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和达摩衍蒂 [印度]毗耶娑

【作品提要】

尼奢陀国王那罗和毗德尔跋国公主达摩衍蒂，由天鹅做媒，互相爱恋。在选婿大典上，达摩衍蒂拒绝四位天神而选中那罗。恶神迦利认为那罗和达摩衍蒂轻视天神，执意要惩罚他们。迦利附身那罗，致使那罗失去财富和王国，和妻子达摩衍蒂流亡森林。那罗不愿达摩衍蒂受苦，遗弃了她。那罗在森林大火中救出蛇王，蛇王报恩，咬伤那罗，让他变成丑陋侏儒模样以隐姓埋名，同时让毒液折磨附在那罗身上的恶神迦利。那罗前往㤭萨罗国的阿逾陀城，充当了国王的车夫。达摩衍蒂辗转回到父母身边，派婆罗门明察暗访寻找那罗。得知那罗下落，设“征夫计”而与分离四年之后的那罗团聚。那罗也恢复了形貌，夺回王国，与达摩衍蒂白头偕老。

【作品选录】

达摩衍蒂说：

“请你前去吧，盖湿尼！

此车夫是谁了解仔细，

那畸形的侏儒跋乎迦，

他坐在车辇的座厢里。

“亲爱的！去他面前要请安，

温文尔雅，低眉顺眼；

无可指责的女郎啊！

真情实况应询问周全。

“如今我有个巨大疑惑：

此人可能是国王那罗；

事情倘若真的是那样，

我心满意足夙愿得偿！

“谈话中你要对他提上一提，

波尔那陀问过的那番话语，

无可指责的人啊！

答话你务必听个明白仔细。”

巨马说：

女使者这样受命前去，

便对跋乎迦微讽数语：

“幸运的女郎达摩衍蒂，

她身在宫中心想见你！”

盖湿尼又说：

“人中之魁首，欢迎驾到！

人中之雄牛啊，问你安好！

达摩衍蒂的美妙言辞，

我说与你请细听明了！

“你们是何时动身起程？

来到此地是为何事情？

你把实情恰如其分陈述分明，

毗德尔跋的公主她愿意聆听。”

跋乎迦说：

“㤭萨罗国王素享盛名，

激动的女郎啊！他闻听：

达摩衍蒂要一次选婿，

大典就在明日里举行。

“听罢此讯国王便上路，

走了一百由旬的路途，

驾着头等的追风骏马，

而鄙人就是他的车夫。”

盖湿尼说：

“你们之中的那第三位，

他来自何处，属于谁？

而你，又是属于谁人？

这差事怎样担在你身？”

跋乎迦说：

“他是有福名者的车夫，

伐尔湿内耶名传域宇，

那罗出走后，亲爱的！

他去侍奉庞伽斯婆梨。

“马匹性情我精熟通晓，

烹调美馔我手艺高超，

我担任车夫兼当厨师，

哩都波尔那亲自选好。”

盖湿尼说：

“那么伐尔湿内耶可知道，

那罗国王究竟去向何方？

跋乎迦呀！不论怎么样，

他也许会对你讲上一讲。”

跋乎迦说：

“行为不光彩的那罗的两孩子，

伐尔湿内耶把他们托付在此，

然后离去，依照自己的愿望，

他不知道尼奢陀国王的去向。

“享有盛誉的女郎啊！

也没有任何人晓得那罗，

大地之主美貌业已隐没，

潜形匿迹在世界上漂泊。

“即便他自己及其至亲，

都不可能把那罗辨认，

因他身上现有的种种特征，

无论何时也不把那罗表明。”

盖湿尼说：

“那时候，那一位第一轮

前去阿逾陀城的婆罗门，

他曾再三再四反反复复，

把一位女子的话语传述：

“‘赌徒啊！

你割掉我半件衣裳，

尔后你又去向何方？

亲爱的！

热恋的妻子睡在梦乡，

你竟把我抛弃在林莽！

“‘我住到你指点的地方，

正望穿秋水把你盼望；

日日夜夜忍受着熬煎，

遮掩身体用半件衣裳。

“‘国王啊！我涕泣涟涟，

全是由于那一桩苦难；

英雄啊！请赐个恩典，

给我几句回答的语言！’

