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李贺 |
释义 | 李贺余故友李贺,善择南北朝乐府故词,其所赋亦多怨郁凄艳之巧,诚以盖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 ……贺名溢天下,年二十七,官卒奉常,由是后学争跃贺相与缀裁其字句以媒取价。 皇诸孙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 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 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 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 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 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 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 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 《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 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 《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 世皆曰: 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过亦不复省。 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其乐府词数十篇,至于云韶乐工,无不讽诵。 庆历间,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之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其余不尽记也。然长吉才力奔放,不惊众绝俗不下笔。有《雁门太守》诗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射日金鳞开。”王安石曰:“是儿言不相副也。方黑云如此,安得向日之甲光乎?” (张) 碧,字太碧,贞元中人。自序其诗云:“碧尝读李长吉集,谓春拆红翠,辟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攻也。及览李太白辞,天与俱高,青且无际; 鲲触巨海,澜涛怒翻。则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巅,视诸阜者耶”。 贺词尚奇诡,为诗未始先立题,所得皆惊迈,远去笔墨畦迳,当时无能效者。 以平夷恬淡为上,怪险蹶超为下。如李长吉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 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 余尝观唐李贺,号为俊人。《高轩过》之作在其稚年,韩愈、皇甫湜皆爱重之,歌诗之妙独步一时。以父讳之故不得举进士,坎坷以终年。未壮室,平时负锦囊以出,得句辄投其中,暮归足成,不知凡几何篇。仇嫉之者尽委粪壤,今行于世才数十首,则贺不特其身之穷而诗亦穷也。 长吉工乐府,字字皆雕锼。骑驴适野外,五藏应为愁。得句乃足成,还有理致不?呕心古锦囊,绝笔白玉楼。遗篇止如此,叹息空搔头。 杜牧之序李贺诗云:“骚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牧之论太过。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瑰奇诡怪则似之,秀逸天拔则不及也。贺有太白之语,而无太白之韵。元、白、张籍以意为主,而失于少文; 贺以词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 或问放翁曰:“李贺乐府极今古之工,巨眼或未许之,何也?”翁云:“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求其补于用,无有也。杜牧之谓稍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岂亦惜其词胜! 若《金铜仙人辞汉》一歌,亦杰作也。然以贺视温庭筠辈,则不侔矣。” 贺诗妙在兴,其次在韵逸。若但举其五色炫耀,是以儿童才藻目之,岂直无补已乎? 长吉讳父嫌名不举进士,虽过中道,然其蔑富贵,达人伦,不以时之贵尚蒂芥乎方寸,其于末世,顾不可以厚风俗美教化哉! 其诗著矣,上世或讥以伤艳,走窃谓不然。