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滂·惜分飞·富阳僧舍代作别语

毛滂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毛滂是北宋一位很有风致的词人，他的词深婉清秀，情韵特胜，苏轼称其风格为“闲暇自得，清美可口”，在诸词家间独树一帜。这首《惜分飞》词是毛滂的代表佳制，历代来风流相扇，脍炙齿牙。词咏调名“惜分飞”本意，抒写有情人作无情别的断肠情思。题中“富阳”是浙江县名，在杭州西南。关于这首词，有个故事：相传元祐中，苏轼守钱塘，毛滂正好为法曹掾，苏轼以一般幕僚的礼遇待他。滂与歌妓琼芳相好，任满辞去，于富阳途中作《惜分飞》词赠琼芳。一天，苏轼宴客，席上听到佐酒的歌妓唱这首词，大为激赏，追问作者是谁，妓告以毛滂。苏轼后悔不迭，叹说：“郡僚有词人而不及知，某之罪也。”次日，派人飞马送信挽回毛滂，留连数月。毛滂由此得名(《西湖游览志余》)。其实，这个故事不太可靠，小说家言，虚构居多。据史料典藉考知，毛滂早于元丰年间就已结识苏轼兄弟，并深受器重。词所赠对象，也不当为歌妓，“琼芳”云云，明人妄加之迹昭显，纯属臆造。赠者是谁？或曰他妻子。毛滂杭州法曹秩满，时间在元祐四年夏秋间，这恰值他妻子赵英染疴不起之时。毛滂与赵英感情笃厚，恩爱缠绵，宦游携伴，长相厮守。滂词多有赠内之作：七夕望月，悄语赵英：“人间天上，一样风光，我与君知。”(《诉衷情·七夕》)偶有分手，梦回绣幌，“远山想像，秋波荡漾，明夜里，与伊画著眉上。”(《人娇·约归期偶参差，戏作寄内》)情之深挚，至为感人。因此，这首词很有可能是毛滂赠妻之作。毛滂秩满改任，妻子病重无法同行，迫于宦游，恸然辞别心上人，回肠寸断，行至富阳僧舍，情结难展，于是写下了这首情真意挚的千古绝唱来作别语。此词一出，传唱四方，钱唐太守苏轼闻后击节赏叹，逢人说项，毛滂词名由此迅即传扬词林，这大约就是《惜分飞》词及其词话产生、演绎的大致史实背景。不过词话虽然多有失实，但可见《惜分飞》词广泛流传，为人雅爱之一斑，亦不失美谈。

词上片刻意描摹别时情态，逼真细腻，婉美动人。恩爱情侣无奈分手，依依难舍，心如刀绞。女子不克自制，凄楚欲绝，满脸别泪纵横散落，宛如一枝纤丽惨白的梨花挂缀着晶莹露珠，弯弯双眉紧锁愁皱，恰似远处起伏的青山翠色聚叠。词一起巧妙熔铸前人名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想黛眉、愁聚春碧”(张泌《思越人》词)入篇，从女子的哀愁容貌落笔，渲染气氛，烘托心境。笔下赋与比兼行，神与态并出。“泪湿阑干”，明示她的无限伤心，“愁到眉峰”，点醒她的深哀愁苦，又以“花著露”，“峰碧聚”的美好比喻分别缀之，遂愁中生美，苦里渗甜。次第妙喻如明珠润辉、神采飞扬，女子的哀怨形象楚楚动人，栩栩活现，观者情移色变。由于它是词人眼中的动人肖像、心底的深刻印象，而比喻更是出于词人的想象、饱蘸主观的色彩，这就从侧面托出词人的爱之深，怜之切。一怀别恨，默上笔端。虢寿麓先生指出“泪眼愁眉，似单从所拟对方写，实则自描别恨。”会心之语，恰着痒处。一笔写透伊人深情，暗里又勾勒自家意绪，腕中蓄内家真气大力，笔下用虚实相生法则，徐徐推出，妙不可言。所以沈际飞惊叹：“第一个相别情态，一笔描来，不可思议”(《草堂诗余正集》卷一)。接下“此恨平分取”句，顺势挽出男女双方，明白合写离别两端。“平分取”，犹说“平分”;“取”，语助词。离恨本是抽象物，词人却把它加以分割、分担、乃化无形为有形，想象颇奇；又欲以两人“平分”，用心尤善美。这不仅是剖心之语，更是知心之声。居者是恋恋难舍，送了又送，行者何尝不是步履沉重，欲别难别？居者是泪流满面，愁堵胸口，行者何尝不是青衫同湿，寸心尽碎？五个字语淡情深，字少意多。离别在即，兰舟催发，“伯劳东去燕西飞，虽然眼底人千里”，这痛苦的一刹那间，前情往事，纷涌心头。满腔的情意有千言万语要吐说，然而纵有千言万语又怎么说得尽满腔的情意！“更无言语空相觑”，男女双方，欲语又止，只是相互深情地凝视着。没有话语，没有声音，整个世界都静止了，都消失了，只有你眼中的我，我眼中的你，两个灵魂在视线中交流慰贴。“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白居易《夜筝》)。万重的情意、海样的痛苦，全化作了那深沉的凝视。上片结句，与柳永《雨霖铃》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有异曲同工之妙趣，借助“传神阿堵(眼睛)”，传递出了恩爱伴侣的深沉感情；又夹以“更……空”的感慨语势结构，表现了离别人儿的复杂心态。含意极深。