“有伟大思想的人啊！

请你回答她所喜爱的语言，

无可指责的毗德尔跋公主，

亟愿意聆听到那一番话谈。

“你闻听到这一席隐言，

曾经给予婆罗门一个答案；

你以前的那一番回答，

毗德尔跋公主愿再听一遍！”

巨马说：

俱卢之子孙啊！

一经盖湿尼这样说完，

那罗噙满泪水的双眼，

透露出内心激动不安。

如遭火焚烧的大地之主，

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痛楚，

他用泪水哽噎的语言，

二次说出那一番答案：

“名门秀女即使遭逢不利，

她们也能自己保护自己，

贤良女子赢得天堂，

这一点是不容置疑。

“贤女们遭到丈夫抛闪，

任凭在何时都不抱怨，

她们用贞操做为铠甲，

她们的性命赖以保全。

“他希望能够获得生计，

衣服却被孔雀鸟抢去，

他的胸中被渴望燃烧，

黑皮肤女郎不要生气！

“她享到敬意或未享敬意，

已看见那样归来的夫婿——

垮掉了王位失去了财富，

受饥饿苦挣扎竭尽努力！”

那罗这样倾吐着肺腑，

他的心头极度的痛苦，

不能够控制住潸潸泪水，

坚战王啊，他嚎啕大哭！

尔后，那一位盖湿尼，

回转去禀报达摩衍蒂：

跋乎迦所讲的全部话语，

以及他的那种激动情绪。

巨马说：

却说达摩衍蒂闻听罢了，

她的忧愁统统抛往九霄，

她怀疑跋乎迦确是那罗，

便又对盖湿尼这样说道：

“请再去一次吧，盖湿尼！

你要把跋乎迦观察仔细，

你不声不响待在他身边，

他的行为举止认真注意。

“激动的女郎啊！

倘若他去做某一活路，

忙碌开时的举手投足，

你都要就地观察清楚。

“激动的女郎啊！

他手段强硬也莫把火给，

他哀哀乞求也不要给水，

你闲着无事那就算很对！

“你把这一切观察分明，

就向我禀报他的动静，

如果还见到别的什么，

你也要把它讲与我听！”

达摩衍蒂既如此吩咐，

盖湿尼随即行走迅速；

待精通马性的人奇点不见，

盖湿尼才又转身回还。

她把一切经过的详情，

向达摩衍蒂细述分明；

那时她在跋乎迦身上，

亲眼看到圣人的特征。

盖湿尼说：

“达摩衍蒂呀！

像他那般行为纯洁之人，

我从前无论在何时何地，

根本不曾见过亦未耳闻。

“他走进车座厢低矮小门，

座厢中每处都不必躬身；

我看见他是十分的惬意，

尽自舒服地伸展开肢体；

甚至把他的狭窄的座厢，

征服为特别宽绰的地方。

“为供哩都波尔那享受，

那里有不止一种珍馐，

又有丰盛的禽兽之肉，

完全合乎国王的胃口。

“跋乎迦为了自己洗浴，

在那里备下一只水罐，

那水罐经他望了一眼，

粼粼的清水立刻盈满。

“跋乎迦他洗浴了一遍，

然后他便动手去生火，

他拿起来了一把茅草，

将茅草折断一起放好。

“随即就有火苗儿熊熊，

在茅草中间蓦然升腾，

看见这桩神奇的事情，

回到这里我犹在吃惊！

“美艳的女郎！我在那里，

还见到另一个巨大奇迹——

即便那个人触摸到火，

竟然也不被火焰烧灼！

“火苗依照着他的愿望，

迅速地低回斜转向上；

我又目睹了另外一起，

更加巨大的特大奇迹：

“他拿起几枝鲜艳的花朵，

用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

随后那几枝鲜艳的花朵，

他又用双手不住地揉搓。

“花朵经他这样揉来搓去，

变得更加芬芳更加艳丽；

这些举动真是不可思议，

我看见之后速回到此地。”

巨马说：

达摩衍蒂她既已闻听，

有福名者的那些举动，

灵巧活泼的女郎认为，

是那罗到来足以证明。

她深深怀疑那罗夫郎，

变成跋乎迦那副模样，

她珠泪纷纷柔声细语，

又对盖湿尼把话言讲：

“激动的女郎啊！

趁着跋乎迦疏忽的时候，

你再前去从他厨房里头，

拿回一块准备好的烤肉！”