世固有若轻而甚重者,长吉诗是也。他人之诗,不失之粗,则失之俗,要不可谓诗人之诗,长吉无是病也。其轻扬纤丽盖能自成一家,如金玉锦绣,辉焕白日,虽难以御疗寒饥,终不以是故不为世宝。 龙山先生为文章,法六经,尚奇语,诗极精深,体备诸家,尤长于贺。……尝云: 五言之兴,始于汉而盛于魏; 杂体之变,渐于晋而极于唐。穷天地之大,竭万物之富,幽之为鬼神,明之为日月,通天下之情,尽天下之变,悉归于吟咏之微。逮李长吉一出,会古今奇语而臣妾之,如“千岁石床啼鬼工”、“雄鸡一声天下白”之句,诗家比之“载鬼一车”、“日中见斗”;“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过楚辞远甚。又云: 贺之乐府,观其情状,若乾坤开阖,万汇濈濈,神其变也,款骇人耶?韩吏部一言为天下法,悉力称贺。杜牧又诗之雄也,极所推让,前叙已详矣。 李贺诗怪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又曰: 贺诗巧。 旧看长吉诗,因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也,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以杜牧之郑重,为叙直取二三歌诗,将无道长吉者矣。谓其理不及骚,未也,亦未必知骚也,骚之荒忽则过之矣; 更欲仆骚亦非也。千年长吉,余甫知之耳。诗之难读如此,而作者常呕心,何也?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辩。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与? 唐人作诗虽巧丽,然直有不晓义理而浅陋可笑者。如李贺《十二月词》,又有《闰月》一首,其中一句云:“天官葭琯灰剩飞”,是以闰通为十三个月也。不知葭灰之飞,每月只是一次,而闰无中气,虽置闰之年,亦只是十二个月二十四节候,无十三个月气候之理,今官历自可见。灰琯岂有剩飞一月之理乎? 姑举其一,如是者甚多也。 李长吉诗, 字字句句欲传世, 顾过于刿, 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 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世目李长吉为鬼才。夫陶通明博极群书,耻一事之不知,曰:“与为顽仙,宁为才鬼”,然则鬼才岂易言哉! 长吉名由韩昌黎起,司空表圣评昌黎诗:“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决天地之垠”。而长吉务去陈言,颇似之,譬之草木臭味也。由其极思苦吟, 别无他嗜, 阿𡝠所谓“呕心乃已”, 是以只字片语,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经道,而实皆有据案,有原委,古意郁浡其间。其庀蓄富,其裁鉴当,其结撰密,其锻炼工,其丰神超,其骨力健,典实不浮,整蔚有序,虽诘屈幽奥,意绪可寻,要以自成长吉一家言而已。杜樊川序谓: 《骚》之苗裔,令未死,且加以理,可奴仆命《骚》。未为不知长吉,亦未为深知长吉。诗有别才,不必尽出于理。请就《骚》论: 朱子以屈原行过中庸,辞旨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不可为训; 林应辰则以词哀痛而意宏放,兴寄高远,如昆仑阆风、西海升皇之类,类庄氏寓言; 刘舍人指其诡异、谲怪、狷狭、荒淫,四事异乎经典,而自有同乎《风》《雅》者。《骚》诣绝穷微,极命庶物,力夺天巧,浑成无迹。长吉则锋颖太露,蹊径易见,调高而不能下,气峻而不能平,是于《骚》特长拟议,未臻变化,安得奴仆《骚》也?“传”称其细瘦通眉,长指爪,貌与人殊。而诸乐府亦若 《九歌·东皇太乙》,以至 《国殇》、《礼魂》诸体,信乎其为鬼才矣! 或言元微之以诗谒长吉,曰:“明经擢第,何事来看?”微之怒,以父讳事阻其进。元、韩同时,是长吉前辈,语或失真。然以彼其才,目睫中宁置微之属者?海内称诗以元、白为宗,鄙俚枯淡,稚弱猥杂,曾委巷歌谣之不如; 间好为长吉鬼语,而不察长吉胸有万卷书,笔无半点尘,奈何率尔信腕信口,无所取裁,妄自攀附! 犹侲予假鬼面,效鬼声,相戏相恐也,终身沦堕鬼趣,才何有焉! 长吉陈诗藻缋,根本六代,而流调宛转,盖出于古乐府,亦中唐之变声也。盖其天才奇旷,不受束缚,驰思高玄,莫可驾御,故往往超出跬径,不能俯仰上下。然以中声求之,则其浮薄太清之气,扬而过高; 附离骚雅之波,潜而近幻。虽协云韶之管,而非感格之音,亦可知矣。向使幽兰未萎,竟其大业,自铲靡芜,归于大雅,则其高虚之气,沉以平夷,畅朗之才,济以流美,虽太白之天藻,亦何擅其芳誉哉! 唐人以太白为天才绝,乐天为人才绝,长吉为鬼才绝,信乎,其各近之也! 卒之太白应长庚,乐天主海山,而白玉楼一记,天帝特下诏长吉为之,岂汉庭贵少,兜率大罗之表,或以其奇思奇语,凿天巧夺化工,召而闭之玉楼中耶?世以长吉才稍加以理,奴仆命骚,不知长吉非附于吊诡无所置才; 加以理,且并长吉俱失之,而胡骚之命也! 长吉耽奇,其诗谲宕。 