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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琴声如诉 [法国]杜拉斯
释义

琴声如诉 [法国]杜拉斯

【作品提要】

安娜·戴巴莱斯特的丈夫是一家企业的经理,他们的家庭生活优越、富有,然而安娜的内心却很空虚。每个星期五,安娜都会带着儿子到吉罗小姐家学习钢琴。一天,一桩情杀事件让安娜陷入某种渴望和憧憬之中,向往起“只有在死亡中才可以得到的绝对的爱情”。她在咖啡馆遇见原冶炼厂的工人肖万。肖万对安娜早就有所注目,这回在咖啡馆邂逅,他立刻向安娜靠拢,邀请她一起喝酒,对她暗示情意。安娜被这暧昧的亲近诱惑,屡次来咖啡馆和肖万约会,谈论那起情杀案,借以释放自己的情感。正当她准备真正体会一下那要人命的、狂热的恋情的时候,她猛然醒悟,及时撤退,选择放弃,结束了这一场正在发展中的、事实上却并不可能的爱情。

【作品选录】

鲑鱼摆在银盘上。这银盘可是经过三代人经营购置起来的。冰鲑鱼依然保持它原来天然新鲜模样。一个男仆,身穿黑色正规服装,戴着白手套,把鲑鱼这道菜托在银盘上,尊贵得像是国王的儿子。晚宴于默默无声中开始。仆人把鱼送到每一位就座的客人面前。没有人开口说话,这里的气氛肃静优雅,合乎礼仪。

在花园北侧最边上,木兰花散发出浓烈的芳香,向海边沙丘渐渐散布开去,直到香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今晚吹着南风。在滨海大道上,有一个男人在往来徘徊。也有一个女人,知道他在那里。

鲑鱼按照一定礼仪有条不紊地一人一人顺序传递下去。不过,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唯恐这无比美好的气氛一下被打破,担心不要让什么过于显著的荒唐事给玷污。在外面,在花园里,木兰花正在这初春暗夜酝酿着它那带有死亡气息的花期。

回风往复地吹着,吹到城市种种障碍物上受到阻碍,然后又吹过来,花的芳香吹送到那个男人身上,又从他身边引开去,这样往复不已。

在厨房里,几个女人把随后的各种菜肴都准备得整整齐齐。她们额上流着汗,十分自得地给一只死鸭子煺毛去皮,放到像它的裹尸布似的香橙片中间。这时,粉红色的、甜腻腻的鲑鱼,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不成形了。这条曾经在海洋里自由自在畅游的鲑鱼,它那不可抗拒的走向灭亡的过程还在继续着,与此同时,对礼仪上可能有什么欠缺的担心,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女人的对面,注视着这个已经变成不相识的女人。她的一对乳房仍然半露在胸前。她匆匆忙忙整理她的衣裙。有一朵花萎谢在两个乳房之间。她张得大大的、放荡的眼睛里,有明澈清醒的光芒闪过,这一份清醒的神志已经足够,足以支持她去吃那别人已经吃过的、该轮到她去吃的一份鲑鱼。

在厨房里,人们终于敢大胆说: 鸭子早已准备妥当,而且,搁了这段时间,幸好还是热热的,说她可是太不像话了。她今天晚上比昨天回来得更晚,她的客人已经等了很久。

请了十五位客人,客人一直在底楼大客厅里等着她。她一走进这珠光宝气的世界,就径直朝大钢琴奔去,忙用手臂支在钢琴上,告罪的话也没有说。大家忙给她让位子,请她坐下。

“安娜来晚了,请多多原谅安娜。”

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让人讲过她什么话。就算她言行失检,不合体统,在她也是不可想象的。她脸上挂着微笑,她看起来还过得去。

“安娜没有听见人家说话。”

她放下她手中的叉子,往四下看了看,试着把谈话引导起来,继续谈下去,但是没有做到。

“真的,”她说。

别人也重复着这句话。她拿手轻轻拢了拢她那散乱的金发,就像前不久她在另一个地方所做的那样。她的嘴唇惨白。她今晚忘了搽唇膏。

“很对不起,”她说,“弄了半天,就是因为一段迪阿贝利的小奏鸣曲。”

“小奏鸣曲?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就问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她,她仍然面带笑容,可是僵在那里不动,就像是森林里一匹野兽一样。

“Moderato cantabile,他不懂吗?”

