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皓《江梅引》

洪皓《江梅引》洪 皓

洪 皓

顷留金国，四经除馆^①。十有四年，复馆于燕。岁在壬戌，甫临长至，张总侍御邀饮。众宾皆退，独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仆曰：此词殆为我作也。又闻本朝使命将至，感慨久之。既归，不寝，追和四章，多用古人诗赋，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如暗香、疏影、相思等语，虽甚奇，经前人用者众，嫌其一律，故辄略之。卒押吹字，非风即笛，不可易也。此方无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皆注所出。(旧注：阙一首。此录示乡人者，北人谓之四笑江梅引。)

忆江梅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馀杭、春信到燕台^②。准拟寒英聊慰远^③，隔山水，应销落，赴愬^④谁。空恁遐想笑摘蕊^⑤。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⑥。引三弄^⑦、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⑧，怕东风，一夜吹。

胤禛行乐图 【清】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①除馆：使者所居楼馆。②馀杭：南宋的都城临安，即杭州。燕台：战国燕昭王所筑的黄金台，故址在今河北省易县东南，相传燕昭王曾筑此台以招纳天下贤士，故又称贤士台、招贤台。这里指作者所居的北地。③准拟：准备，打算。寒英：梅花。④愬：同“诉”，诉说。⑤恁(nèn)：这样。⑥绿绮：古琴名，晋傅玄《琴赋》序：“楚庄王有鸣琴曰绕梁，司马相如有琴曰绿绮，蔡邕有琴曰鱼尾，皆名器也。”后用为琴的通称。⑦三弄：即《梅花三弄》曲。⑧孤讽：独自吟咏。

鉴赏 建炎三年(1129)，洪皓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的身份出使金国，不料金却逼仕刘豫，词人毅然拒绝，遂被流放冷山，淹留金地十五年，形同软禁。本词作于绍兴壬戌，即绍兴十二年(1142)，时洪皓淹留金地已十四年。小序交代了此篇缘于“侍婢歌江梅引”而“感慨久之”，旋作此词。

梅花，是傲霜报春的君子，曾为多少文人骚客吟咏赞叹，洪皓现存词21首，其中7首是梅词，占三分之一，他在《临江仙《怀归》中就妙笔生花，抒写了“冷落天涯今一纪，谁怜万里无家”“何时还使节，踏雪寻梅花”的心曲，可以与本篇相映生辉。洪皓虽然钟情梅花，但决非是为了标榜闲情逸趣或凸显高风亮节，更多的是在寄托“念此情、家万里”的故园之恋，梅花早已化作传达乡思的意象，驻留在词人心间。

《江梅引》也称《江城梅花引》，调名本于李白的“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开篇即是回忆，词人身处异地，羁留“天涯”，却依然斩不断对故园的念牵，遥想江南，梅花已在风霜中悄然怒放，争秀枝头，孕育春光无限。如果使者北上，一定会将临安城春天的气息带来，“馀杭”“春信”处作者自注云：“白乐天有忆杭州梅花诗：‘三年闲闷在馀杭，曾为梅花醉几场。’”实际上是“取资于自然风景，无知物类，听诸所及，曲写毫芥，而身世家国之怀亦寄焉”(詹安泰《宋词散论《论寄托》)。这几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唐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亲切地询问梅花，表达出对故乡的思念；此处作者更进一步，由忆梅花延伸到思旧国，感情深化。梅花自是风流韵致之物，由此发端，也流露出词人对故园的敬慕。“准拟”四句是作者的设想，也许使臣此次前来，会带“几枝春”，慰藉自己思恋、困顿的心。可是路途遥远，梅花或许会陨落，终无所致之。此处作者化用了柳宗元的“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早梅》)，柳诗中寄寓的是宦海沉浮的悲愤，词人则是倾吐心系梅花、怀念故园的深情。

“空恁”句转入对佳人的思念，此句出自江总的“摘蕊牵花来并笑”(《梅花落》)，“摘蕊”“笑”都是温情的画面，如今也只是“遐想”与憧憬而已。曾经的欢颜，昔日的浪漫，已有十四年，恍如隔世。词人有国不能留，有家不能回，只落得“断回肠”，伤心怨。仔细品味，此句还隐括了高適的诗“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人日寄杜二拾遗》)，但却化用巧妙，去留无痕。徒自伤感，不若漫抚绿绮琴，词人遂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借以整理纷乱的思绪，不经意间，心魂已随优美的琴曲，飞越关山，重回故园，踏雪寻梅……耳边忽而传来几声哀怨的胡笳曲，斩断了词人的思绪，才发现自己已是在金人的监禁之下，不觉悲从心来，泪下沾襟。弹琴也不能抚慰内心的伤痕，思念终究挥之不去，这恰如卢仝诗中所言“含愁更奏绿绮琴”，“相思一夜梅花发”(《有所思》)。然而作者并没有绝望，“乱插繁花须异日”便是他的期冀，虽是“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唐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但梅花插满之日终究还有希望，至此词人的一片冰心全然展现。结尾三句化用了苏东坡的“忽见早梅花，不饮但孤讽”(《次韵李公择梅花》)和刘方平的“新岁芳梅树，繁苞四面同，春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梅花落》)，有几分孤单，几分凄美，曲终之时又回荡着幽幽悲响。

本词运用了大量与梅花有关的成语和典故，其中既包含丰富的历史内涵又富有时代新意，境界绵渺、摇曳生姿。小序交代这是作者有意“多用古人诗赋”，并因“此方无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自注出处。词人借前人杯酒浇胸中块垒，融豪情于婉约，遂产生了独特的艺术张力。宋洪迈《容斋五笔》谓：“每首有一‘笑’字，北人谓之《四笑江梅引》，争传写焉。”表明这首词在当时是脍炙人口的。(张雅莉)

集评 《宋名家词评》：“洪皓为通问使，途间作《梅花引》，即‘天涯池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馀杭、春信到燕台’之词也。终以忤秦桧谪官，则《梅花引》何减广平《梅花赋》乎。”(清王奕清《历代词话》卷七引)

链接 《江梅引》词牌。《江梅引》是《江城梅花引》的省称，又称《摊破江城子》。清代著名词学家万树在《词律》中认为：“此词相传为前半用《江城子》，后半用《梅花引》，故合名《江城梅花引》。，盖取(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句也。”双调，八十七字，有平韵、仄韵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