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长恨歌 |
释义 | 长恨歌[唐] 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②,御宇多年求不得③。 杨家有女初长成④,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⑤,六宫粉黛无颜色⑥。 春寒赐浴华清池⑦,温泉水滑洗凝脂⑧。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⑨。 云鬓花颜金步摇⑩,芙蓉帐暖度春宵(11)。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2)。 承欢侍宴无闲暇(13),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14),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15),可怜光彩生门户(16)。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7)。 骊宫高处入青云(18),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19),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20)。 九重城阙烟尘生(21),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22),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23),宛转蛾眉马前死(24)。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25)。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26)。 峨嵋山下少人行(27),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28),夜雨闻铃肠断声(29)。 天旋日转回龙驭(30),到此踌躇不能去(31)。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32)。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33)。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34),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35),椒房阿监青娥老(36)。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37)。 鸳鸯瓦冷霜华重(38),翡翠衾寒谁与共(39)?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40),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41),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42),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43),雪肤花貌参差是(44)。 金阙西厢叩玉扃(45),转教小玉报双成(46)。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47)。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48)。 云鬓半偏新睡觉(49),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50),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51),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眇茫(52)。 昭阳殿里恩爱绝(53),蓬莱宫中日月长(54)。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55)。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56),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57)。”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注释〕 ①本篇选自白居易《白氏长庆集》。恨,遗憾、憾恨之意。②汉皇,汉武帝,这里指唐玄宗李隆基。重色,贪爱女色。倾国,指美女。汉代李延年歌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后来倾城倾国就成为对美女的形容词和代称。③御宇,统治全国。④杨家有女,指杨贵妃,名玉环,蒲州永乐(今山西省芮城县境)人。⑤回眸(mou牟),回头看一眼。眸,眼珠。百媚生,生出非常美丽的姿态。⑥六宫,古代宫廷皇后和妃子居住的地方。粉黛,粉,脂粉;黛,妇女画眉的颜料。这里用来代称妇女。无颜色,意谓相形之下,失去了她们的美色。⑦华清池,华清宫的温泉浴池,在今陕西省临潼县骊山上。⑧凝脂,指皮肤细嫩,好像凝固的脂肪一样。⑨承,得到。恩泽,皇帝的恩宠。⑩金步摇,黄金做的一种首饰名。因步行时摇动不停,故名。(11)芙蓉帐,绣有荷花图案的帐子。(12)早朝,古代制度,皇帝必须于清早在大殿里接见臣下,叫做早朝。(13)承欢,接受皇帝的欢爱。(14)金屋,华丽的房屋。妆成,化妆完了。(15)列土,即裂土,把土地分封给贵族。杨贵妃得宠以后,她的三个姊姊分别封为韩、虢、秦三国夫人,族兄铦为鸿胪卿、锜为侍御史、钊(杨国忠)为右丞相。(16)怜,在唐人口语中有喜爱、羡慕等意义。(17)当时有歌谣说:“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18)骊宫,指骊山上的华清宫。(19)凝丝竹,管弦乐演奏的节奏极为缓慢,好像凝结住了。丝,弦乐器;竹,管乐器。(20)渔阳,唐郡名,范阳节度使所辖的八郡之一。这里用来代指范阳地带。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郡起兵叛乱。鼙(pi皮)鼓,骑兵用的小鼓。霓(ni尼)裳羽衣曲,唐大型舞蹈《霓裳羽衣舞》的乐曲。(21)九重(chong崇),指皇帝居住的地方。皇宫有九道门,所以叫九重。阙,宫门两边用以瞭望的高楼,这里也代指皇宫。(22)翠华,用翡翠鸟羽毛装饰的旗子,指皇帝的车驾。(23)六军,周朝制度,天子有六军,所以后代常以六军代指皇帝的车队。(24)宛转,原是委宛的样子,这里有凄惨的意思。蛾眉,原指妇女像蛾一样好看的眉毛,常用以代指妇女,这里指杨贵妃。(25)这两句说杨贵妃使用过的花钿,还有翠翘、金雀、玉搔头等首饰,都抛在地上无人收拾。(26)云栈,高入云霄的栈道。栈,栈道,在悬崖绝壁上凿空支架木柱,铺上木板而成的窄路。萦纡(ying yu营迂),纡回曲折。剑阁,又名剑门关,在今四川省剑门县北部。(27)峨嵋山,在今四川省峨嵋县。当时唐玄宗并没有经过峨嵋山,这是作者因为峨嵋是蜀中名山而设想的话。一说,这是指利州(今四川省广元县)境内的小峨嵋山。(28)行宫,皇帝外出居住的地方。(29)铃,古代建筑在屋檐四周常挂铜铃,风吹铃动,发出响声,以防鸟雀做窠。(30)天旋日转,这是指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九月,唐朝军队收复长安的事。回龙驭,指这一年十二月唐玄宗从成都回长安。龙驭,皇帝的车驾。(31)踌躇,犹豫。去,离开。(32)信马归,骑在马上不加控制,听任马自己走去。表示精神恍惚。(33)太液,汉代池名。芙蓉,荷花。未央,汉代宫名。这里都用以代指唐代的宫苑。(34)西宫,指太极宫,因它在大明宫西,所以叫西宫。南苑,指兴庆宫,因它在大明宫南面,所以称南苑。唐玄宗从成都回长安后,先住兴庆宫,后又迁居太极宫。(35)梨园弟子,唐玄宗在位时,曾挑选了三百名艺人和几百名宫女,在梨园教习歌舞,这些人被称为皇帝梨园弟子。(36)椒(jiao交)房,以花椒和泥涂壁的房屋,指皇后居住的宫室。阿监,宫中的女官。青娥,指宫女。(37)迟迟,缓慢,钟鼓,指宫中报更计时的响器。耿耿,明亮的样子,星河,银河。曙,天亮。(38)鸳鸯瓦,也叫阴阳瓦,即俯仰相对的瓦。霜华,即霜花。(39)翡翠衾,绣着翡翠鸟的被子。翡翠鸟也是雌雄双栖的鸟,绣在被子上,象征夫妻情好。(40)临邛(qiong穷),地名,今四川省邛崃县。鸿都客,鸿都,后汉首都洛阳宫门名,是朝廷藏书的地方。称道士为鸿都客,是赞美他博学。(41)碧落,指天上。黄泉,指地下。(42)玲珑,空灵的样子。五云,五彩的云。