盖湿尼趁那罗正意乱心忧，

前去拖起来一块滚烫烤肉，

刹那之间她匆忙跑走，

可爱之态尽情地流露；

俱卢之子孙！盖湿尼把肉

交到了达摩衍蒂的双手。

那罗烧烤的许多种肉，

往日她曾快乐地享受；

想到那罗真成了厨师，

她悲痛欲绝号哭不休。

婆罗多之子孙啊！达摩衍蒂

摆脱脆弱，走开去把脸洗；

然后她把那一双儿女，

同盖湿尼一起打发前去。

因陀罗塞娜和兄弟，

跋乎迦他自然识辨，

国王随即奔跑上前，

把他两个搂到臂弯。

那罗见到两个孩童，

宛似一对天神之种，

内心的苦痛达到顶点，

他悄然泣下泪水泉涌。

那当儿，尼奢陀国王，

却又表现得变化无常，

他突然放开两个孩子，

向着盖湿尼这样言讲：

“亲爱的！这两个小孩，

酷似我那一对儿乖乖，

蓦然之间看到了他们，

使我不由得热泪沾襟。

“人心邪恶会疑你堕落，

而我们又是别国来客；

亲爱的，请你走开去！

让我谨向你致以敬礼！”

巨马说：

有福名者固然很聪明，

他的变化已全被看清，

盖湿尼匆匆转身归去，

向达摩衍蒂做了回禀。

达摩衍蒂她痛似断肠，

疑是那罗而满怀渴望，

随后她便叫上盖湿尼，

一同前往母亲的身旁：

“因怀疑跋乎迦是那罗，

我已三番两次考察过，

只在相貌上有个疑难，

我愿意亲自做出识辨。

“母亲！或请跋乎迦进宫，

或者您同意我亲自一行，

告诉或不告诉我的父亲，

全都仰仗您来做出决定！”

毗德尔跋公主这样说完，

那位王后即向毗摩言谈，

毗摩国王也允准了女儿

达摩衍蒂的这一桩心愿。

人中之雄牛啊！

她得到父亲母亲的赞同，

就把那罗请到一处地方，

请进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而彼时彼刻达摩衍蒂，

一见那罗是那副模样，

这位姿容殊丽的女郎，

满怀摧肝裂胆的悲伤。

伟大的国王啊！

她身上披裹褐色衣衫，

长发盘头，蓬首垢面，

向着跋乎迦侃侃陈言：

“跋乎迦从前你亲眼曾见，

某个名为知法的男子汉，

他把熟睡的妻抛弃森林，

此人竟然自己走向一边。

“清白无辜的亲爱妻子，

她精疲力竭茫然无知，

把她抛弃在森林之中，

尔后竟然独个儿走开；

除掉了有福名者那罗，

还有谁人会干得出来？!

“难道我犯了什么罪过，

对于那位伟大的国君？

我正熟睡得昏昏沉沉，

他自己走开弃我森林！

“从前我弃天神选那人，

他怎能够忍心抛弃我——

忠贞不渝、一往情深、

又生儿育女做了母亲！

“‘她与我绕圣火牵手成婚，

她对天鹅之言恪守忠贞，

这一位女郎我厮守不分！’

哪里去了你剖白的诚心？”

镇伏仇敌的人啊！

达摩衍蒂把一切倾诉，

忧愁所生的痛苦泪水，

从她的双眸滚滚流出。

黑眼睛的痴情的女郎，

珠泪纷纷不住地流淌，

那罗见状也悲痛欲绝，

遂把这一番话语言讲：

“我王位失去又抛弃你，

胆小的女郎啊！

做这事的并非我自己，

干这勾当的乃是迦利！

“最为坚持正法的闺秀！

从前打击他你用诅咒；

你在森林中苦痛难当，

为无衣的我忧思满腔！

“由于你的那一番诅咒，

迦利在我身吃尽苦头；

由于你的诅咒的焚燃，

他一直像被投进烈焰。

“我以不懈努力和苦行，

终于把那个迦利战胜；

艳丽的女郎啊！只因为

咱二人苦难也该到顶。

“罪恶的家伙离我而去，

尔后我即来到了此地；

丰臀女郎！这是为你，

因为我没有其他目的。

“胆小的女郎啊！

无论何时女人怎可像你，

把深情的忠实丈夫抛弃，

再去另外选择一个夫婿！

“遵从毗摩国王的旨意，

使者们行遍整个大地，

人们都纷传毗摩之女，

将要选择第二个夫婿。

“她将根据自己的本心，

选个相配的如意郎君；

正是闻听到这个消息，

庞伽斯婆梨急急动身。”

