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

管道升

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合了从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上辞抄自《挂枝儿》。但据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等书载，赵孟頫欲纳妾，谋于夫人管道升。管夫人便做了一首《我侬词》给他看：“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赵孟頫阅词大笑而止。《挂枝儿》中的《泥人》显系《我侬词》的改编，较原作更凝练。故《挂枝儿》的编者，明代冯梦龙氏说：“此赵承旨赠管夫人语，增添数字，使成绝调，赵云：‘我泥里有你，你泥里有我。’此改‘身上’二字，可谓青出于蓝矣。”说是赵孟頫赠管夫人，怕是颠倒了受赠双方。赵孟頫作不出此诗。从原作到《泥人》有一重要改动，即“泥里”二字改作“身上”,故特别精彩，录备参考。
“恋爱的男女结合的极致，一定是人格的合一”(刘大白),这“人格”应包含精神到肉体双重意义。所以有人判别友谊与爱情的区分是：“友谊者两体一心，爱情者两心一体。”古希腊神话用象征寓言的方式深刻揭示了这一意义。就是人本来是八肢圆球体怪物，头上正反两张脸孔，宙斯遂强行将之剖为两半，剖开的两半都痛苦极了，拼命地缠在一起，要重新结合为一体。这神话不仅暗示着男女合欢的关系，而且暗示着爱到极致是不分彼此的。但这神话的表现形式太痛苦了，太残忍了。具有同样象征意义，而又将爱情表现得缠绵悱恻，温柔敦厚的，便要数我国古代这首《泥人》诗或《我侬词》了。
诗的取象源于民间生活，故特别新鲜而富于生气。盖民间就有专捏泥人儿的技艺，而小孩儿们大都玩过这种游戏。一块粘泥可以任人塑捏，可掰开，也可合拢；捏了还可合，合了还可以捏，真是奇妙得很。作者从这里想到男女情爱关系，真可谓心有灵犀了。她想象男女都来自同一本原——泥土：“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简直就沟通了一个古代神话，即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圣经》所谓夏娃原是亚当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其象征意蕴也相同。)正因为这样，双方有合一即恋爱的基础，紧接来的“将他来揉合了从新做”取象喻意更妙，“揉合”便是共堕爱河，重新做便是从少男少女成为了男人和女人。这时候“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现在由一体又成二体，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更高层次的一体，是精神上更高的契合。由这首诗读者可得到启迪，从而更深理解郭沫若《风凰涅槃》那首奇作中的“凤凰和鸣”:“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火便是凰，凤便是火。翱翔！翱翔！欢唱！欢唱！”
这首诗与相传卓文君《白头吟》写作缘起相似，但“《白头吟》一味怨，这却不但毫无怨意，只是以深情动人，即论手段的高超，也何啻过卓文君万倍！”“即使推为中国文学史上女性抒情诗第一首，也不能算是过誉。”(刘大白)非圣于情者，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新诗名著《王贵与李香香》中有一段捏泥人的歌词，与此诗语意悉合，如果陕北民歌也有这词儿，那么它根子也仍在这首《泥人》或《我侬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