无偶句亦不计也。及沈约、谢眺竞为浮声切响,自言“灵均所未睹”,其后浸有声病之拘,前高后下,左律右吕,匀致丽密,哀思宛转,极于唐人,而古诗废矣。杜甫强作近体,以功力气势掩夺众作,然当时为律诗者不服,甚或绝口不道。至本朝初年,律诗大坏,王安石、黄庭坚欲兼用二体,擅其所长,然终不能庶几唐人。苏氏但谓七言之伟丽者,则失之尤甚。盖不考源流所自来,姑因其已成者貌似求之耳。 律诗自徐陵、庾信以来,亹亹尚工,然犹时拗平仄。唐太宗诗多见《初学记》 中,渐成近体,亦未脱陈隋间气习。至沈佺期、宋之问,而律诗整整矣。 自魏建安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鲍照、庾信、徐陵,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致。及佺期、之问,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著定格律,遂成近体,如锦绣成文,学者宗尚。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谓唐诗变体,始自二公,犹汉人五言诗始自苏武、李陵也。 律诗虽始于唐,亦由梁陈以来骈偶之渐,不若古体之高远。大抵律诗拘于定体,诗至此而古意微矣。虽然,对偶音律,亦文辞之不可废者。但至于换句、拗体之类,又律之变,斯为下矣。 五言肇于风雅,俪律起于汉京。游女 《行露》,已见半章; 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是五言起于成周也。“北风”“南枝”,方隅不惑;“红粉”“素手”,采色相宜: 是俪律本于西汉也。岂得云切响浮声,兴于梁代; 平头上尾,创自唐年乎?近日雕龙名家,凌云鸿笔,寻滥觞于景云、垂拱之上,着先鞭于延清、必简之前,远取宋齐梁陈,径造阴、何、沈、范。顾于先律,未有别编。慎犀渠岁暇,喻麋日亲,乃取六朝俪篇,题为五言律祖。 诗自黄初、正始之后,谢客以俳章偶句,倡于永嘉,隐侯以浮声切响,传于永明,操觚辁才,靡然从之。……详其旨趣,究其体裁,世代相沿,风流日下,填括音节,渐成律体,盖缘情绮靡之说胜,而温柔敦厚之意荒矣。……乃知六代之作,其旨趣虽不足以影响大雅,而其体裁实景云、垂拱之先驱,天宝、开元之滥觞也。独可少此乎哉! 沈约《八咏诗》云:“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秋至愍衰草,寒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此诗乃唐五言律之祖也。 “一瞬即七里,箭驰犹是难。樯边走岚翠,枕底失风湍。但讶猿鸟定,不知霜月寒。前贤竟何益?此地误垂竿。”此谢灵运《七里濑》诗也,其格律与唐人何辨? 乃知滥觞已远,沈、宋犹是后尘尔。 魏文帝曰:“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曹子建曰:“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阮籍曰:“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沉。”张华曰:“洪钧陶万类,大块禀群生。”左思曰:“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张协曰:“金风扇素节,丹露启阴期。”