而达摩衍蒂她聆罢听完，

那罗的这一番苦情悲叹，

她双手合十，浑身抖颤，

恐惧不安，再一次开言。

(赵国华　译)

【赏析】

《那罗和达摩衍蒂》是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森林篇”的第五十章到第七十八章，是史诗主干故事外的一篇影响深远的插话。

这篇插话的主旨是描述那罗和达摩衍蒂忠贞的爱情。他们克服重重困难，经历丧失王位和财富、恶神阻挠、天各一方等磨难，最终团聚偕老。插话尤其赞颂了女主人公达摩衍蒂凭借着自己对爱情的忠诚，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得到并捍卫了爱情，帮助那罗恢复了王位和尊严。

忠于爱情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要有为爱情自我牺牲的精神。在那罗失去整个王国后，达摩衍蒂没有离开丈夫回自己父母的国家，而是追随丈夫来到森林，与丈夫一起同甘共苦。她所遭受的每一个困难都可以成为她放弃爱情的理由，但是所有这些困难加在一起，也没有动摇达摩衍蒂对爱情的忠诚。例如选文部分写那罗已经改变形貌成了为人驾车的侏儒，达摩衍蒂凭直感觉得他就是那罗，她几次派使女探查实情，证实了那罗的真实身份。经过长期的离愁别恨，终于与那罗重新团聚，过起了相亲相爱的幸福生活。

《那罗和达摩衍蒂》除了基本的爱情主题之外，还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内容。插话中达摩衍蒂两次选婿。第一次各国国王趋之若鹜，甚至天神因陀罗、火神、水神和阎摩等天神都来凑趣。第二次，㤭萨罗国王闻讯后，不远千里赶来。虽然作品中把原因归结为公主的美貌，然而实际上公主选婿的本质是政治联姻，通过王国之间的联姻达到战争都不容易达到的目的。天鹅为媒的浪漫爱情只存在于美丽的故事中。

插话中有“掷骰子失国”和“弃妻林莽”的情节。印度古代社会具有部落社会遗留和不平衡发展的特点，史诗创作的时代，奴隶主君主制邦国在部落中崛起并不断对原始部落蚕食兼并。原始部落虽然面临危机，但是长期积淀下来的原始的伦理道德和律法观念依然有很大社会制约力，哪怕是在新产生的君主制邦国里。新兴君主虽然已经攫取了邦国统治权，但是在亲族内部，部落伦理依然有市场。国王兄弟间通过赌博分配统治权力是部落遗风，是仅限于统治者内部的民主形式。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那罗“掷骰子失国”的遭遇。那罗失去王位后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被流放甚至是被杀戮都是有可能的。了解这些背景，才能理解那罗失去王位后竟然落魄到衣不蔽体，以至于抛妻弃子的地步，这是因为政治斗争让爱情脆弱得无立足之地。从中还能揣摩出本篇插话中忠贞爱情的深层原因——达摩衍蒂知道丈夫身不由己，而并非是丈夫背叛了她。所以，无论是“掷骰子失国”，还是“弃妻林莽”，对此都要作具体的历史文化分析。

插话中的恶神迦利同样也具有象征意义。迦利的恶行是导致那罗失国和夫妻离散的直接原因。在吠陀文献中，迦利等四个神分别代表骰子的点数幺、二、三和四，后来迦利演化为恶神。那罗因赌失国流离失所，表明迦利象征着使良知泯灭、引人堕落的力量，同时也象征着对美好生活和邦国正常统治秩序的破坏力量，表现出人性中的弱点，以及疯狂追逐权力和财富而必然结出的恶果。

《那罗和达摩衍蒂》有着瑰丽的色彩、质朴的对话、优美的自然风光、轻松的幽默、曲折的情节，包含印度古典叙事诗的四大基本主题——自然、爱情、政治和战争，是一部成熟的叙事诗。作为史诗中的插话，有着相当高的艺术水准。

(张绍斌、张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