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熙《鞍山斋记》

林景熙《鞍山斋记》

山于天地间为物峙¹。或盘如龙，或踞如虎，或仪如凤²，或曳如龟³，或巾而峨⁴，或笔而锐，或笥而方⁵，或盖，或笏⁶，或旗，或印，形象物而名随之。昆阳并海而县⁷，诸峰自西南来，气势横逸，若万马之奔。距郭近一峰物耸，若勒回马首而顾其群，其旁起中伏，若马背负鞍，故名“马鞍山”。春时杖屦西郊⁸，见云雾吞吐，花木纷披，宛然柴茸翠毛之饰，晃眩吾目。

周氏族居其下，箕裘诗礼逾二百年⁹。。行之翁荐于乡¹⁰，登龙虎弟¹¹，春风得意，看花长安¹²。堂叔父苍岩先生尝五马台藩¹³，其子延甫升上庠¹⁴，几为走马舍选¹⁵。程悠景迫，皇路倾险¹⁶。昔驰，今止也。昔骤，今拘也¹⁷。昔康庄，今皂枥也¹⁸。翁德不偷闲¹⁹，以一静镇群竞²⁰。顾生平出，有似兹山，方相羊以盟吾志²¹，故自号焉。

噫嘻！八骏不游²²，六螭犹在²³。翁将舄奕乎高驷²⁴，驰策乎要途²⁵，追飚挟电²⁶，一瞬千里。乃挂长林，倚高岳²⁷，使樵夫牧子得熟视而摩挲之²⁸。昔马伏波年六十余，自请伐胡，据鞍顾盼，以示可用²⁹。上曰：“矍铄哉³⁰!”翁年过伏波，而貌腴意远³¹，“如有用我，尚堪一行否？”翁笑曰：“吕公后车³²，申公蒲轮³³，皆后吾十年，吾秣吾马矣³⁴!”予闻翁言，颇壮公，而知翁之寿未艾也³⁵。翁行，予亦执鞭从后！

【注释】 1物：标志。《左传·宝公十年》：“叔孙氏之甲有物，吾未取以出。”《注》：“物，识也。”峙：耸立。 2议：容貌。 3曳(ye夜)：拖，牵引。《庄子·天下》：“推而行，曳而后往。" 4巾：裹头或缠束、覆盖用的织物。峨：高；矗起。 5笥(si四)：盛饭食或衣物的笔器。 6笏(hu互)：即“朝笏”。古时大臣朝见时手中所执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以为指画及记事之用，也叫“手板”。 7并(bang棒)通“傍”，。挨着。 8杖屦(ju巨)：亦作“杖履”，。撰，持。屦，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古人席地而坐，老人出行，必须持杖着屦，后因以“杖屦”为敬老之辞，亦用指老人出游。 9箕裘：《礼记·学记》：“良治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后因以“箕裘”比喻祖先的事业。10荐于乡：被地方推荐应试。 11龙虎弟：即“龙虎榜”，举进士。12看花长安：唐时进士试，及弟者，有在长安城内看花的风俗。唐孟郊《孟东野集·三登科后》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13苍岩先生：鞍山斋主人周行之的叔父周元龟。五马：周元龟曾做过台州知州。宋代的州区域近乎汉代的郡。汉代的郡太守出外乘坐五马所驾的车，故“五马”成为太守以至后来知州的代称。台：台州。藩：南北朝时以宗室诸侯王为州刺史，因称藩司，此处用其意指台州知州。 14延甫：周元龟长子周益昌的表字。上庠：西周的大学。传说起源于虞舜时代。后相沿称太学为“上庠”。 15走马舍选：指前去赴考。 16程悠：悠，远，长，程悠，路途遥远。景迫：前途曲折之意。皇路：仕途。倾险：崎岖艰险。17骤：迅速、急行。拘：拘束，有所顾忌。《汉书·司马迁传》：“使人拘而多畏。” 18康庄：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的道路。皂枥：马槽。 19德不偷闲：德，道德。偷闲：忙中取闲。德不偷闲指并不因在道德品节上对自己有所松懈。 20以一静镇群竞：冷静地对待各种烦忧。 21相羊：同“徜徉”。徘徊；自由自在地往来。 22八骏：传说中周穆王的八匹名马。 23六螭(chi吃)：螭，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蛟龙之属。24舄奕(xiyi细译)：连绵不断貌。驷：古代一车套四马，因以称一车所驾之四马或驾四马之车。 25驰：疾驱。策：鞭打。引申为促进、促动。26追飚挟电：飚(biao标)，疾风，暴风。挟，挟持。追飚挟电意谓速度像疾风雷电那样快。 27挂长林，倚高岳：挂，悬挂。长，远。倚，靠着。挂长林，倚高岳，即高高地县挂在远方的树林上，靠着高山大岳，比喻前程远大。 28熟视：注目细看。摩挲，亦作“摩娑”，抚弄。熟视而摩娑谓仰慕而赞叹之意。 29伏波：东汉初年名将马援。据鞍：倨傲地骑在马背上。据，通“倍”。倨傲。 30上曰：“上”指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矍铄(jueshuo觉烁)形容老人精神健旺。 31腴(yu鱼)：肥胖。32吕公后车：吕公即吕尚，姜姓，吕氏，名望，字子牙，俗称姜太公。据说其垂钓 溪，八十一岁时被周文王访贤相得，用后车载归丰邑加以重用，后助周武王姬发完成灭商兴周大业。 33申公蒲轮：申公，名培，也叫申培公，鲁(郡治今山东曲阜一带)人，精通《诗》学，西汉今文诗学“鲁诗学”的开创者。汉武帝征召他去长安说《诗》，以其高龄，用蒲草裹垫车轮，以便舒适一些。文帝时，立为博士，以诗故训进行传授。 34秣(mo末)：喂养。 35未艾：艾，止，尽。