“他是不懂。”

木兰花将在今晚全部开放。她从海港回来采下的这一朵不在此列。时间像流水一样在消逝,开花时节也将同样一去不复返,消失在遗忘之中。

“宝贝,他怎么能懂得了?”

“他是不行啊。”

“他也许已经睡着了吧?”

“他睡了,是的,是的。”

身体里面的消化活动慢慢地从鲑鱼开始了。这些人,他们把这条鱼吃下去,他们的吸收是十全十美的,完全合乎礼节。肃穆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另一道菜已经准备好,摆在它的尸衣似的橙片垫底上,陈列在人的热气之中。一轮明月已经从海上升到天空,照在那个躺在海边上的男人的身上。现在,透过白色窗帘,勉强可以看到黑夜各种各样形状和体积。戴巴莱斯特太太却没有什么话可以拿出来谈一谈。

“吉罗小姐也教我的小鬼钢琴课,这你们是知道的,这个故事嘛,就是她昨天告诉我的。”

“是啊,是啊。”

大家笑语盈盈。围着餐桌的某一个位子上,坐着那么一个女人。谈话的范围渐渐扩大,大家竞相出力,你一言我一语,妙语层出,谈得很热烈,某种社交气氛由此形成。窍门儿找到,缺口打开了,亲密无间的关系也就建立起来了。谈话一层层引向大家普遍偏袒一方这样的态度,也有个别人保持中立。晚宴进行得十分成功。女士们自信光艳照人。男人们按照他们的收支比例把她们打扮得珠光宝气。今晚只有一位先生对自己是否正确发生了怀疑。

花园正确无误地紧紧锁闭着,园中的鸟雀都已经静静地入睡,在睡眠中休养生息,因为天气是太好了。那个小孩在同样的时间配合下也是这样。鲑鱼在它那已经缩小了的形态下,现在又传递过来。女人们把鱼都吃得精光。她们袒露在外的肩头闪闪发出光泽,表现出某种自信,自信社会基础牢固可靠,自信这种社会权力确凿无疑。这些女人所以被选中正是由于与这种信念相适应。她们的教养严格要求她们的行为必须稳健适度,不可逾分,把自己保养好才是她们顶顶重要的大事一桩。这一点,过去人们曾经对她们千叮万嘱,叫她们永志不忘。她们恰如其分地舐着嘴唇上沾着的绿色的蛋黄酱,她们在嘴唇上舐了又舐,舐得津津有味。那些男人在看着她们,没有忘记她们就是他们的幸福。

这天晚上,她们的胃口普遍都很好,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胃口不佳。她从市区另一头回来,那是在滨海大道的另一头,还要走过几道防波堤、几处油库,这个范围十年来一向是准许她去的。在那边,有一个男人请她喝酒,竟喝得神魂颠倒。酒喝得不加节制,再一吃东西,就把她弄得疲惫不堪。在白纱窗帘外面,是茫茫黑夜,在黑夜里,有一个男人,独自一个,一忽儿望着大海,一忽儿看着花园,反正他不愁没有时间。他还在探望着大海,注视着花园,张望着她的手。他没有吃饭。他也不想吃,因为他无法补养他正在忍受着另一种饥饿煎熬的身体。木兰花的浓香顺着风向一阵阵不停地扑来,扑到他身上,紧紧抓住他,纠缠不休,就像那唯一的一朵木兰花的芳香不停地侵袭他一样。在二楼,有一扇窗上的灯光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过。在这一侧的窗子,大概都已经紧紧关闭,因为害怕这过度强烈的花香,花在夜里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芳香。

安娜·戴巴莱斯特喝酒一直没有停过,因为波玛尔酒带有今晚街上那个人还没有接触过的嘴唇的气息,可以毁灭一切的气息。

这人已经离开滨海大道,沿着花园走了一圈,沙丘在花园的北面,与花园相接,他站在沙丘上,看着花园。然后又踅回来,沿着斜坡走下去,一直走到下面的海滩上。他又在海滩上原来那个地方横身躺下来。他面对着大海,四肢五体伸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又一次朝着灯明火亮的窗口上的白窗帘望去。后来,他又站起来,捡起海滩上一块圆石,要向窗口投过去,但回转身来,他把那块石子抛到海里去了。他又躺下来,直直地躺在沙滩上,大声叫着,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两个女人互相配合,忙来忙去,在准备第二道菜。另一具牺牲,准备好了。

“您知道的,安娜在她的孩子面前是没有力量自卫的。”

