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的变奏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我愿意看你入睡，

也许你根本睡不着。

我愿意睡意朦胧地，

看着你。我愿意与你

一起入睡，进入

你的梦境，当它那柔滑的黑波

卷过我的头顶

愿和你一起穿越那片透亮的

叶子黑蓝、摇曳不定的森林

那儿有水汪汪的太阳和三个月亮

走向你必须下去的那个山洞，

走向你最担心的惊恐

我愿递给你一支银色的

树枝，一朵小白花，一个字

保护你，当你陷进

梦的深处的忧虑，

和忧虑深处的中心。

我愿跟随你再一次

走完那道长长的楼梯

变成一条小舟

小心地载你回来，做一朵

双手捧住的火焰

引导你回进

睡在我身旁的

你的躯体，让你

悄然回去如同吸进一口空气

我愿做那口空气

在你身体里做片刻的

逗留。我多愿自己也是那样的

不受注意，那样的须臾不可分离。

(李文俊 译)

从白居易的绝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到裴多菲的名句“我愿意是急流……我愿意是荒林……”，古今中外，这种为挚爱亲人永不分离而甘心奉献一切的发愿体抒情诗，在诗海艺坛中争妍怒放。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任1982年加拿大作协主席、并以诗集《圆圈游戏》获得加拿大最重要的总督奖金的女诗人、小说家与评论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通过现代诗美的新开拓，为当代发愿诗坛吟奏出一首柔情缱绻的梦幻曲——《“睡”的变奏》。

诗的首曲，一对情意绵绵的恋人亲昵入睡，恋人之一的“我”，温情脉脉地谛视着身边的情侣。此时的“我”贪恋不已，爱絮飘逸，于睡意朦胧中连发三个衷心意愿。这升腾递进的心愿真切地表达出“我”的情思难抑，恨不能和情侣同化一梦、患难与共、合为一体的心绪悠动！

果然，钟爱无限，情愫相通，二、三曲变奏出潜意识的梦境。扭曲变形的梦幻世界为“我”的又三个“愿意”提供了超现实的挚爱意境：“我”愿意幻化为银色的树枝、一朵小白花、一条小舟或一朵火焰，愿和你一起穿越你最担心惊恐的树林和山洞，愿随你再一次走完那道长长的楼梯，最后保护你从深深的忧虑中，平安回到我身边的躯体内：让“我”所爱的人做的梦，如呼吸空气那样自然平易，丝毫不受掠扰惶恐。这两章怪诞的梦，令人想起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名作《醒前刹那间的梦》，画中那位醒前的妇女正受到两只斑斓的猛虎、一枝长刺刀步枪的袭击，也处于恶梦的困扰之中却无人解救。这醒前的画梦与入睡初的诗画，同曲异工，显然都是西方“现代人”的困惑和苦难意识的外化象征。

终曲又情回现世。拈连上曲终了的“空气”流，“我”衷心奢望也愿如“空气”附体情侣：无处不在，分秒不离，体贴亲密，是生命必需；更愿像“空气”一般默默奉献：无声无色，无味无形，舒心润肺，又毫不牵累。它将萦绕全诗的爱心柔情，坦露得酣畅淋漓、纤悉无遗！而女诗人的奇梦异愿又超越了前辈，成为现代诗坛的新诗篇。如晋朝诗人傅玄曾在《车遥遥》中赋出诗句“愿为影兮随君身”。如影随身固然亲密但要受光的限制。匈牙利诗人裴多菲也写过“如果你是地狱，我愿意永坠地狱之中”的名诗，其生死与共的决心绝对刚毅，但却是非人间的幻境。而玛·阿特伍德诗化的“空气”意象，既朴实平易又意蕴深郁，富含哲理耐人寻味，最传神地表露两情钟爱，愿亲密无间，并为之献出一切的挚爱赤心。

这是一首移情于梦的衷情诗。

这是一首发自心坎，又充满深情蜜意的催眠曲。女诗人妙悟情愫，以新奇的想象，独特的象征，化平易为神奇，将传统的比兴誓愿和现代心理学说溶于一炉。而在诗的韵律形式上又随情所欲，自由不羁。她不讲究格律节奏也不严求分行句逗，基本上不押韵，全部口语入诗，以诗的意境取胜：这是玛·阿特伍德被誉为当今加拿大最优秀诗人之一的自我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