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涉世家》

[原 文]

陈胜者，阳城人也①，字涉。吴广者，阳夏②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③与人佣耕④，辍⑤耕之⑥垄⑦上，怅⑧恨⑨久之⑩，曰：“苟(11)富贵，无相(13)忘。”佣者笑而应曰：“若(14)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15)曰：“嗟乎(16)，燕雀(17)安(18)知鸿鹄(19)之志哉！”

二世元年(20七)月，发闾左(21)適(22)戍(23)渔阳(24九百)人，屯(25)大泽乡(26)。陈胜、吴广皆次(27)当行(28)，为屯长(29)。会(30)天大雨(31)，道不通，度(32)已失期。失期，法(33)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34)亦死，举(35)大计(36)亦死，等(37)死，死(38)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39)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40)。扶苏以(41)数(42)谏(43)故，上使外(44)将(45)兵。今或(46)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47)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48)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49)。今诚(50)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51)天下唱(52)，宜(53)多应者。”吴广以为然(54)。乃行卜(55)。卜者知其指意(56)，曰：“足下(57)事皆成，有功。然(58)足下卜之鬼乎(59)!”陈胜、吴广喜，念鬼(60)，曰：“此教我先威众(61)耳。”乃丹(62)书帛(63)曰“陈胜王(64)”，置人所罾(65)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66)以(67)怪之矣。又间(68)令吴广之次所(69)旁丛祠中⑩，夜篝火(70)狐(71)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72)，卒中往往(73)语(74)，皆指目(75)陈胜。

吴广素(76)爱人，士卒多为用(77)者。将尉(78)醉，广故(79)数言欲亡，忿恚(80)尉，令辱之(81)，以激怒其众。尉果笞(82)广。尉剑挺(83)，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84)杀两尉。召令徒属(85)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86)斩。借第令(87)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88)耳，王侯将相宁(89)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90)。”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91)右，称大楚。为坛而盟(92)，祭以尉首(93)。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94)。蕲下，乃令符离(95)人葛婴将兵徇(96)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97)，皆下之。行收兵(98)。比至陈(99)，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00)与战谯门(01)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02)与皆来会计事(03)。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04)，伐无道(05)，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06)，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07)。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08)其长吏，杀之以应(09)陈涉。

[注 释]