她笑了笑。别人也在重复着这句话。她又把手抬起,伸到她那乱蓬蓬的金发上。她眼睛上的黑眼圈越来越大。今天晚上,她哭了。这时,月亮升到城区上空,照在那个躺在海边上的男人的身上。

“那是真的,”她说。

她的手从头发上放下来,落到在她两个乳房中间正在萎谢的木兰花上。

“咱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是的嘛。”

“是,是,”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木兰花瓣柔腻光滑,光洁得不带半点毛糙。手指在搓着花瓣,把花瓣搓破,不能再揉搓了,手停住不搓了,放在桌上,手指在等待着,要拿什么,要触到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拿到,什么也没有触到,空无所有。被人家看到了。安娜·戴巴莱斯特想笑一笑,表示歉意,表示这是无可奈何的,她已经醉了,她脸上现出显然可见的放荡表情。目光是滞重的、冷漠的、迟钝的,眼之所见已经不再感到有任何惊奇,是痛苦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情况发生。

安娜·戴巴莱斯特半闭着眼又把一杯酒喝干。她除了不停地喝酒以外,其他的事她都无能为力。她发现喝酒就是对她直到如今还是暧昧不明的欲望的证实,也是对这个发现的一种差强人意的安慰。

其他的女人也拿起酒杯来喝着,她们也同样抬起她们袒露着的手臂,那是令人快意的、无可非议的,也是作为妻子的手臂。在海滩上,那个男人吹着口哨,吹着今天下午在港口咖啡馆听到的一支歌。

明月高高悬在天空,在月光之下,凄冷的深夜已经开始。那个男人不会不感到寒冷。

开始上香橙烤鸭了。女人开始吃烤鸭。人们选中这些又美又强健的女人,她们面对佳肴美味一向是奋不顾身的。她们一看到烤得金黄的肥鸭,喉咙里就发出轻柔的呼呼声响。这些女人当中有一个女人,一看到鸭子就昏厥过去了。她的嘴发干,正在经受另一种饥渴的煎熬,只有酒可以勉强平息这种饥渴,这种饥渴是无法解除的。她心中忽然想到那支歌,今天下午在港口咖啡馆听到的那支歌,但是她不能唱。那个男人孤独一个人,一个孤零零的身体,躺在沙滩上。他的嘴微微张开,正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不要了,谢谢。”

在那男人紧紧闭起的眼皮上,只有海风吹拂,还有木兰花的香气,木兰花的香气像是不可捉摸的汹涌的波浪,随着风的起伏在波动。

刚刚上来的这道菜,安娜·戴巴莱斯特不要吃。盘子仍然摆在她面前,时间虽然不长,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举座为之不欢。她照着过去学来的规矩,她扬一扬手,再一次表示不想吃。大家也不勉强。在桌上,在她四周,是一片沉默。

“嗳呀,我吃不下,请原谅我吧。”

她再一次抬起手来,举到她胸前戴有那朵花的地方。花正在凋谢萎落。可是花的芳香穿过花园一直飘到海上。

“也许是因为这朵花吧,”有人冒昧地说,“它的香味是多么厉害!”

烤鸭传递下去。有一个人,坐在她的对面,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竭力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现出一副沮丧的丑相,不加掩饰的放任。安娜·戴巴莱斯特已经醉了。

大家一再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没有病。

有人还是坚持说:“是不是这朵花暗中害得人恶心难受?”

“不不,这种花的气味我习惯了。因为我并不饿,不想吃。”

大家让她静静坐着。吞吃烤鸭开始了。烤鸭的肥油在另一些身体里面溶解了。街上遇见的那个男人,他闭起的眼皮在长时间的忍耐中颤动着,这忍耐是心甘情愿的。他的内部已经受伤的身体感到寒冷,不论是什么都不可能使它再感到温暖了。他的嘴在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在厨房里,有人通知说她烤鸭不要吃,说她病了,此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解释可说。在这里,人们谈的是另一些事。不具形的木兰花在抚慰着那个孤独的男人的眼睛。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拿起她那刚刚斟满的酒杯,把酒喝下去。和别人不同,她那中邪的肚皮,烈酒的火焰在喂养着它的饥饿。她的乳房沉重地垂在一朵这么沉重的花的两侧,新出现的消瘦病瘠已经可以感觉到,让她感到阵阵作痛。她的嘴里含着一个人的名字没有说出来,酒就从这张嘴灌下去。无声无息暗中发生的事件已经把她五脏六腑摧折撕裂。

那个男人从沙滩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铁栅栏墙,那些窗口一直灯火通明,他双手紧抓住铁栏,紧紧抓住铁条,那件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发生?