潘岳曰:“南陆迎修景,朱明送末垂。”陆机曰:“逝矣终天日,悲哉带地川。”以上虽为律句,全篇高古。及灵运古律相半,至谢眺全为律矣。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雄,遂为唐始; 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槖钥于陈隋也。 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唐之有七言律,昉于唐乎? 前此矣,梁简文以下,实始基之,而特未以律名也。以律名,昉于唐也。律者何? 诗之为道,通于乐者也。诗言志,而律以宣之,律所以谐声也。又,律者法也,辟之兵家之有纪律也。 律诗始于唐,而其盛亦莫过于唐。考之唐初,作者盖鲜。中唐以后,若李太白、韦应物犹尚古多律少。至杜子美、王摩诘,则古律相半。迨元和而降,则近体盛而古作微矣。大抵律诗拘于定体,固弗若古体之高远; 然对偶音律,亦文辞之不可废者。故学之者当以子美为宗,其命辞用事,联对声律,须取温厚和平不失六义之正者为矜式。若换句拗体、粗豪险怪者,斯皆律体之变,非学者所先也。杨仲弘云:“凡作唐诗,起处要平直,承处要舂容,转处要变化,结处要渊永,上下要相联,首尾要相应。最忌俗意、俗字、俗语、俗韵。用功二十年,始有所得。”呜呼,其可易而视之哉! 杨伯谦云:“唐初五言排律虽少,然往往不纯; 至中唐始盛。若七言,则作者绝少矣。大抵排律若句炼字锻,工巧易能; 唯抒情陈意、全篇贯彻而不失伦次者为难。故山谷尝云:老杜《赠韦左丞》诗,前辈录为压卷,盖其布置最为得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相淆乱也”作者当以其言为法。 按律诗者,梁陈以下声律对偶之诗也。盖自《邶风》 有“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之句,其属对已工; 《尧典》有“声依永,律和声”之语,其为律已甚。梁陈诸家,渐多俪句,虽名古诗,实堕律体。唐兴,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号为律诗,其后寖盛。虽不及古诗之高远,然对偶声律,亦文章之不可缺者。……其诗一二名起联,又名发句; 三四名颔联; 五六名颈联; 七八名尾联,又名落句。间有变体,各附注之。其三韵则五言中之别体也。……尝试论之: 梁陈至隋是为律祖,至唐而有四等。由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为初唐,由开元至代宗大历初为盛唐,由大历至宪宗元和末为中唐,自文宗开成初至五季为晚唐。然盛唐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宋诗尚理,主于议论,而病于意兴,于《三百篇》之义为甚远。……至论其体,则一篇之中,抒情写景,或因情以寓景,或因景以见情。大抵以格调为主,意兴经之,词句纬之; 以深厚为上,雅淡次之,秾艳又次之。若论其难易,则对句易工,结句难工,发句尤难工; 七言视五言为难,五言不可加、七言不可减为尤难。 按排律原于颜、谢诸人,梁陈以还,俪句尤切。唐兴,始专此体,而有排律之名。……大抵排律之体,不以锻炼为工,而以布置有序、首尾通贯为尚,学者详之。 五言排律,其源自颜、谢诸子古诗之变也。首尾俱用排句,联对精密,较之五言近体更为严整。唐时考试、应制多用排律,如钱起《湘灵鼓瑟》等题可见。 