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嗜醋芹

·柳宗元·

魏左相忠言谠论，赞襄万机，诚社稷臣。有日退朝，太宗笑谓侍臣曰：“此羊鼻公不知遣何好而能动其情？”侍臣曰：“魏徵好嗜醋芹，每食之欣然称快，此见其真态也。”明旦召赐食，有醋芹三杯。公见之欣喜翼然，食未竟而芹已尽。太宗笑曰：“卿谓无所好，今朕见之矣。”公拜谢曰：“君无为故无所好，臣执作从事，独僻此收敛物。”太宗默而感之，公退.太宗仰睨而三叹之。

〔选自《龙城录》〕

●●
柳宗元是著名的诗人，又是古代散文创作成就卓异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所著的笔记小说《龙城录》,或以沉静而富于思考性引人，或凭意境上的朦胧而带有诗意，显示了“大手笔”作“小文章”时的游刃有余。文笔虽不求俊逸，但在作品内含寓意及意境上却有追求。这一篇《魏徵嗜醋芹》,以一件小事显示了唐太宗与魏徵君臣之间关系的融洽，再现了魏徵的机敏善谏和唐太宗也能“从谏如流”的臣贤、主明的景况。作品写人，摹情状态务求形象，力避呆板；主题的揭示隐含在客观叙述之中，给人留下思考，也留下韵致。读过作品之后，再细细体味在作品叙述的这件小事中唐太宗、魏徵的言行举止，就会感到柳宗元在这一篇短小作品写出的唐太宗和魏徵形象是生动而感人的。
唐太宗知道魏徵“忠言谠论，赞襄万机”,确是社稷重臣，国家的栋梁；但是为人端肃，轻易不动感情，看不出有什么能牵动他的情感。这使唐太宗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一天退朝之后(大约又看见了魏徵严肃的面孔),他笑着向侍臣说：“这个羊鼻公，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好办法牵动他的感情。”出言嬉昵，反映了他对魏徵信赖、喜欢；又想知其嗜好的探究心理。侍臣告诉他：魏徵嗜好醋芹，如果让他吃醋芹，必然能看到他真情的流露。第二天，唐太宗赐宴魏徵，并特意准备了“醋芹三杯”。见了醋芹，魏徵果然喜形于色，真情流露，饭未吃完，醋芹却先光了。唐太宗见状，笑着对魏徵说：“你说你没有什么嗜好，今天我可看见你的嗜好了！”(洞悉了魏徵嗜好之后的喜悦尽付于言表。)唐太宗“笑谓侍臣”,对魏徵嗜醋芹又“笑曰”,两个“笑”字，写出了他对待臣下的平易，以及君臣之间并不十分拘礼的关系，一个开明君主的性情有所显现。同时，简单而又传神的几句描摹绘写，也使唐太宗不是以一个威严慑于四方的君主，而是以一个性情开朗、活泼善谑的人站在了读者面前，自然而亲切。
如果说，文章至此还仅仅是描述唐太宗的话，下文则是既写了唐太宗，又写了魏徵，写出了君主英明， 臣下贤良，都以国事社稷为重的一对君臣；写出了魏徵不失任何一个时机的机敏的进谏，也写出了唐太宗善从人言和对魏徵忠于国事的赞赏。
面对唐太宗不失亲切的调侃，魏徵不失臣礼，“拜谢”着回答了一番话：“君主没有什么作为，我也就没有什么嗜好了，目前我所做的事情，只是使我喜欢这种轻贱平凡的东西。”言外之意是，你作为君主津津于这种无味无聊的事件的探究，我作为你的臣子，秉承帝王爱好也就只喜欢吃醋芹这种东西了。神态恭谨而语言锋锐。既是对唐太宗的回答，又是进谏。他希望唐太宗以国家社稷大事为重，志有高远，不涉庸琐，实际是又对唐太宗提出了批评，只不过这批评提得委婉、含蓄，不致于冲撞了皇上。仅一句话，就显于出了魏徵的性格，他不愿君王只沉溺于庸琐，而希望他大有所为，这样臣子属下也才会品德高尚，励精图治，有大贡献于国家。唐太宗对魏徵的这番话，没有说什么，但在他的沉默中却有深深的感动，以至于魏徵离去之后，他还仰视上方，神情专注，再三慨叹。这慨叹是内心的振颤，是对魏徵之言的深深的赞赏，他从魏徵的语言中听到了批评，也听到了激励，他深深地被感动了：魏徵“诚社稷臣”(确实是国家的忠臣)!
柳宗元的这篇短文行文流畅，以一件小事使唐太宗神情姿态生动展现。他的亲切待人，他的听谏言后的沉思，都写得形象、生动。对魏徵，也描绘生动，像他吃醋芹时的“欣喜翼然”,回答唐太宗调侃时的隐含批评的恭谨的语言，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生动的描绘。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品只叙不议，让读者从他叙述的故事中自己去体会，思考，决不指划、点拨，唯恐读者不明白，文不直白，追求蕴寓，从而使作品较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