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光小传

余素好狭邪之游，辛丑触暑南还，遘疾几殆。遂不复为之。但客途寂寞，藉此以解羁愁，锦衾烂然，共处其中，虽不敢云大程之心中无妓，亦庶几柳下之坐怀不乱，所谓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如若耶溪头一面也。二月二十六日，次侯马驿， 日方卓午，索居无赖，问逆旅主人：“此地校书，有举止可观，谈笑有致者乎？”主人曰：“有步光者，色冠一时，善骑射，能为新声，第其人好酒， 固奇女子也。”余急呼之，入门，丰姿绰约，体不胜衣，如姑射山神人，光耀一室，然不平之气，跃跃眉宇间，且其意不在客。余讽曰：“卿既失身风尘，宜少贬气节，往来皆俗子也，不徒自苦乎！”步光俯而思，仰而笑曰：“君似知我者。”始稍稍款狎。顾见壁间弓矢，反唇曰：“文人携此何为？”余曰：“闻卿雅善此技，可一见乎？”步光曰：“诺！”因臂弓抽矢，至屋后隙地，植鞭杆于数十步外，三发皆中。余曰：“卿红线之俦，惜仆非薛节度，奈何！”步光笑曰：“君乃邮亭一夜之陶学士耳，若作《风光好》一阕，妾当为君歌之。”余心不测其何如人， 细听之，不答一语。
酒半，强之歌，琵琶半面，其声甚哀。聆其所歌之词，则曰：
你将这言儿语儿，休只管牢牢刀刀的问，有什么方儿法儿，解得俺昏昏沉沉的闷，俺对着衾儿枕儿，怕与那腌腌臜臜的近，谈什么歌儿舞儿，镇日价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俺只愿荆儿布儿， 出了这风风流流的阵。
盖正宫调之《叨叨令》也。余曰：“此卿自制曲也，章台一枝，似有所属，不妨为我明言，仆不敢比薛节度，独不能为许虞候乎？陶学士因缘，老夫计不出此。”步光置琵琶几上，颇有不乐之色，既而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余益骇然。既就寝。余更以言挑之，步光雪涕曰：“妾将家女也。十岁父死滇南宦所，嫡母携妾还大同，生母亦病亡。嫡母遂以妾付媒娼，遂失身娼家。假母延女师教之识字，且作北曲，顷所歌者，乃北鄙之音，幸勿见笑。”
余曰：“卿隶乐籍有年，岂无风流儒雅可托终身者乎？”步光曰：“有江南进士某郎，以谒选北上，迂道至大同，其亲知莅任兹土，竟不礼焉。某郎流离失所，不免饥寒，邂逅相逢，情怀颇厚。妾时年十七，为其所愚，遂有终身之约。留妾家者一年。选期已近，而贫不能行，妾倾囊为千金之装，某郎以诗扇一留赠，妾拔玉簪遗之。约他日即不自来，遣人相迎，以此为信。居二载，音问杳然，后闻其官河南，走一使，以手书责践旧约，某郎已别纳宠姬二人，顿乖夙好。呼妾使至署曰：‘身既为官， 自惜名节。岂有堂堂县令，而以倡为妾者？归语妖姬，不必更言前事。’焚妾所寄尺素，掷玉簪于地椎碎之，且扑妾使，械还大同。
“假母遇妾素厚，因为某郎所负，资用乏绝，相待无复人理。常骂曰：‘死奴！曾语汝，书生不可信，今竟何如？某郎高坐琴堂，如在天上，能插翅飞入，向薄情郎索一钱耶？’顷所歌者，乃答某郎之曲，尚有二曲，请为君歌之。”即披衣援琵琶而歌，其望某郎信不至，曰：
想当初香儿火儿，罚下了真真诚诚的誓，送他去的车儿马儿，掉下些孤孤凄凄的泪，盼杀那鱼儿雁儿，并没有寒寒温温的寄，提起那轻儿薄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俺朝儿暮儿，受尽了烟烟花花的罪。
其某郎薄幸曰：
