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赠士孙文始

天降丧乱，靡国不夷。我暨我友，自彼京师。宗守荡失，越用遁违。迁于荆楚，在漳之湄。在漳之湄，亦克晏处。和通箎埙，比德车辅。既度礼义，卒获笑语。庶兹永日 ，无愆厥绪。虽日无愆，时不我已。同心离事，乃有逝止。横此大江，淹彼南汜。我思弗及，载坐载起。惟彼南汜，君子居之。悠悠我心，薄言慕之。人亦有言，靡日不思。矧伊嬿婉，胡不凄而！晨风夕逝，托与之期。瞻仰王室，慨其永叹！ 良人在外，谁佐天官？四国方阻，俾尔归蕃。尔之归蕃，作式下国。无日蛮裔，不虔汝德。慎尔所主，率由嘉则。龙虽勿用，志亦靡忒。悠悠澹澧，郁彼唐林。虽则则同域，邈其迥深。白驹远志，古人所箴。允矣君子，不遐厥心！既往既来，无密尔音。

这是赠别诗。写得“婉转入情”(陈祚明语)。风度隽永，颇为选家所注目。《文选》卷二十三即擢用此篇。

前人分此诗为七章或六章。为分析方便，这里从吴淇 《六朝诗选定论》卷六说法，作六层解。第一层共八句，言天下丧乱，汉室飘摇，作者与士孙文始避难迁播荆州，投奔刘表。“我暨我友，自彼京师”，追叙了二人早年相交于长安的简况，“宗守荡失，越用遁违”，是说汉室失权柄 (宗守)，二人因此远窜他乡。此为下文客中送客，抒发怀乡思友之深情，埋下伏笔。

二层自 “在漳之湄”起共十六句，写荆州相处的欢乐和分别的思念。“亦克晏处”，谓避之中，素日交情更显得珍贵，二人能够安然相处。“和通篪埙，比德车辅”，喻二人相处的融洽，极为生动、形象。篪、埙，是古代的两种乐器，演奏起来，声音和谐动听 《诗经·小雅·何人斯》有云：“伯氏吹埙，仲氏吹篪”伯仲，旧注谓喻兄弟。王粲当是用此典。其意如后世之琴瑟。车、辅，是齿床和颊骨，比德，意为互惠、互相帮助，句意正同唇齿相依。“既度礼义，卒获笑语”，再次用典，赞言二人的君子之交。《诗经·小雅·楚茨》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意思是说朋友之间和美，各种礼仪都合乎法度，整天都在欢歌笑语中度过。由于二人情投意合，才德相当，所以差不多每天都是在这种和乐的气氛里度过，并没有过失不合的苗头。

但是，如此欢乐、快活的时光就要结束了，朋友就要离我而去，设想今后只可相思不能相见，不由得又坐立不安。“虽曰无愆，时不我已”，转折有力、沉着，将平时之友谊与今后之相思两番诗绪粘接无痕。“我思弗及，载坐载起”，最是婉转入情处，可谓“怀人之意，尽于此矣”(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一)。

三层自 “惟彼南汜”以下十句，展开写思念之情。“惟彼南汜，君子居之”二句先接住上层，不断意脉。“悠悠我心，薄言慕之”，亦化用《诗经·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成语，贴切、自然、典雅。“人亦有言，靡日不思。矧伊嬿婉，胡不凄而！ 晨风夕逝，托与之期”。人都是有情的，谁能无日不思念？何况君子风度翩翩，怎不令人忧思凄然？我只把思绪托干晨风，相信它晚上会吹到你的身边的！这里由分别而思慕，由思慕而无日不思，又有无心不思而凄然伤感，再由凄伤而幻想风神托意。语意层层深入，话愈转愈真切，好次第！

第四层自 “瞻仰王室”以下六句，叹友人不得大用。士孙文始亦东汉名门之后，又少有才学，长成名士。献帝都许昌后，仅封之为澹津亭侯僻远未官，不免大才小用。故王粲不免为之叹息： “瞻仰王室，慨其永叹！ 良人在外，谁佐天官？”意思说，仰望王室，叫人增叹，因为像文始这样的不用在朝中，那又有谁能佐助王室，治理好初平的天下呢？欲叹友人，偏叹王室，亦叹得有身份，叹得有分寸。“四国方阻，俾尔归蕃”，像文始这般才学本应辅助朝廷然而天下乱离，阻碍重重，故只能屈身抑志地就任蕃国之侯了。“四国方阻”亦一语双关，言自然道路之艰难与社会之动荡。语中饱含着对友人的无限关切。

第五层自“尔之归蕃”以下，共八句，鼓励友人尽力效国，不要自报之弃。“尔之归蕃，作式下国。无曰蛮裔，不虔汝德”，意思说你去蕃国，正可以为诸侯小国作出个榜样来(作式)。不要因为南汜(地在河南省襄城南)是蛮野边地，就没有人敬重你的德义了。“慎尔所主，率由嘉则”，你只要谨慎地履行职责，循效完美的法度，就一定能治理那个地方。一切是靠人为的。所以“龙虽勿用，志亦靡忒”，意说你的大才虽然不一定会用得上，发挥出来，但是你的崇高志向却是永远不能消磨尽的(靡忒)。此层诗意全在安慰，从上层之咏叹翻出，度情度势，推心置腹，一片忠箴良言。

第六层自 “悠悠澹澧”起到最后，主要写作者对友人的劝勉、怀思。“悠悠澹澧，郁彼唐林。虽则同域，貌其迥深。”前两句先以景语束住上文，带出下文，寓无形之情思于有形之景象，亦情景交融，物我为一。澹水、澧水是那么悠长，唐县的林木是那么茂盛，不正像故人绵绵不断的情、浓郁不息的意？虽然这林、这水同是荆州风物(澹澧唐林均在文始封地内)，与作者所在这清漳水泮相去不远，然而相互间的阻隔却又是那么遥远、那么深险！这又怎能不令人难堪呢？“白驹远志，古人所箴”，就让我借用古人箴言来相送吧。愿你像白驹一样，远远地奔向有用武之地。对友人的敬重、劝勉之意溢于言表。“允矣君子，不遐厥心！ 既往既来，无密尔音！”四句用 《诗经·小雅 ·车攻》、《诗经·小雅 ·白驹》成语，意谓有才华的君子，你的心不要远离我；要时常来往，不要只是书信频传。关合一篇正意，醒“赠”字。

全诗六层婉转生姿，由避乱南下.难中相交到今日分手，转对友人的感叹、安慰、劝勉，层层深入，句句切情切事。不落儿女沾巾情长，亦不乏感人之挚情，道出了坎坷的身世，亦道出了时代的悲哀。

在艺术手法上，该诗善于化用 《诗经》成语，使诗具有了典雅、温厚的风度。这是在 《古诗十九首》 中才能读到的。王粲不愧是 “七子之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