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文】·《论辅臣科臣疏》(节选)》
【原文】
臣谓皇上可惜者有四。爵禄者,皇上之雨露也。今乃为私门蔓桃李耳,其实公家之荆棘也。皇上之爵禄可惜也。一也。若群臣风靡,皆知受辅臣之恩,不知受皇上恩。岂复有人品在其中乎? 皇上之人才可惜也。二也。辅臣破法与人富贵,不见为恩,皇上之法度可惜。三也。陛下经营天下二十年于兹矣。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又以群私人靡然坏之。皇上大有为之时可惜也。四也。臣为四可惜,钦承圣谕,少效愚忧,伏惟皇上特谕时行,急因星警,痛加省悔,以功相补,无致他日有负恩眷。
【鉴赏】
史家之所以在《明史》中为汤显祖立传,这主要归功于他有“立言”的不朽之举,即就他在万历十九年(1591)所上的《论辅臣科臣疏》而言。此疏引起一时轰动,“顷者汤义仍复有大举。义仍慷慨之声,亦尝闻于先生矣。封事一出,传诵称快,庶凡见奇露颖。”(刘应秋《与张洪阳先生》)。本书所节选的一段,历来广被征引,论者以为“他才给万历朝的统治作了一个清算”(徐朔方《汤显祖年谱》,下同)。因此,在《明史》本传中,这一奏疏的内容便整整占据一半的篇幅,其摘要可见此疏全貌:“显祖上言曰:‘言官岂尽不肖,盖陛下威福之柄潜为辅臣所窃,故言官向背之情,亦为默移。御史丁此吕首发科场欺蔽,申时行属杨巍劾去之。御史万国钦极论封疆欺蔽,时行讽同官许国远谪之。一言相侵,无不出之于外。于是无耻之徒,但知自结于执政。所得爵禄,直以为执政与之。纵他日不保身名,而今日固已富贵矣。给事中杨文举奉诏理荒政,征贿巨万。抵杭,日宴西湖,鬻狱市荐以渔厚利。辅臣乃及其报命,擢首谏垣。给事中胡汝宁攻击饶伸,不过权门鹰犬,以其私人,猥见任用。夫陛下方责言官欺蔽,而辅臣欺蔽自如。失今不治,臣谓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禄植善类,今直为私门蔓桃李,是爵禄可惜也。群臣风靡,罔识廉耻,是人才可惜也。辅臣不越例予人富贵,不见为恩,是成宪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此圣政可惜也。乞立斥文举、汝宁,诫谕辅臣,省想悔过。’”疏中所涉的人和事,徐朔方先生在《汤显祖全集》笺注中曾做过大致梳理:
“丁此吕首发科场欺蔽”,指的是张居正当权时,兵部员外郎嵇应科、山西提学使陆檄、河南参政戴光启为乡会试考官,私庇居正子嗣修、懋修,敬修。张居正败后,丁此吕在万历十二年上疏揭发其事,事见《明史·李植传》。当时大学士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皆张嗣修等人的座主,随后贬谪丁此吕为潞安推官。丁此吕,字右武,新建人。万历五年进士,曾由漳州推官征授御史。
“万国钦极论封疆欺蔽”,指的是万历十九年九月,山西道御史万国钦劾首相申时行对敌主和,接受边将贿赂,欺君误国之罪,随后遭贬为剑州判官一事。
“给事中杨文举奉诏理荒政,征贿巨万”。据《明实录》,万历十七年六月末,因吴地大旱,敕命户科给事中杨文举督理荒政,先后赍银五十万两,前往查理钱粮,抚恤饥贫。次年二月杨氏升为吏科左给事中,六月以赈荒事竣,荐举效劳官员。《国榷》卷七十五云,杨文举出申时行之门。至南京,应天巡抚周继郊迎。馈食三百金,币四十。他郡仿效。迨复命举劾,以赂为高下。由此引起朝野公愤。据《万历野获编》卷十九记载,文举因声名狼藉,号为八狗三羊之一。
“给事中胡汝宁攻击饶伸”,指的是万历十七年正、二月,辅相王锡爵之子王衡中举,被礼部主客司郎中高桂所劾,王锡爵乞退避。刑部云南司主事饶伸复上疏论之,并请罢王锡爵。随后饶伸被送镇抚司问罪。兵科给事中胡汝宁于是上章弹劾高桂、饶伸,结果饶伸革职为民,高桂降二级调边方用。次年二月,胡汝宁升礼科都给事。据《万历野获编》,胡汝宁向来声名不佳,曾受“虾蟆给事”之讥
上疏时,汤显祖正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的任上,四十二岁。据本传,该年万历十八年,“帝以星变严责言官欺蔽,并停俸一年。显祖上言”,“帝怒,谪徐闻典史。稍迁遂昌知县。二十六年,上计京师,投劾归。又明年大计,主者议黜之。李维祯为监司,力争不得,竟夺官。家居二十年卒”。此举让他在政坛上声名大振,也让他从此接连经受仕途的挫折和人生磨难,“显祖意气慷慨,善李化龙、李三才、梅国桢。后皆通显有建竖,而显祖蹭蹬穷老。”
汤显祖虽然为此付出极大代价,但是从结果看来,并非徒劳的抗争。在他贬官后,同年六月武英殿大学士王锡爵归省,九月建极殿大学士许国致仕,同月首相申时行再受弹劾,请致仕。同年六月杨文举告病回籍,即以汤显祖、李用中、张守臣先后之劾,命降极边杂职。二十一年二月,杨文举、胡汝宁以不谨罢职。
钱谦益曾推想汤显祖之志,“终不愿与当世作者掉鞅于词场”,清人陈石麟则称其在“当时称为今日晁贾,非虚誉也。”(《玉茗堂全集序》)
因此,在《四库提要》中,纪昀等人即着眼于其政论文章之特出,以为“显祖则才与学皆不逮,而议论识见,则较世贞为笃实”。无独有偶,汤显祖第三子汤开远,字伯开,“早负器识,经济自许。崇祯五年,由举人为河南府推官”。同样也是“以疏远处僚,侃侃论事,愤惋溢于辞表”,痛陈国事之弊,为世所重。事见《明史》本传。此可谓家学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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