七言排律亦是古体之变,虽与五言相同,而加以二字,便难下手。不唯太白鲜见,即杜甫诸篇率多稚句俚句。中晚人饶为之,亦罕有佳者。 唐以前,诗之体一,第有三、四、五、七、杂言与其篇句长短参差不齐而已; 唐以后,古体、近体始分。是以唐前诗凡称律者,以谐韵为律; 唐后诗凡称律者,以偶字偶句为律。……诗律由谐韵而为偶字偶句,夫亦必至之数乎! 六代以降有律赋,而四六文体日繁; 唐诗有定律,而律诗日繁,几不知古《选》为何物。 律诗昉于六朝,四六文盛于六朝,字必偶,事必切,意必贯,音必谐,词必华,两者若相为用而实不同。文不定裁,伸缩由人; 律诗有定体,不可损益。六朝以其为四六之文者为诗,或望牵合,或出强造,或竞诡僻,或涉重复,而诗病矣。唐初一变而五七言近体,尔雅精工,为千古绝技。如王勃、骆宾王、王维诗,皆澄汰六朝浮艳故习,清新典则。至四六文,组织锻炼,又自成一家。比于六朝,青出蓝、蓝谢青也。 齐梁陈隋句,有绝是唐律者,汇集于后,俾初学知近体所从来。简文“沙飞朝似幕,云起夜疑城”、元帝“叠鼓惊飞鹭,长萧应紫骝 ”、沈约“山光浮水至,春色犯塞来”、江淹“白日凝璚貌,明河点绛唇”、“庾肩吾“桃花舒玉洞,柳叶暗金沟”、吴均“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何逊“野水平沙合,连山远雾浮”、萧钧“云峰初辨夏,麦气已迎秋”、王筠“献珰依洛浦,怀珮似湘滨”、刘孝绰“翠盖承朝景,朱旗曳晓烟”、刘孝威“浴童争浅濑,浣女戏平沙”、“月丽姮娥影,星含织女光”、刘孝先“洞户临松径,虚窗隐竹丛”、“数萤流暗草,一鸟宿梧桐”、徐君倩“草短犹通履,梅香渐著人”、江洪“夜条风淅淅,晓叶露凄凄”、王台卿“瑶台斜接岫,玉殿上临空”、惠慕“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陈后主“水映临桥树,风吹夹路花”、“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楼似阳台上,池如洛水边”、徐陵“竹密山斋冷,荷开水殿香”、张正见“飞栋临黄鹤,高窗度白云”、“雨师清近道,风伯静遥天”、“云栋疑飞雨,风窗似望仙”、“青风吹麦陇,细雨濯梅林”、江总“绣柱擎飞阁,雕栏架曲池”、“夜梵闻三界,朝香彻九天”、“终南云影落,渭北雨声多”、“玩竹春前笋,惊花雪后梅”、祖孙登“高叶临胡塞,长枝拂汉宫”、炀帝“翠霞迎凤辇,碧雾翼龙舆”、“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回”、卢思道“晚霞浮极浦,落景照长亭”、薛道衡“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王胄“千门含日丽,万雉映霞丹”、李巨仁“云开金阙回,雾起石梁遥”、萧悫“朔路传清警,边风入画旒”、王褒“斗鸡横大道,走马出长楸”、魏收“泻溜高斋响,添池曲槛平”、庾信“春朝行雨去,秋夜隔河来”,皆端严华妙。精工者,启垂拱之门; 雄大者,树开元之帜。 薛道衡《昔昔盐》等篇,大是唐人排律,时有失粘耳。孔德绍《洪水》一章,则字句无不合矣。 齐梁并倡靡丽之轨,然齐尚有晋宋风,间作唐短古耳。至律、绝诸体,实梁世诸人兆端。 唐律虽滥觞沈、谢,于时音调未遒,篇什犹寡。梁室诸王,特崇此体。至庾肩吾,风神秀朗,洞合唐规。阴、何、吴、柳,相继并兴。陈隋徐、薛诸人,唐初无异矣。 用修集六朝诗为 《五言律祖》,然当时体制尚未尽谐,规以隐侯三仄,失粘、上尾等格,篇篇有之。