(43)太真,杨贵妃曾是寿王李瑁的妃子,唐玄宗为了夺取她,叫她先出家做女道士,法号叫太真。(44)参差(cen ci疵),仿佛,好像。(45)金阙(que却),黄金做的门楼。玉扃(jiong,窘平声),白玉做的门扇。(46)小玉、双成,都是仙界中侍女名字。(47)九华帐,绣着各种华美图案的帷帐。(48)珠箔(bo勃),用珠子穿成的帘子。逦迤(li yi理乙),连续。(49)新睡觉,刚刚睡醒。觉,醒。(50)仙袂(mei媚),指杨贵妃的衣袖。举,扬起。(51)寂寞,凄惨的样子。泪阑干,眼泪横一道竖一道。(52)眇茫,即“渺茫”,模糊不清,这里指听不到,看不见。(53)昭阳殿,是汉成帝刘骜的宠妃赵飞燕居住的地方,故借以代指杨贵妃曾住过的宫殿。(54)蓬莱宫,中国古代相传海上有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所以这里以蓬莱的宫殿代指杨贵妃的住所,表示杨已成仙。仙人是不死的,所以说“日月长”。(55)钿合,嵌镶着金花的盒子。合,同“盒”。金钗,一种插在头发上的金首饰。(56)七月七日,神话传说七月七日是长年不见面的牛郎、织女在天上相会的日子。长生殿,殿名。唐代长安、洛阳、骊山等宫城里都有长生殿,据陈鸿的《长恨歌传》,说指的是骊山的长生殿。但骊山的长生殿是斋宫,不应该是谈情说爱的场合。(57)这是唐玄宗和杨贵妃当年七月七日在长生殿的誓词,表示永远相爱,决不分离。比翼鸟,雌雄双飞的鸟,据说产在南方。连理枝,两棵枝干相连的一种树。都用来象征男女坚贞不渝的爱情。 〔分析〕 白居易在任周至县尉的时候,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十二月和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谈起唐玄宗、杨贵妃故事,因而写了这篇《长恨歌》。陈鸿跟着写了传奇小说《长恨歌传》。这两篇作品都很出色,《长恨歌》更是脍炙人口的名作。 从结构上看,全诗分两大部分。从开头到“惊破霓裳羽衣曲”是前一部分,写的是安史之乱以前的唐玄宗、杨玉环。 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统摄全篇。男主人公以“重色思倾国”的形象出场,女主人公自然就以“倾国”之“色”作为“思”的对象而跟着出场。作为“汉皇”的男主人公不“重德思贤才”,却“重色思倾国”,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只七个字,就概括了人物的主要特点,确定了情节发展的方向,体现了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倾国”一词,本来指能够使全国人倾倒的美色,但在这里却具有双关的意义。前人已经指出:“思倾国,果倾国矣!”诗的前一部分,正是写唐玄宗由“思倾国”而怎样弄出一个“倾国”(国家倾覆)的结局的。 诗人紧紧抓住“重色”的特点塑造唐玄宗李隆基的形象。在杨玉环入选以前,他“求”倾国之色已有“多年”。“后宫佳丽三千人”,就是多年“求”来的。但因为都不是“倾国”之“色”,所以还在继续“求”,终于“求”到了杨玉环。于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完全沉溺于酒色歌舞之中了。 诗人从表现李隆基“重色”的角度塑造了杨玉环的形象。一个“重色”,另一个以“色”邀宠。“回眸一笑百媚生”,“侍儿扶起娇无力”,“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等许多诗句,都不仅写她有“色”,而且着重写她以“色”邀宠。着重写她以“色”邀宠,就有助于进一步表现李隆基如何“重色”:仅仅由于爱杨玉环的“色”,就让她的“姊妹弟兄皆列土”,政治上腐败到何等程度,也就不言可知了。 前代的某些评论家不同意或者不理解作者围绕李隆基“重色”和杨玉环以“色”邀宠这个中心塑造李、杨形象的艺术构思,却指责说:“其叙杨贵妃进见、专宠、行乐事,皆秽亵之语。‘侍儿扶起娇无力’以下云云,殆可掩耳也。”(张戒《岁寒堂诗话》)又指责说:“‘回眸一笑百媚生’,乃形容勾栏妓女之词,岂贵妃风度耶?”(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这正好从反面说明,在诗的前一部分里,诗人对李、杨的荒淫生活作了大胆的暴露和批评。 题目是《长恨歌》,不言而喻,重点在于歌“长恨”。在安史之乱以前,李、杨乐个没完,有什么“恨”?然而事物往往向反面发展,如果处理不当,“乐”会导致“恨”。在诗人的艺术构思里,这前一部分正是写致“恨”之因。