①陈胜者，阳城人也：者……也，表判断的句式。阳城，在今河南省登封县东南。②阳夏(jiǎ)：在今河南省太康县。③尝：曾经。④佣耕：被雇佣耕地。⑤辍(chòu)：中止。⑥之：到。⑦垄：田埂。⑧怅：失意。⑨恨：遗憾，不满足。⑩之；助词，时间词词尾。(11)苟：如果。(12)无：通“毋”，不。(13)相：活用为对称代词，单指对方，译为“你们”。(14)若：你。(15)太息；长叹。息，叹息。(16)嗟乎：感叹词，相当于“唉”。(17)燕雀：燕子、麻雀，比喻胸无大志的人。(18)安：怎么。(19)鸿鹄(hú)：大雁，天鹅，比喻有远大抱负的人。(20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秦始皇死后，其子胡亥继位，称二世。(21)发闾左：征调贫民。发， 征调。闾左，村巷的左边。古时穷人住闾左，富人住闾右。这里借闾左代穷苦人民。(22)適(zhé)：同“谪”，有获罪流放的意思。(23)戍：守边。(24)渔阳；现北京市密云县西南。(25)屯：停驻。(26)大泽乡：现安徽省宿县西南。(27)次：编。(28)当行(háng)：在征发之列。当，在。行，行列，队伍。(29)屯长：小队长之类的头目。(30)会：恰逢。(31)雨：下雨。(32)度(duó)：估计。(33)法：名词作状语，依法。(34)亡：逃亡。(35)举：发动。(36)大计：大事，指起义。(37)等：相同。(38)死：为动用法。“为……而死。” (39)苦秦：“苦于秦”的省略。(40)扶苏：秦始皇的长子。(41)以：因为。(42) 数(shuò);屡次，多次。(43)谏：古代，下对上的直言劝戒。(44)外：名词作状语，在外面。(45)将(jiàng);率领。(46)或：有人。(47)项燕：楚将。秦灭楚时，被秦兵围困，自杀。(48)怜：爱戴。(49)亡：逃走。(50)诚：果真。(51)为：向，介词。(52)唱：同“倡”。这里指首先发出号召。(53)宜：应当，必然。(54)然：对。(55)卜：占卜，一种预测吉凶的迷信活动。(56)指意：意图。指，同“旨”。(57)足下：古代对对方的尊称。(58)然：然而，不过。(59)卜之鬼：“卜之于鬼”的省略。于，向。(60)念鬼：猜想是向鬼神求卜的意思。(61)威众：“威于众”的省略。在众人中树立威望。(62)丹：名词用怍状语，用朱砂。(63)书帛：“书于帛”的省略。(64)王(wàng)动词，当王。(65)罾(zēng)：网。这里用如动词，用网来捕捉。(66)固：本来。(67)以：同“已”。怪：意动用法，以……为怪。(68)间：暗中。(69)之次所：到驻地。之，往。次，驻扎。所，地方。(70)篝(gōu)火：用竹笼罩着的火，这里用如动词，指假造鬼火。(71)狐：名词作状语，像狐狸那样。(72)旦日：第二天。(73)往往：到处。(74)语：议论，动词。(75)指目：用手指着，拿目光示意。(76)素：一向。(77)为用：“为其所用”的省略。为，被。用，差遣。(78)将尉：指押送成卒的武官。(79)故：故意。(80)忿恚(huì)：使动用法，使……恼怒。(81)之：活用为自称代词，自己。(82)笞(chī)：竹板。这里用如动词，用竹板打。(83)挺：拔出。(84)并：全，尽。(85)徒属：部下。(86)当；判决，判罪。(87)借第令：即使。三个同义词连用，强调这种设想实际上是不可能的。(88)举大名：出大名，干大事。(89)宁：难道。(90)受命：听从号令。从，听从。(91)袒：露出。(92)盟；盟誓。(94)蕲(qí)：在今安徽宿县南。(95)符离：今安徽省宿县。 (96) 徇(xún)：攻取。(97)铚(zhì)、酂(cuó)、苦、柘(zhě)、谯(qiáo)：铚，今安徽宿县东南。酂，今河南省永城县西南。苦，今河南省鹿邑县东。柘，今河南省柘城县北。(98)行收兵：一边行军，一边收兵买马。(99)比至陈：等到到达陈县。比，及。陈，陈县，当时是砀(dàng)郡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淮阳县。(00)守丞：郡守的助手。(01)谯(qiáo)门：城楼下的门。(02三)老：掌管教化的乡官和当地有声望的人。(03)会计事：集会商议大事。(04)被(pī)坚执锐：身披坚固的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被，通“披”。坚，借指铠甲。锐，借指兵器。(05)无道：不讲道义，不施仁政。(06)社稷：国君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借指国家。(07)张楚：有张大楚国的意思。(08)刑：惩罚。

[译 文]

陈胜是阳城人，字涉。吴广是阳夏人，字叔。陈胜年轻时，曾和别人一起被雇佣耕地，(有一次他)停止了耕作，走到田埂上，(因为)失望而久久(叹息)，(对同伴)说：“假如(我)富贵了，不会忘记你们的。”雇工们都笑着对他说：“你是个穷扛活的，哪来的富贵呢？”陈涉长叹道：“唉！燕雀哪里知道鸿雁的抱负啊！”

秦二世元年七月，征发贫民九百人，调派去驻守渔阳，(途中)驻扎在大泽乡。陈胜、吴广都被编在这支队伍里，担任屯长。正赶上下大雨，道路不通，估计已不能按期(到达渔阳了)。误了日期，按法律规定都将斩首。陈胜、吴广就合计道：“如今逃跑也是死，发动起义也是死，同样是死，为国事而死，好吗？”陈胜(又)说：“天下的人苦于秦朝的暴政很久了。我听说秦二世是秦始皇的小儿子，不该立为皇帝，该立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多次规劝秦始皇的缘故，皇上让他到外面带兵。现在有人听说(扶苏)并没罪，二世(却)把他杀害了。百姓大都听说扶苏很贤明，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项燕是楚国的大将，屡立战功，爱护士兵，楚国的百姓爱戴他。有人以为他死了，也有人以为他逃跑了。现在果真让我们这些人假称是公子扶苏和项燕(的队伍)。向天下人发出(反秦的)号召。必然有许多响应的。”吴广认为他说得对。于是去占卜。卜卦的人猜到了他们的意图，说：“你们占卜的事都会成功，可以建功立业。不过你们最好向鬼神占卜一下这事吧！”陈胜、吴广很高兴，琢磨所谓“向鬼神占卜一下”的用意，说：“这是教我们(利用鬼神)先威服众人罢了。”于是用朱砂在绸子上写上“陈胜王”(三个字)，放在别人打来的鱼的肚子里。戍卒们买鱼做来吃，在鱼肚子里发现了字条，本来已经对这事感到奇怪了。(陈胜)又暗地里让吴广到驻地旁丛林中的庙里，在夜里点起篝火，装做狐狸嚎叫的声音，大喊：“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都整夜感到惊异恐惧，第二天，戍卒中到处谈论着(这事)，都指指点点用目光向陈胜示意。