全章吻合,唯张正见《关山月》及崔鸿《宝剑》、邢巨《游春》,又庾信《舟中夜月》诗四首,直唐律也。 六朝五言合律者,杨所集四首外,徐摛《咏笔》、徐陵《斗鸡》、沈氏《采毫》,虽间有拗字,体亦近之。若陈后主“春砌落芳梅”,江总“百花疑吐夜”,陈昭《昭君词》,祖孙登《莲调》,沈炯 《天中寺》,张正见 《对酒当歌》、《衡阳秋夜》,何处士《春日别才法师》,王由礼《招隐》十余篇,皆唐律而杨不收。 阴铿《安乐宫》诗:“新宫实壮哉,云里望楼台。迢递翔鹍仰,联翩贺燕来。重檐寒雾宿,丹井夏莲开。砌石披新锦,雕梁画早梅。欲知安乐盛,歌管杂尘埃。”右五言十句律诗,气象庄严,格调鸿整; 平头上尾,八病咸除,切响浮声,五音并协,实百代近体之祖。考之陈后主、张正见、庾信、江总辈,虽五言八句,时合唐规,皆出此后。则近体之有阴生,犹五言之始苏、李,而杨用修未及援引,曷在其好古耶? 阴又有《夹池竹》四韵云:“夹池一丛竹,垂翠不惊寒。叶醒宜城酒,皮裁薛县冠。湘川染别泪,衡岭拂仙坛。欲见葳蕤色,当来兔苑看。”于沈法亦皆谐合,惟起句及五句拗二字,而非唐律所忌,第调与六朝徐、庾同。若《安乐》则通篇唐人气韵矣。 张正见诗,华藻不下徐陵、江总,声骨雄整乃过之。唐律实滥觞此,而资望不甚表表。 杨用修取梁简文、隋王绩、温子升、陈后主四章为七言律祖,而中皆杂五言,体殊不合。余遍阅六朝,得庾子山“促柱调弦”、陈子良“我家吴会”二首,虽音节未甚谐,体实七言律也,而杨不及收 (又隋炀《江都乐》前一首尤近,杨亦未收)。 自古诗渐作偶对,音节亦渐叶而谐。宫体而降,其风弥盛,徐、庾、阴、何,以及张正见、江总持之流,或数联独调,或全篇通稳,虽未有律之名,已寖具律之体。四子承之,尚余拗涩。神龙而后,音对俱谐,诸家概有合作,沈、宋尤为擅场。就中五字之谐差先,故珠英前彦,早逗流美之径; 七字之谐差晚,故开元右丞,犹存失粘之疵。若乃律既踵古以成律,则古自应追古以存古。故沈、宋未作于孝和之日,射洪已兴于天后之朝。是尤气机有先,情籁自启,匪人唯天,一变自不得不尽变者也。 玄晖、休文五言平韵者,上句第五字多用仄,即休文“八病”中所忌“上尾”之说也。此变律之渐也。 何逊与刘孝绰齐名,时号“何刘”。二公五言,声多入律,语渐绮靡。何长篇平韵者殊不工; 仄韵者上联第五字或用平,下联第五字必用仄,上联第五字或用仄,下联第五字必用平,即休文“八病”中所忌“鹤膝”之说也。 阴铿与何逊齐名,亦号“阴何”。铿五言声尽入律,语尽绮靡,声调既卑于逊,而累语复多。 五言自梁简文、庾肩吾以至陵、信诸子,声尽入律,语尽绮靡,其体皆相类,而陵、信最著称。 梁简文七言八句,有 《乌夜啼》,乃七言律之始。 庾(信)七言八句,有《乌夜啼》,于律渐近。 隋炀帝……七言八句,有 《江都宫乐歌》,于律渐近。 自梁以降,五言近体,往往有全首合作者,于古诗为末流,于近体实为元声。以唐人合读之,朴处留 《雅》,蕴藉处留 《风》,郑重处留 《颂》,不谓之元气不得矣。学近体者舍此,则轻狷卞迫、淫泛委沓之气,入其心脾,不可瘳矣。诗自有雅、郑之别。质不必雅,文不必郑; 理亦为郑,情亦为雅。此道为千古皮相人朦胧揜尽。如《摽梅》、《死麕》,宛折留连,乃为“二南”正始之音; 《相鼠》、《鸡鸣》,要归郑卫,亦视其留止、静躁之节耳。故《缁衣》非不好贤,而终与好色不淫者殊科。志、言、声、永,相须而成。强词褊志,荡声浮永,诬上行私,而不可止者,此物也。五言近体,既不得不以唐为鼻祖,要当溯源寻声,以戒其滥。汉魏晋宋,苦于邈不相亲,则其流止初终,安能舍徐、庾、柳、吴,被以陈隋遗响之名,而弃冠毁冕,拔本塞源也哉?