烤鸭将要再一次在桌上传递。安娜·戴巴莱斯特仍然要用同样的手势请求别人不要管她、随她去。人们不会去注意她的。她忍受着腰肢撕裂那样的剧痛,像野兽一样无声地躲在洞穴中喘息。

那个男人把紧抓着围墙上铁栏的两手放开。他看看他空空的双手,看着他那因为用力过猛扭曲变形的手。命运,把他远远地抛开了。

海风在城区四处回旋吹动,风更冷了。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二楼窗口一直没有一点光亮,对着木兰花,所有的窗子都紧紧关闭。小孩已经睡去。在他天真无邪的睡梦里,红色的汽船正在波浪上航行。

有几个人还在吃着烤鸭。谈话,渐渐变得顺畅了,黑夜随着也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

在枝形吊灯耀眼的光辉下,安娜·戴巴莱斯特沉默着,没有说话,可是一直在微笑。

那个男人决心离开花园,回到城区那一头去。他渐渐走远,走得越远,木兰花的芳香逐渐减弱,海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安娜·戴巴莱斯特吃了一点咖啡味的冰淇凌,免得别人来打扰她。

那个男人不由自主又转身回来,他又找到了木兰花,铁栅栏围墙,还有远处的窗口,闪耀着光亮的窗口。他今天下午听到的那支歌又在他嘴上出现,嘴里的那个名字又叫了出来,而且叫得更响。他一直往前走去。

她,她也记得它。戴在她乳房之间的那朵木兰花完全凋谢了。这朵花在一小时之内度过了一个夏季。那个男人迟早一定会绕过这座花园。他已经走过去了。安娜·戴巴莱斯特在某种姿态下继续不断地在祈求着这朵花。

“安娜没有听见。”

她想再笑一笑,再也笑不出来了。有人在重复说这句话。她最后一次抬起手来,拢一拢她那蓬乱的金发。眼睛上的黑圈还在扩大。今天晚上,她哭了。人们是为了她,仅仅为了她一个人,在反反复复说着谈着,人们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她说:“那是真的,我们要离开这里,住到海边上一座房子里去。天会很热的。在海边上,住在一座孤立隔绝的屋子里。”

“宝贝儿子呵,”有人说。

“是的。”

这时客人纷纷走到与餐厅相接的大客厅。安娜·戴巴莱斯特退身走出,上楼,到了二楼。在生活中常常走过的过道一侧的大窗口,她站在那里往下看,看着滨海大道。那个男人大概早已走了。她走到她的孩子的房间里,一进门就躺倒在孩子床前地上,顾不得会把乳房中间的木兰花压碎,这花早已不成其为花了。她的孩子睡在那里,平静地呼吸着,在这神圣的时刻,就在那里,她呕吐了,吐了很久,今晚她迫不得已吃下去的奇怪的食物都吐出来了。

一个阴影出现在通向过道打开来的门框上,把室内幢幢阴影遮得更加晦暗。安娜·戴巴莱斯特伸出手去理一理她那确实乱不成形的金发。这时,她说出一句表示歉意的话。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

(王道乾 译)

注释:

① 这就是下文所说的香橙烤鸭,法国名菜。

② 法国著名的布尔戈尼红葡萄酒。

【赏析】

有的作家,包括某些杰出而伟大的作家,挥洒才情,塑造丰富多姿的斑斓世界,描写亦幻亦真的广阔人生。相形之下,他们自己的经历遭遇、形态个性却被消解淡化了,现实生活中的他们有如剪影似的存在,索淡无趣,干瘪平凡。还有一些作家恰巧与之相反,文学作品是他们展示自我的平台,他们亲身演绎那戏剧化的起落转承。各种惊世骇俗、离奇曲折的故事,可能首先是从他们自己的“午后红茶”开始的。强烈的个人色彩,飞扬的个性特征,和他们的作品一道,诱使人们去翻阅、品味、咂舌、惊叹。他们的作品轻挽着实际生活,他们的实际生活依偎着作品,两者交相辉映。法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杜拉斯和她的文学创作,正是这样。