你听那金儿鼓儿，每日里丁丁东东的响，你和那姬儿妾儿，不住的咿咿哑哑的浪，不想着鞋儿袜儿，当日个寒寒酸酸的样，也念我肠儿肚儿，可怜煞痴痴呆呆的望。兀的不气杀我也么哥，兀的不气杀我也么哥，为甚的神儿圣儿，似这等糊糊涂涂的账！
歌罢，掷琵琶痛哭。余穷途失意，闻之涕泗交颐，止之曰：“是将江州司马我也。”步光拭泪呜咽曰：“妾安得为商人妇哉！”挑灯起坐，纵谈至天大明。惘惘作别。步光亦将返云中，以乐户之禁甚严也。从兹分手，后会何时？某郎薄幸至此，闻于去年丁内忧去官，旋以亏帑削籍矣！
呜呼！某郎一措大耳。步光所赠金帛，皆从床席间得来，乃以此得官，以此赴任，以此赡其父母妻子，以此别纳宠姬二人。而捐弃旧盟，终不一顾，我不知其是何心肝也。某郎不欲言其姓名，盖居然赐进士出身者，可胜慨哉！
一个落拓失意的书生在途次中与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短暂相会，听她讲述了凄楚哀婉的身世，事后以小说笔法写出，虽然难脱这类故事的窠臼，但在写法上颇有可取处。
文章以第一人称出现，这个好狎妓冶游的书生“索居无赖”,旅店主人按照他的标准，为他找来一位“举止可观，谈笑有致”的青楼女子，以慰“客途寂寞”。在写这个女子出场时，文笔极为精采，只见她“丰姿绰约，体不胜衣，如姑射山神人，光耀一室，”姑射山神人，指《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神人：“貌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霜，绰约如处子”。从外貌上看，确如旅店主人所说“色冠一时”,气度上，更是卓荦不群，“不平之气，跃跃眉宇间，且意不在客”。通过这段描写，一位不同凡俗、颇有气节的女子已隐然可见了。面对“失身风尘”的讥讽，这位名叫步光的女子先是“俯而思”,继之“仰而笑”,然后才对这个书生说：“你似乎是理解我的人”。接着，用了少许篇幅，描写步光射箭连射连中的“雅技”,从而印证了旅店主人对她“善骑射”并非过誉之词。所以，小说中的书生用了一个“红线盗盒”的旧典，以誉步光可与红线相俦，进而表明苦于自己人微言轻，不能拔她于风尘之外，是为憾事。这样，从感情上两人有所接近了。在描写步光“能为新声”时，前后两次手法不一。第一次，“酒半，强之歌，琵琶半面，其声甚哀，”唱的是正宫调《叨叨令》,书生听出了这首自制曲的弦外之音，因而借用了一个“章台柳”的典故，以表示自己愿为成人之美而效力。前面的文章，纯属铺叙，层层推演，至此才引起步光对自己身世遭遇的追叙。原来，她本是将门之女，父亲病逝在云南任所。辗转千里来到大同，生母不幸又死，嫡母把她交给媒婆，才沦入娼门的。当书生问起她是否遇到过“风流儒雅”之士以托终身时，步光才吐露出关于“某郎君”的事情，当初，“某郎君”穷困落魄，赖步光以生，考选入京时，步光为他筹措行装路费而倾囊不吝，两人互赠信物，约以后会。但是，“某郎君”走了两年，音信杳如黄鹤，后来步光才听说他被授官河南，纳了两房宠妾，更有甚者，他不仅不践前约，竟无耻地以“名节”为由，焚烧了步光给他的书信，摔碎了信物玉簪，还鞭笞了捎信人，把他械送遣回大同。其“捐弃旧盟、终不一顾”的卑劣行径令人发指，第二次唱歌，是步光自荐。在她向书生讲述了“某郎君”的背弃行为之后，告诉书生：“刚才唱的，是回答‘某郎君’的曲子，还有两支曲子，请为你唱一唱。”这两支名叫《望某郎书信不至》、《某郎薄幸》,虽然是“北鄙之音”,但听起来有如裂帛，凄切动人。唱毕，丢下琵琶，痛哭失声。悱恻哀婉的歌声，使书生有如白居易在浔阳江畔听了琵琶一样，“闻之涕泗交颐”,由“江州司马青衫湿”引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正所谓古今同此一概。