此之不察,则将以“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为雅,而适得郑之强悍; 柳将以“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为雅,而适得郑之卞刻; 乃至“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为雅,而适得郑之狷诞矣。物必有所始,知始则知化;化而失其故,雅之所以郑也。梁陈于古诗则失故而郑,于近体则始化而雅。孟浩然化之小变,大历十子化之大变也。高廷礼不此之知,以不正之声为正声; 恶似是而非者,非高之恶而奚落哉! 排律之制,后人为之名尔。其始则亦五言古之相为对仗者也。晋宋以降,大有斯体。其差异唯以音节,初终条理固不容乖异也。阴铿、何逊思理不逮昔人,故五言长篇动有折合,乃要其泛滥,不过一再而止。既以命意成章,则求尽一物、一景、一情、一事之旨,得尽而毕。若倏此旋彼,生起无根,拾掇不以其伦,流漾不赴其曲,则形者愈充,神者久丧。盛唐以后失其宗旨,以排为律,引律使排,于是日非当日,人非当人,物非当物,意非当意,杂俎新陈,伦纪莫辨,徒以首尾络束、强合令成。其凉法之始,自杜陵 《夔府》诸作,以相沿染,而人间乃有此脆蛇寸断、万蚁群攒之诗,谓之排律。来者不知,变俑而殉,杳无其极。 承问唐律诗之律字。此为法律之律,非音律之律也。自唐以前,初无此称。特是唐人既欲以诗取士,因而又出新意,创为一体: 二起二承二转二合,勒定八句,名曰律诗。如或有人更欲自见其淹赡者,则又许于二起二承之后,未曾转笔之前,排之使开,平添四句,得十二句,名曰排律。此皆自古以来之所未有,而为唐之天子之所手自定夺者也。当时天下非无博大精深之士也, 然而一皆𫗲首其中, 兢兢不敢或畔。 于其以其为一代煌煌之令甲也,特尊其名曰律。排律,则直用排闼之排字,甚言律诗八句之中间,其法度遒而紧,婉而致,甚非容易之所得排也者。则排之为言,乃用力之字也。此政如明兴之以书义取士也。 明祖既欲屈天下博大精深之士, 一皆𫗲首肆力于四子之书矣,既而三年试之,则又自出新意,创为一体: 一破一承一开四比。一时天下之士,其说四子之义,纵有至于明若日月、浩浩如江河者,苟不用其法度,斯司衡者不得而妄取,求试者亦不得而妄干也。于是以其为一代煌煌之令甲也,特尊其名曰制。言义,固四子之义; 而制,乃一王之制也。夫唐人之有律诗之云,则犹明人之有制义之云也。必若混言此或音律之律,则凡属声诗,孰无音律,而顾专其称于近体八句也哉? 天地间有自然之法,自然之声。声成文谓之音,法有条谓之格。格有形,音无形。有形者尚其严,无形者尚其协。惟诗兼之,而律为甚。夫诗者,文之精; 诗而律,律而七言,则其尤精者也。诗之必至于律,律之必至于七、势也,声与法所相为引伸者也。才高者不能不俯而就绳,弱者不得不勉而求企,情也,声与法所相为诠准者也。骨采风润,乃于兹而并著。七律肇自唐初,工于沈、宋,浸淫滋盛,卒务高华。虽体有正变,力有偏全,而切响铸辞,迭相祖述。唐之传人无虑三四百家,工且富者曾不数辈。既工且富,无踰昭代,流及今日,兹体遂欲单行。要其所从来不可蔑遗,尤禘者之必求其始,探河源者之必于昆仑积石也。 沈约、谢眺、王融创为声病,于时文体不可增减,谓之齐梁体,异乎汉魏晋宋之古体也。虽略避双声叠韵,然文不粘缀,取韵不论双只,首句不破题,平侧亦不相俪。沈佺期、宋之问因之,变为律诗,自二韵至百韵,率以四句一绝,不用五韵、七韵、九韵、十一韵、十三韵。唐人集中或不拘此说,见李赞皇《穷愁志》。