因为重点是歌“长恨”,所以这致“恨”之因写得很集中,只用“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两句收上启下,来为李、杨的“长恨”谱写哀歌。 后半篇写“长恨”本身,一气舒卷,转落无迹;但从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心理变化看,仍可以分出若干层次。 从“九重城阙烟尘生”至“回看血泪相和流”,紧承前半篇的结句,写李、杨在安史之乱和马嵬兵变中结束了荒淫生活,演出了生离死别的一幕。据史书记载,“六军不发”的原因,主要是要杀酿成安史之乱、导致潼关失陷的祸首杨国忠及其“同恶”。但真正的祸首,实际上是李隆基。对此,诗人在前面已经作了有力的表现。李隆基如果重德任贤,不因杨妃的裙带关系而让她的“姊妹弟兄皆列土”,杨国忠又怎么能把持朝政?诗人的难能可贵之处,正表现在他没有像有些封建文人那样不惜掩盖马嵬兵变的真象而为李隆基开脱,说什么“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死”,而是如实地写出李隆基被逼得“无奈何”,干瞅着他心爱的妃子“马前死”。这不是分明表现出这个祸首已受到“六军”的惩罚了吗?诗人不仅如实地写出李隆基赐妃子死是出于被迫,而且用“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等诗句,表现 了他对杨妃的恋恋不舍之情。这样,李隆基这个人物“重色”的性格特征就不是“改”掉了,而是向前发展了。那“倾国”之“色”已经被逼而死,他仍思念不已,这就产生了“长恨”。行文至此,已由李、杨致“恨”之因写到“长恨”本身。 从“黄埃散漫风萧索”至“魂魄不曾来入梦”,写李隆基在入蜀途中,在蜀中的“行宫”,在回京经过马嵬坡的时候,在回京以后的各种场合,春夏秋冬,朝朝暮暮,总是触景生情,见物怀人,一心想着已死的妃子。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至篇末,于幻想的神仙境界中刻划了杨玉环的形象,表达了死者对生者的无限相思。生死相思而永无见期,这就是“长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长恨”呢?诗人没有明说,这需要从全篇的艺术形象中去领会。 《长恨歌》的艺术成就表现在许多方面,这里只提一下几个显著的艺术特点。 (一) 跟着人物性格的发展而发展情节、结构作品、表现主题。一开头就揭示出唐玄宗的主要性格特征——“重色”,然后从各个侧面进行刻划,情节也就跟着向前发展:安史之乱、马嵬兵变、逃至蜀中,这是“重色”的后果;从入蜀到回京的思念妃子以及命方士“致魂魄”,则是“重色”的进一步表现。因为主线分明,所以剪裁得当,结构谨严。例如写到杨妃对方士讲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以后即戛然而止,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点明“长恨”,结束全诗,不写方士复命和李隆基的反应。因为人物的性格至此已经不能再发展,就不必浪费笔墨了。 (二) 善于通过人物对事件、环境的感受和反应来表现人物的感情,因而常常把叙事、写景和抒情结合为一。例如“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只两句就概括了马嵬兵变,这是最精炼的叙事;但杨妃“宛转”求救的神态也和盘托出,又是描写;这又主要是写李隆基的感受和反应,表现他“无奈何”的心情,具有浓烈的抒情色彩。至于写李隆基触景念旧,见物怀人的那些诗句,这个特点表现得尤其突出。 (三) 语言精炼流畅,优美易懂,具有鲜明的形象性和音乐性,往往只一两句就展现出一个感人的诗的境界;比如用“玉容寂寞泪阑干”已很形象,再用“梨花一枝春带雨”比拟就神情毕现。又如“思悄然”和“未成眠”已能表现李隆基彷徨思旧的心情,再用“夕殿萤飞”和“孤灯挑尽”来渲染环境、勾勒肖像而意境全出。前人讥笑“孤灯挑尽未成眠”一句“寒酸”,理由是“宁有兴庆宫中夜不烧烛,明皇自挑灯者乎?”(《邵氏闻见续录》)自然,宫中燃蜡烛而不点油灯,明皇也不至于亲自挑灯,白居易该是懂得的。他的艺术匠心正表现在运用典型化的艺术手法,不仅活灵活现地写出明皇思念妃子的神态和心境,连他处于被幽禁状态的凄凉晚景也烘托出来了。 (四) 前人肯定《长恨歌》,总说它“情至文生”、“情文相生”,这是符合实际的。正因为“情至文生”,所以连虚构的浪漫主义境界都写得真实感人。