下片转写别后的相思凄苦，情辞恳挚。“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是说自从别后，百无意绪，秋雨撩人，倍感孤寂。“断雨”，一作“短雨”。毛滂辞杭，时值夏秋之际，“断雨残云”，表面定眼前景色：一阵秋雨，撒落江面、风流云散，凉意悄生。实际上“云雨”扣合下句的“朝朝暮暮”，暗用宋玉《高唐赋》巫山神女之典，喻指男女欢爱。甜蜜的爱情生活，转眼已成往迹，如今自己与爱人似雨“断”云“残”，各寄一方，词人一念及此，强烈的惆怅寂寞情绪袭满心头。欢会时间苦短，别后相思却极为漫长，“朝朝暮暮”，强调了词人无时无刻不堪其情。这种离开爱人后的失落心态，反衬出情之一往而深，它的背后是浓烈的相思、刻骨的眷怀。痴情者发于真情也。词至于此，叫破上片全是追忆的逆笔虚写。词虚实相生，逆入顺出，极尽谋篇布局之能事，也写尽羁旅者思忆之出神，读来只觉满纸愁思，满纸情痴。歇拍二句，忽发祈愿：“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如果说前二句是别后心理横断面的泛写，那么这二句就是某一聚光点的特写，精采有力。“山深处”，点明词人此时所在。富阳去杭州有百余里山路，群山连绵，重重叠叠，西去即入浙西大山区，词人现宿富阳偏僻山道的僧寺内，故云。僧寺傍山倚水而筑，寺下是清澈开阔的富春江水，滔滔北去，直注钱塘江。“山转沙回江声小，望尽冷烟衰草”，“古帘黄昏人悄悄，帘卷寒堂月到”，这是毛滂在同时作的《惜分飞·富阳水寺秋夕望月》词中，对僧寺情景的描写。夜降临了，词人徘徊僧寺寒堂，离情萦怀。江水拍岸的不歇潮声，激荡着他倍受相思煎熬的情怀。山关远隔，今夜人已无法回到伊人面前；然而两心相通，富春江水与钱塘江水相通，潮水啊，今夜请您把我的“断魂”捎回她的身边去吧！“断魂”，形容被相思折磨的心魂；“分付”，托付，交付，“言将断魂交付与潮水同回去也”(《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结尾兀出警策，含蓄有味。抚断魂于江潮，藉梦魂以慰伊人，想象奇特，愈显痴拗，今夜今时的孤独伤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前人论词，推崇“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蕙风词话》卷一)“词之言情，贵得其真”，“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论词随笔》)《惜分飞》词描写的是毛滂“情侣分飞”的一段真实的感情经历。他晚年故地重游，见到当年分手处的山水，还不胜动情：“春潮曾送离魂去，春山曾见伤离处。老去不堪愁，凭栏看水流。”(《菩萨蛮·富阳道中》)前尘梦影，历历在目，伉俪情义，何其深也！正因为它是真情实事，词人又是真性情人，所以《惜分飞》词字字句句皆从肺腑中吐出。言为心声，语淡情长，看似平易，非深于情者不能道。故南宋周辉评它说：“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何酷似秦少游也。”(《清波杂志》卷九)，周说准确地揭示了本篇情真意挚，情韵兼胜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