首联先破题目,谓之破题,第二字相粘,平侧侧平为偏格,侧平平侧为正格,见沈存中 《笔谈》。平侧宫商,体势稳协,视齐梁体为优矣。(唐人律诗用五韵、七韵者,皆特有别义,如明皇《端午》、《三殿》、《宴群臣》之类。亦不尽拘,钱仲文集中有七韵、九韵者。) 近体多是四韵,古无明说,仆尝推测而论之,似亦得其理也。联绝粘缀,至于八句,虽百韵亦止如此矣。如正格二联,平平相粘也; 中二绝,侧侧相粘也。音韵轻重,一绝四句,自然悉异。至于二转,变有所穷,于文首尾胸腹已具足,得成篇矣。 高棅又创排律之名,虽古人有排比声律之言,然未闻呼作排律。此一字大有害于诗。吾友朱云子撰诗评,直云七排五排,并去律字,可慨也。(见元板《欧阳圭齐集》,是其高第弟子所编,已有排律二字。大抵宋末科举之士,皆以作诗为戒,元人学问,渐失源流,相沿此名,竟不悟为杜撰耳。) 五排,即五古之流弊也。至庾子山,其体已成,五律从此而出。排律之名,始于《品汇》,唐人名长律,宋人谓之长韵律。此体无声病者不善,如唐太宗《正日临朝》等、虞世南《慎刑》、苏味道《在广》,皆不发调。陈拾遗《白帝》、《岘山》二篇,古厚敦重,足称模范。杜审言、宋之问、沈佺期此体诗,凡台阁、山水、行旅、关塞、赠饯、方外,无不极佳。 八句诗何以名律也? 一为法律之律,有一定之法,不可不遵也。一为律吕之律,有一定之音,不可不合也。法以绳之,音以审之,即有盖代之大才子,不能出新意以见长,则诗之约束人者,莫律若也。今人好作七律,不喜五律,岂五律难于七律耶? 七律以人多作而滥,五律以人不作而拙,拙犹贤于滥也。 唐人省试应制排律,率六韵,载诸《英华》者可考。至杜子美、元、白诸人,始增益至数十韵,或百韵。 律诗始于初唐,至沈、宋而其格始备。律者,六律也,谓其声之协律也; 如用兵之纪律,用刑之法律,严不可犯也。齐梁体二句一联,四句一绝,律诗因之加以平仄相俪,用韵必双,不用单韵。唐人律诗,间有三韵、五韵、七韵、九韵者,偶然变格,不过百之一耳。上下句相粘缀,以第二字为准,仄平平仄为正格,平仄仄平为偏格,自二韵以至百韵,皆律诗也。二韵谓之绝句,六韵以上谓之长韵。……自高棅《唐诗品汇》 出,人遂不知绝句是律诗。棅又创排律之名,益为不典。古人所谓排比声律者,排偶栉比,声和律整也。乃于四字中摘取二字,呼为排律,于义何居? 古人初无此名,今人竟以为定格而不知怪,可叹也! 七言长律诗,唐人作者不多,以句长则调弱,韵长则体散,故杰作尤难。 叶石林《诗话》云: 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因推而求之,《三百篇》中,惟《宫》之四章, 多至十二韵。 盖古人作诗,惟以抒写性情,言尽而止,固无取乎夸多也。至唐以下,诗有用一韵中字义尽者,有多至百韵者。律诗百韵则始于工部之《夔府咏怀》,而乐天之《代书东南行》诸篇继之。其后才薄力寡, 鲜有过者。 潘、陆、颜、谢,排偶之始,上变汉魏,下沿唐宋,固气运所至,有不知其然而然者。迨贞观、开元之际,英杰辈出,稳顺声势,而号之为律,千百年来遵为矩矱。然六朝名手已见一斑矣。如庾肩吾 《岁尽应令》、徐摛《咏笔》、何逊 《咏扇》、阴铿《夹池竹》、张正见《咏兰》、徐陵《折杨柳》、沈炯《天中寺》、祖孙登《莲调》、萧悫《上之回》、庾信《舟中望月》、江总《夜望山灯》,置诸初唐集中,不易辨其先后也。若阴铿《安乐宫》一首,则又排律之嚆矢矣。……《诗薮》称为百代近体之祖,洵为至论。 七言汉人犹未成体,至魏文帝之《燕歌行》而成体,至梁人渐近于律,至初唐而遂成七言律诗。 《北史·卢思道传》曰:“周武帝平齐,授思道仪同三司,追赴长安,与同辈杨休之等数人作《听鸣蝉篇》。