当写明皇思妃之情与日俱增,直写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时候,命方士“致魂魄”的情节,已经呼之欲出。而写仙山上的杨妃如何思念明皇,则是远承前面的“擅宠”和“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恩爱”发展而来,因而具有感情的真实性。作者本不信仙,有“戒求仙”的《海漫漫》等作品可证。他之所以虚构一个仙境,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主人公内心活动罢了。有人认为作者在写杨妃之死时特意点明“花钿委地无人收”,是为了暗示方士弄到“钿盒金钗”之后编了一套在仙山找到杨妃的谎言进行欺骗,这也许可能。但对于浪漫主义的艺术作品,只需要衡量它是否反映了感情的真实,不必考虑杨妃是否会“成仙”。有人指责作者不该把一个“妖艳之妇”写成仙人,那也是不懂浪漫主义特点。 对《长恨歌》的主题思想,历来有不同理解。从作者的艺术构思看,大约是意在讽谕当时和以后的统治者应以唐玄宗为戒,不要因“重色”而荒淫误国,给自己造成“长恨”。这在诗的前一部分表现得相当明显。但在后一部分,他把李隆基写得那么感伤,那么凄苦,那么一心追念妃子;把幻境中的杨妃对明皇的感情写得那么真挚专一,那么生死不渝;而他的那些情景交融、音韵悠扬的诗句又那么哀感顽艳、富于艺术感染力;因此,客观效果倒有可能引起读者对李、杨的同情。“重色”是贬义,如诗的前一部分所写,李隆基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因“重色”而紊乱了朝政,那是该贬的。但在既失掉妃子,又失掉政权,颠沛流离,回京后更受到肃宗虐待的情况下日夜追念妃子,仍与以前“重色”的性格特征相一致,却已经无损于国计民生,诗的后一部分即使引起读者对李、杨的同情,也是无害的。 不承认《长恨歌》有讽谕意义和力主它是歌颂李、杨坚贞爱情的专家们提出的理由是:一,作者把它编入“感伤诗”,而没有编入“讽谕诗”;二,作者在《与元九书》中曾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这其实算不得什么理由。第一,作者明说:“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按照这个定义,“感伤诗”为什么就不能有讽谕性的内容呢?有感于唐明皇因“重色”而荒淫误国,给他自己也造成“长恨”,从而“形于叹咏”,不是合情合理吗?作者编入“感伤诗”的不少诗,如《过昭君村》、《哭王质夫》等等,就都有讽谕意义,《蚊蟆》甚至以“么虫何足道,潜喻儆人情”结尾,更与“讽谕诗”没有多少区别。第二,“时之所重,仆之所轻”的话,是激于他的“意激而言质”的“讽谕诗”被“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而发的,并不能证明他自己真的轻视《长恨歌》。事实上,他倒是颇以《长恨歌》自豪的。就在跟《与元九书》同时写作的《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一诗里,他一上来便夸《长恨歌》,并把它与《秦中吟》提到同样重要的位置,大书而特书:“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有人把“风情”理解为“儿女风情”,等同于今天所说的“爱情”,那不合原意。而且,这样的理解,对“白居易因《长恨歌》写爱情而自己轻视它”的论点也很不利;因为在这里,诗人分明十分重视它。在这一联诗里,“风情”与“正声”对偶,“风情”指风人之情,“正声”指雅正之声。《毛诗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这就是“风情”所本。《毛诗序》又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李白《古风》亦云:“大雅久不作,……正声何微茫!”这就是“正声”所本。总之,白居易声明他的“《长恨》有风情”、“《秦吟》近正声”,是和他在《与元九书》里反复强调的“风雅比兴”之说完全一致的。 有人认为《长恨歌》前半批判“重色”,后半歌颂爱情。这也值得怀疑。像白居易这样的大诗人,一篇诗的主题竟然前矛后盾,这是很难想像的。细读作品就可以看出前半是写致“恨”之因,后半是写“长恨”本身;而在诗人心目中,那“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恨”,其“讽谕”不仅是作者的创作意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得到了艺术体现。