小说《琴声如诉》是杜拉斯的代表作,是她为情人热拉尔·雅尔罗而写下的。那段时期,女作家正痴迷于和情人的恋爱之中。可这份爱情却不是清凉的溪水,殷殷地滋润心田,而是烈火,熊熊地燃烧着,噼噼剥剥炸响,伴随着灼伤和嘶喊。面对多情而狂野的热拉尔,杜拉斯或者正和她笔下的人物一样爱得难以自拔,一边想要杀死他,一边又希望自己被他杀死——在爱得最热烈、最巅峰的时刻,以死亡将这份爱、将自己在对方的心头凝固。

爱情,一直是杜拉斯作品中悠长不断的旋律。在这部小说里,杜拉斯想要告诉我们,安娜·戴巴莱斯特称之为“那种叫作爱情的难题”,似乎只有两种解答——沉迷则死,躲避则活。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沉迷而死,死得快乐;躲避而活,活得忧郁。这道难题由此成为一道符咒,惊扰着人们。顽皮的小丘比特为什么一定选择流血的方式来宣告爱的降临?为什么爱的赐予一定要有伤痛随行?这总是要箭中“靶”心的爱神和向人投掷锁链的死神,难道没有些相像吗?

从最初的不期而遇,到后来的心照不宣,安娜与陌生男子肖万之间已经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渴望与憧憬。安娜一直要求肖万为她描述发生在咖啡馆里的情杀事件的前因后果,具体到那一对男女是如何相识的,如何第一次接触,如何处置显现出来的感情,周围的人们如何看待他们,特别是那个已经结婚生子,和安娜自身的情况颇多相似的女人,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理来迎接这场爱的剿灭战,她对被情人杀死感到恐惧的不甘,还是幸福的解脱呢?上述种种疑问,有的是安娜正在遭遇的,她要借此为自己寻找继续下去的外在证据和经验支持;有的则是安娜担心自己即将遭遇的,她试图在他人身上尽可能多地了解所谓的偷情将造成怎样的处境和状态。结果,“一个烂污货”,肖万无意之中说出的这句人们对那个女人的谩骂,让安娜毛骨悚然,胆战心寒。

节选部分中,安娜结束了两人的会面,实质也结束了本来就似有似无的暧昧关系。回到家里,一场上流社会的体面的晚宴,正在等待她合乎礼仪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餐桌上,她的隐私被含蓄地探听、议论、传播着,面对秘密被洞悉的尴尬,她又羞又愧,茫然落魄。客人们的旁敲侧击还算节制,含沙射影的谈话也算不上恶毒。唯有一个人,目光冷冷地瞪着她,那是坐在她对面的丈夫。节选部分最后,安娜在心爱的儿子床头呕吐不停,她被迫吃进去的奇怪食物和被迫听进去的暗示嘲讽,连同在咖啡馆中和肖万一起喝下去的酒,都吐了出来。她向丈夫致歉,而暗影中的对方,或者他就是暗影本身,以冷漠的沉默表明对她的胜利。

小说中,酒精成了安娜的变身药水,为她的情感骚动,为她试图越过雷池,制造勇气与理由。同时酒精也是安娜攻守兼用的武器,情欲的产生与压制,都仰赖于酒精的力量。晚宴上,安娜为了掩饰内心的纷乱,不停地喝着酒。那一刻她发现,喝酒“就是对直到如今还是暧昧不明的欲望的证实”,因为恍惚的神智会让人集中注意力,关注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看到了自己对肖万的眷恋;同时喝酒“也是对这个发现的一种差强人意的安慰”,因为迟钝的神经会让人麻木,减轻心底的疼痛,她知道和肖万的感情不可能实现。最后,酒精终于成为安娜的催吐剂。无论是想去爱,还是斩断爱,都得先从倾空远远近近的过去开始。安娜把这短暂的、属于肖万的过去吐掉了,她回到宝贝儿子身边,回到她那闷热的房间里去。