然后，用“挑灯起坐，纵谈至大明”几个字，使人想见二人倾吐衷肠的情景，可谓惜金之笔。第一次唱歌是引起往事之谈的契机，故而繁写，第二次唱歌是在讲述了“某郎君”的负情之后，改用简写手法，两次写法富于变化，使文章详略得体，错落有致。同时，又进而证实了旅店主人说步光擅发“新声”言之不虚。作者运用了数层出落，反复皴染的手法以照应前文，足见机心缜密。“某郎君”不仅对步光“捐弃旧盟”,他的无耻还可以从他的结局中看出，小说后面说：“闻于去年丁内忧去官，旋以亏帑削籍”,这种薄情寡义的人还是侵吞公款的贪官，下场是罪有应得的。但是，这种道德沦丧、天良殆尽的人竟然是“赐进士出身”,其天道愦愦可知。
从全篇小说上着眼，作者敷陈设墨颇有独到处。旅店主人对步女是“奇女子”的称誉通过几件事逐步推移，一一得以证实；对步光的两次引吭作歌写法不同，各得繁简之妙；小说的语言简约精当，颇有书卷气，数用典故而恰到好处。书生听了步光的第二次唱歌，之所以“闻之涕泗交颐”,文中已隐约点明，正是由于书生的“穷途失意”,才使他与步光引为同调。所以，了解本小说作者的生平，对理解这篇小说将不无稗益。
这篇小说的作者汪景祺，浙江钱塘人。康熙五十三年举人。仕途失意，雍正二年游陕西往投西安的胡期恒，因此得以上书干谒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他著书《读书堂西征随笔》,这篇《步光小传》即选于此书之中。此书是他“自邢州取道晋阳河东，入潼关至雍州，凡路之所经，身之所遇，心之所记， 口之所谈，咸笔之于书”,因此命名为《读书堂西征随笔》。至于他笔下的步光，其人其事或许有之，或许是他个人的艺术虚构，但其间掺杂了他个人对际遇不平之鸣则是显见可知的。此书自序中他说：“余今年五十又三矣，青春背我，黄卷笑人，意绪如此，其荒芜病躯如此委顿，间关历数千里，贫困饥驱，自问平生都无是处。忆少年豪迈不羁，谓悠悠斯世无一可与友者。”其身世心境由此可窥一斑。在他《上抚远大将军太保一等公川陕总督年公书》中，这位年逾大衍的措大书生对年羹尧极尽吹捧谄媚之能事，谀称“当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伟人，此身诚虚生于人世间耳。”以为唐代名将郭子仪平定叛乱、裴度收复淮西的功绩是“史册皆铺张扬厉，夸大其词”,与年羹尧平定西北相比，“不啻萤光之于日月，夕水之于沧溟。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书中有诗讥讪先帝康熙，并著文《功臣不可为》,论说帝王多鸟尽弓藏，疑、畏、怒、怨之心丛生，功臣唯有一死之途，这是“千古之豪杰英雄所有捶心而泣血者也。”后来，年羹尧恃功自傲，失宠于雍正帝，大逆罪之一即为对汪景祺的《读书堂西征随笔》见知不举。年被勒令自裁，其后，又大兴年狱，牵连者甚众。抄没年家时搜得汪氏此书，雍正帝阅后批语：“悖谬狂乱，至于此极”,作为附案，以大不敬律，处汪氏以极刑。这个工媚献谀的无聊文人落得一个著文罹祸的可悲下场。回顾历史，有文才藻思而人品名节全无的人谬种不绝，明代权相严嵩趋上所好，以擅撰青词邀宠，得以窃据要津，汪景祺也是严氏之流亚，只不过命运更为穷蹇罢了，令人贵其才而秽其行。因此，这篇《步光小传》也不可以视为道德文章，姑从小说的写作技巧上取法可也，所以不惮词费，赘述于此，聊备掌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