当然,这只能说是“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说是“完全”,因为诗人对“长恨”本身的描写有可能引起读者的同情,以致客观效果与主观意图不完全一致。 有人指责《长恨歌》在很多地方“背离历史事实”,从而贬低它的地位。不错,《长恨歌》背离历史事实处的确不少。但问题在于:它并非历史著作,而是文学作品。如果不是把它看作历史著作,而是把它看作文学作品,那就不应该简单地指责它背离历史事实,应该考虑它为什么要背离历史事实以完成其独创性的艺术构思。 举例说,根据历史记载:唐玄宗每年十月至华清宫避寒,第二年正月返回长安。但白居易却把他和杨玉环的活动不分四季,全安排在骊山,如“春寒赐浴华清池”,“七月七日长生殿”等等;而“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则直接引得“渔阳鞞鼓动地来”。这是为什么?有人说:这是为了集中文学描写,是需要集中的嘛。不错,文学作品需要集中,但为什么不集中于长安,却要集中于骊山呢?这显然与作者的创作意图有关。请看他的《骊宫高》: 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一人出兮不容易,六宫从兮百司备。八十一车千万骑,朝有宴饫暮有赐。中人之产数百家,不足充君一日费。……君之来兮为一身,君之不来兮为万人。 这是讽谕诗《新乐府》中的一首,赞美勤于政事、不到骊山游幸的天子“重惜人之财力”。既然如此,他把李、杨活动集中于骊山,其讽谕、批判之意,不是十分明显吗? 还有人说:“玄宗入居南内西内,不可能招致方士。方士寻觅贵妃的情节,是白居易以汉武帝思念李夫人的旧闻为蓝本编造的。”这当然不错;但如此“编造”,其创作意图又是什么呢?《新乐府》组诗里有一篇《李夫人》,正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作者把盛姬、李夫人、杨贵妃都说成“惑人”的“尤物”,指责周穆王、汉武帝、唐明皇“生亦惑,死亦惑”。而这,和他在《八骏图》中批判周穆王“璧台南与盛姬游”,“一人荒乐万人愁”是完全一致的;和他在《古冢狐》里指出“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的警告是完全一致的;和陈鸿在《长恨歌传》里关于“惩尤物,窒乱阶”的说明也是完全一致的。 把所谓“艳色”统统斥为“惑人”的“尤物”,这显然是欠妥的。但统统肯定,说一切女人都与“祸水”不沾边,也不合“一分为二”的原则。鲁迅在《女人未必多说谎》里替包括褒姒、妲己、杨妃等人在内的女人鸣过不平,但后来在《阿金》里就改变了看法。一个睡在皇帝身边的“倾国倾城”之色,如果一味地邀宠恃宠,为所欲为,那就很可怕。白居易通过《长恨歌》、《李夫人》、《古冢狐》、《八骏图》等许多诗篇,反复警告最高统治者应该“惩尤物”、“鉴嬖惑”、“惩佚游”,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面提到:《长恨歌》的客观效果与作者的创作意图不完全一致。读完《李夫人》,对这个问题似乎可以得到解释。就理智而言,作者企图通过《长恨歌》批判唐玄宗“生亦惑,死亦惑”,但在感情上,却对既失掉妃子、又失掉政权的唐玄宗有所同情,而他本人,也是喜爱美色、“未能忘情”的。因此,自己明说《李夫人》的创作意图是“鉴嬖惑”,却又于结尾写出这样的诗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可以看出,诗人的理智与情感之间存在着矛盾。明乎此,《长恨歌》后半篇引起读者对李、杨同情的问题,也就不难理解了。 〔评说〕 黄周星《唐诗快》:“乐天诗如《长恨歌》、《琵琶行》,皆老妪解颐者也,然无一字不深入人情,而且刺心透髓,即少陵、长吉歌行皆不能及。所以然者,少陵、长吉虽能为情语,然犹兼才与学为之;凡情语一夹才学,终隔一层,便不能刺透心髓。乐天之妙,妙在全不用才学,一味以本色真切出之,所以感人最深。由是观之,则老妪解颐,谈何容易。” 吴乔《围炉诗话》:“《连昌》、《长恨》、《琵琶行》,前人之法变尽矣。”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北江曰:如此长篇,一气舒卷,时复风华掩映,非有绝世才力,未易到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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