吴广平素待人很好，士兵中很多人都愿意听他差遣。(—天)押送戍卒的军官喝醉了，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想激起他的恼怒，让他责辱自己，借以激怒自己手下的士兵。尉官果然用竹板打吴广，还把剑拔了出来(要杀吴广)，吴广奋起夺过剑把他杀了。陈胜帮吴广把两个军官都杀了。(然后)召集号令部下说：“你们诸位遇到了大雨，都已经误了(到达渔阳的)期限，误了期限是要杀头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杀头，因守卫边境而死的人也必占十分之六七。况且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出大名干大事啊，王侯将相难道(天生)有种吗？”部下都说：“遵从您的号令。”于是就假称是公子扶苏和项燕(的队伍)，来顺应民意。(大家)露出右臂(作为起义军的标志)，自称“大楚”。筑台宣誓，用军官的头祭天。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当都尉。先攻打大泽乡，攻下后又进攻蕲县。蕲县攻克(后)，就派符离人葛婴带兵向蕲县以东攻取土地。(义军)攻打铚、酂、苦、柘、谯五县，都攻下了。(陈胜)—边行军—边扩大队伍，等到了陈县时，(已有)战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步兵好几万。攻打陈县时，陈县的郡守、县令都不在，只有守丞同义军在城门洞里交战。没能战胜(义军)，守丞战死，(义军)于是入城占领了陈县。过了几天，(陈胜)下令召集当地的三老和有声望的人一起来集会面议大事。三老和有声望的人都说：“将军您亲自披上坚固的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讨伐不讲道义的秦王，诛灭暴虐的秦国，重建楚国的江山，论功应当称王。”陈胜于是即位称王，定国号叫“张楚”。在这时候，各郡县痛恨秦朝官吏的，都起来惩办当地的长官，杀掉他们来响应陈胜。

[鉴 赏]

本文相当真实具体地记述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发生发展过程，生动地描写了起义领袖陈胜、吴广的形象。

陈胜胸怀大志，他不迷信天命，不相信王侯将相“有种”的血统论，他仰慕鸿鹄的高翔，敢于蔑视貌似强大的王朝，救“苦秦”的百姓于水火，既表现出他的政治远见，也反映了他“举大名”成大事的雄心。他聪明果断，善于选择起义的有利时机，利用对鬼神的迷信和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打出张楚的旗号，表现出制定策略、发动和组织群众、指挥战争的卓越才干，正如司马迁所说：“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太史公自序》吴广因不是这篇传记的重点人物，所以写得简略。但从他谋画起义、诱杀将尉，激发部属的所作所为，也可看出他的机智勇敢和敢于反抗的精神。通过语言行动刻画人物是《史记》的一大特色，使得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人物活脱脱地再现于我们眼前。

在选材上作者十分注重详略的安排。从全篇来看，详写的是起义的准备和发动过程。略写的是陈胜少时的佣耕、起义军的进攻路线、农民政权的建立等；至于各地的反秦斗争则一句带过。在详写的那一部分里，重点是写陈胜的谋划，其余如大泽乡遇雨、问卜、士卒惊恐、筑坛而盟等，则写得简略。

文章按事件的发展顺序来记事。先写陈胜年轻时的“鸿鹄之志”引出下文，为“举大计”设伏；中间“举大计”的过程，从“死国”、“死即举大名”的信念，起义策略口号的提出，以及为起义所作的一系列舆论准备，都可以看出陈胜的抱负和实现抱负的非凡才能。结尾写陈胜被拥立为王，正是他“鸿鹄之志”的实现。如此前后照应，使全篇结构严谨，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