【今译】 山耸立于天地之间。山的形态各异，有的蟠卧如龙，有的蹲踞如虎，有的容貌如凤，有的匍匐如龟，有的像矗起的裹头巾，有的像尖尖的笔那样直指兰天，有的像方形的盛饭食或衣服的竹笥，有的形状像一面旗，有的形状则像一方印，样子像什么就依之起什么名字。平阳近傍海岸，血脉从西南方向延伸过来。气势雄豪不羁，连绵不绝，远远望去犹如万马奔腾。近城有一座山峰特别高峻，其形状就仿佛是一匹奔马在回头看后面的马群，它两旁高，中间低，很象马背上驮的鞍，所以被称为“马鞍山”。春日信步到西郊去游玩，放眼四望，只见云雾缭绕，满山都是繁茂的花木，宛如装饰在马背上的厚绒和翠毛，使我感到眼花缭乱。

周行之先生自祖上以来一直居住在马鞍山下，祖祖辈辈书香门第已有二百多年。周行之老先生曾被地方推荐应试，高中进土，荣登龙虎榜。周行之先生的堂叔父周元龟先生曾经做过台州知州。周行之先生的长子周益昌曾就读于太学，也曾作过努力几次前去参加考试。路程悠远，前景曲折蹉跌，仕途崎岖艰险。先前，他曾驰骋奋进于康庄大道，现在被羁困于山野家中，犹如骏马伏厩。但是周行之先生不以得失萦怀，并不因此在道德品节上对自己有所松懈，灰念遗世，而是能冷静地对待所遇到的各种忧烦。周行之先生认为，看看自己的生平经历，觉得好像跟这座山差不多，两头高中间低，在低谷的徜徉中方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志向，故而，以鞍山作为自己的斋名。

唉呀！周穆王的八匹骏马现在不再驰骋了，但六条如蛟龙般的螭仍然还在。周先生将驾着连绵不绝的山组成的大马车，一瞬千里，风驰电掣般地疾驰在要途上。他的大名将高高地悬挂在远方的树林上，倚刻在高山大岳上，让那些樵夫和牧人注目细看而抚摸赞叹不已。当年，东汉名将马援六十多岁自请率兵伐胡，为了使皇上能同意他去，他故意倨傲神气地骑在马背上左顾右盼，以表示自己还可以打仗。汉光武帝看了高兴地说：“马老将军精神真健旺啊！”周行之先生现在虽然年岁已经超过伏波将军马援，但身体很健壮，意向很高远，我就问他说：“如朝廷有用得着的地方，尚能去做一番事业吗？”他笑着回答说：“当年，姜子牙受聘周文王，申培受汉武帝征召，年龄都比我还要大十岁呢，我要喂养好我的马，准备好出山去做一番事业。”我听了周行之先生的话，深深为他的矢志报国、壮心不已所感动。由此我知道周先生的事业和生命还远远没有终止。周行之先生如果受征召出山去为国效力的话，那我将执鞭随蹬追从其后。

【总案】 本文名为“鞍山斋记”，但开头一段所记是“斋”的环境和“斋”名的由来，二、三段所记均是“斋”的主人，文章从头至尾并未记“斋”的本身，诸如“斋”的房舍如何、斋的室内陈设布置如何等行动。这看似文不对题，其实完全是作者的有意之笔。因为作者写这篇“记”的真正意图，并非是要介绍“斋”的本身，而是要以记“斋”为缘由，借题发挥，介绍“斋”主人虽遭挫跌，因处山野，年事已高，但依然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作者由世间的一般山写及马鞍山，由马鞍山写及鞍山斋，由斋写及斋主人的世泽家况，写及斋主人的内心精神世界，娓娓道来，步步深入，转接自然，行文流畅，一气呵成。读来引人入胜。作者才气纵横，文笔雄豪，挥洒自如，特别是文中的众多比喻，都用得十分妥贴，而且极为生动形象，大大增强文章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