作家对安娜充满同情,不认为她是一个荡妇,因此为她的“出轨”进行了合理的铺垫。小说中描写安娜的房间是“闷热的”,四周围女贞树和山毛榉树那浓厚的阴影将光明隔绝,木兰花发出刺鼻的香气,让她不得不“门窗紧闭”。显然,这样的环境描写象征着安娜在现实生活中压抑、沉重的处境。再看节选部分的最后。整部小说中,这是安娜的丈夫唯一一次出场亮相,作家却没有给他一句台词,而是把他定格为一束冰冷的眼神和一个黑黢黢的阴影,让人不由得打冷战。这个男人对安娜少有火热体贴,小说中交代无数个夜晚安娜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她总是失眠,于是早早起床,一个人站在窗口,孤单而茫然地看着街道上生龙活虎地迎来新一天的人们。安娜是寂寞的,她被禁闭在金色城堡里,日复一日,单调地熬着岁月。她没有自由,她在滨海大路上散步也要“被允许”。而每周有一天可以带着儿子去学钢琴,走到人群里去,对她来讲这无异于是在快乐地飞翔。

世界上一切的渴望,都是缘于缺少。安娜缺少关怀,也缺少即使有痛感的爱情,缺少想要完全占有她、为此想要杀死她的男人。小说中,她一直要肖万告诉自己,那个男人杀死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是怎么想的。当她知道,很可能是那个女人要求那个男人杀死自己的时候,她也就意识到了,婚外恋情如果不以游戏之心对待,而是倾注无限真情,那么到头来避免不了会演变成唯有死才可以换得未来和出路。这样的爱火,一边让她憧憬着,一边也让她胆怯,她害怕了,她害怕那痛不欲生的感觉抓住她,害怕自己万劫不复。于是,她逃掉了。当理智的衡量介入爱情,爱情就不再是横冲直撞的野马,而成了被驯服的家畜,丧失了一些神勇,蜕变出一些庸常,如果不逾越,也就安全了。得到以失去为代价,这很公平。作家在自言自语,让一段相逢发展成一段爱情并不难,让一段爱情合理永恒才是难题的关键。

节选部分以至整部作品中,木兰花担任了重要角色。可以说,木兰花就是安娜的化身。作家突出描写木兰花的香气,那是一种浓烈得让人窒息的味道。香气无心,却会伤人,又终归是美艳的东西吧,可美艳的却不都是安全的。从前安娜袒露胸脯、戴着木兰花斜倚楼梯的样子,曾经让肖万念念不忘。而安娜为了阻挡木兰花的香气而紧关窗户,闷热中赤身裸体地在房间里走动的姿态,更让肖万难以自持。木兰花,暴露着安娜的美,同时又悄无声息地催生着安娜的引诱,它把安娜的美变成了蟾蜍与蜈蚣熬制的毒药,袭击了肖万的心,迷惑了肖万的理智,引诱着他堕入欲海,整夜徘徊在安娜的窗前,像个饥渴的游魂一样飘来荡去。幸而肖万是克制的。他没有试图强迫、威胁安娜。他的彬彬有礼和忍耐承受间,自有一种男性的无奈与感伤引人恻隐。小说中,肖万与安娜的对话始终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双方的节拍不是同步和谐的。琴声如诉,似在诉说,所有爱情的开始总是要从两个人的语言开始,然而语言的隔膜又让人际的沟通难以实现。

杜拉斯是一个神奇的作家,她的叙述风格、语言特征、作品韵味非常鲜明独特。这种本事又让她成为一个神奇的女巫,她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将读者的心控制住,不事叫嚣,却无比牢固。这部小说在典型的杜拉斯式的迷离情调中开始。最初,人物关系、事件情节都隐约含糊。作家不急于,或者说是故意把读者推向自行整理、推测、感悟、咂摸之中。于是,一切皆在未知不明的视野中,作品的耐读性和吸引力被加深了。小说中的每一个场面,每一段对话,每一处景物描写,都不是随意处理的。作家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安娜、钢琴教师、咖啡馆老板娘、儿子、杀人的男子和被杀的女子,这每一个人之间究竟有何关系?在他们身上已经和即将要发生什么呢?……种种悬念疑问设置好了,却又不急于回答,让阅读小说的速度降缓下来,读者不由自主地落入作家营造出来的那如歌的行板中。悠扬而忧伤的中板与慢板,既是小说中人物感情的律动,也是读者进入作品之后内心的跳动。这篇幅并不长的作品,潜藏着巨大的魔力,吸引着读者在每一页上长久地逗留,看一遍,再看一遍。一段看似普通的对话,一处看似信手拈来的描写,会随着反复阅读的次数与反复琢磨的深度,有更多的意思从中钻出来,逐渐丰满长大。读者不能不惊诧叹服,女作家在呢喃低回的文字里,究竟埋藏了多少东西?而她又是怎样埋进去,却不让人们一下子找到的呢?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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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12: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