思道所为,词意清切,为时人所重。新野庾信遍览诸同作者而叹美之。”今读其词,居然初唐王、杨诸子。隋炀帝《江都宫乐歌》,七言律体已具,律诗亦不始于唐。 唐人诗,自开元、天宝以前,未有古、律之分。大历、贞元,词句渐趋稳顺。白乐天自言新旧诗各以类分,有讽喻诗,有闲适诗,有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是绝句亦律诗之一体,未尝别而异之也。 律诗起于初唐,而实胚胎于齐梁之世。《南史·陆厥传》所谓“五字之中,音韵悉异; 两句之内,角徵不同”者,此声病之所自始,而即律之所本也。至沈、宋两家,加以平仄相俪,声律益严,遂名之曰律诗。所谓律者,六律也,盖指宫商、轻重、清浊而言,不特平而平、仄而仄已也。即平之声,有轻有重,有清有浊; 而仄之声亦有轻有重,有清有浊。少陵所云:“晚节渐于诗律细”,意必于此辨之至精尔。若以对偶言律,则唐人律诗固有通首不对者。而五七绝句,昔人谓之二韵律诗,亦谓之小律诗,又何以称焉? 五七律及排律虽创于初唐沈、宋诸人,然六朝已开其端。刘勰云:“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 词靡于耳,累累如贯珠”,似已研究声律。沈约 《八咏诗》……已全是五律,惟七八两句失粘耳。至阴铿《安乐宫》诗……则已全乎律体。梁简文 《春情》一首,温子升《捣衣》一首,王绩《北山》一首,陈后主 《听筝》一首,又皆七言属对,绝似七律,惟篇末杂以五言二句耳。薛道衡《昔昔盐》:“垂柳复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扶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闱。常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新风逐帷低。飞魂同野鹊,倦寝忆晨鸡,暗牖通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谁能惜马蹄。”此又五排滥觞也。蔡孚《打毬篇》 云:“德阳宫北苑东陬,云作高台月作楼。金锤玉蓥千金地,宝仗雕纹七宝毬。窦融一家尚二主,梁冀频封万户侯。容色从来荷恩顾,意气平生事侠游。共道用兵如断蔗,俱能走马入长楸。红鬣锦环风骤骥,黄络青丝电紫骝。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骏足满先筹。曹王漫说弹棋妙,剧孟休矜六博投。薄暮汉宫愉乐罢,还归尧室绕重旒。”此又七排滥觞也。 律诗之源,亦推何逊、王筠、徐陵、江总、薛道衡,所谓视唐律宽而风度远者。唐沈、宋研炼清切,稳顺声势为工,律名昉矣。然不免拘窘,故七律难于古律也 汉魏以来未知律,自然流出,所谓空中天籁是已。陈隋欲为律而未悟其法,非古非律,词多淫哇,不足效也。自唐沈、宋创律,其法渐精,又别作古诗,是有意为之,不使稍涉于律,即古今迥然二途; 犹度曲者,南北两调矣。 律诗肇于梁陈,而法备于唐。曰律者,一为法律之律,言必极其严也; 一为音律之律,言必极其谐也。诡于律固不可,拘于律亦不得,惟忘乎律而合乎律,斯为入化。赵云崧论诗曰:句中有意,句外有气,句后有味,可谓得其三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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