妖怪感人,藏其本相,异声异色,极伎俩以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则李贺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 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灵者能妖。贺有异才,而不入于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 世传李贺为诗中之鬼,非也。鬼之能诗文者亦多矣,其言清而哀。贺乃魔耳,魔能瞇闷迷人。贺诗之可喜者,峭刻独出。 唐以律取士,犹今日之时文也。人守其韵,世工其体,几于一管之吹矣。李贺以僻性高才,拗肠盱眼,跳梁其间。其最称笔砚知者,镜深绎隐之韩愈; 而所极臧隶视者,明经中第之元稹也。贺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贺为蛇魅牛妖,不欲尽掩其才,而借父名以锢之。盖不待溷中之投,而贺之傲忽毒人,将姓氏不容人间世矣! 贺既孤愤不遇,而所为呕心之语,日益高渺。寓今托古,比物征事,大约言悠悠之辈,何至相吓乃尔!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类,幽冷溪刻,法当夭乏。顾其冥心千古,涉目万书,噀空绣阁,掷地绝尘: 时而蛩吟,时而鹦鹉语,时而作霜鹤唳,时而花肉媚眉,时而冰车铁马,时而宝鼎熇云,时而碧磷划电,阿闪片时,不容方物。其可解者,抱独知之契; 其不可解者,甘遁世之闷。即杜牧之踵接最密,犹以为殊不能知也。 长吉不求大雅,唯务险涩,其诗适足骇俗人耳。如“几回天上葬神仙”、“一夜严霜皆倒飞”,尤为荒唐杜撰。 李贺乐府五七言,调婉而词艳,然诡幻多昧于理。其造语用字,不必来历,故可以意测而未可以言解,所谓理不必天地有,而语不必千古道者。然析而论之,五言稍易,而七言尤难。按贺未尝先立题而为诗,每旦出,骑款段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投囊中,及暮归,足成之,盖出于凑合而非出于自得也。故其诗虽有佳句而气多不贯。 李贺乐府七言,声调婉媚,亦诗余之渐。(上源于韩翃七言古,下流至李商隐、温庭筠七言古。) 李贺古诗或不拘韵,律诗多用古韵,此唐人所未有者。 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设色秾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于撰语,浑于用意。中唐乐府,人称张、王,视此当有郎奴之隔耳。 谭友夏云:“诗家变化,盛唐已极。后又欲别出头地,自不得无东野、长吉一派。” 钟伯敬称长吉刻削处不留元气,自非寿相。此评极妙。谭友夏谓从汉魏以上来,谬以千里。 长吉诗原本《风》、《骚》,留心汉魏,其视唐人诸调,几欲夷然不屑。使天副之年,进求章法,将与明远、玄晖争席矣。……善乎须溪之言曰:“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杜牧之直取二三歌诗而止,未知长吉者也。谓其理不及 《骚》,非也,亦未必知《骚》也。更欲仆 《骚》,亦非也。”须溪真知长吉哉! 《骚》亦安可得仆耶? 至谓其自成一家,则谬矣。长吉乃未成家者也,非自成家者也。 余最恨言诗者拈人单词只句,然于长吉,不得不尔。 唐人作唐人诗序,亦多夸词,不尽与作者痛痒相中。惟杜牧之作李长吉序,可以无愧,然亦有足商者。……余每讶序中“春和”、“秋洁”二语,不类长吉,似序储、王、韦、柳五言古诗。而“云烟绵联”、“水之迢迢”,又似为微之《连昌宫词》,香山《长恨歌》诸篇作赞。若“时花美女”,则《帝京篇》、《公子行》也。此外数段,皆为长吉传神,无复可议矣。其谓长吉诗为“《骚》之苗裔”一语,甚当。盖长吉诗多从《风》、《雅》及《楚辞》 中来,但入诗歌中,遂成创体耳。又谓“理虽不及,辞或过之,使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数语,吾有疑焉。夫唐诗所以夐绝千古者,以其绝不言理耳。宋之程、朱及故明陈白沙诸公,惟其谈理,是以无诗。……《楚骚》虽忠爱恻怛,然其妙在荒唐无理,而长吉诗歌所以得为《骚》苗裔者,政当于无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袭辞鄙,而理亦付之陈言矣,岂复有长吉诗歌,又岂复有 《骚》哉! 昔杜樊川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辞采为兵卫。而其序李长吉诗,则以为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词则过之。又曰: 使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夫樊川所云理,岂非谓命意期于淳深,而无取踳驳乎?鼓气期于绵联,而无取梗涩乎? 摛词撷采期于雅驯,期于丽则,而无取诡僻填缀乎?指事陈情,不有天然之杼轴乎?笼形挫物, 不有日新之鞲乎?长吉之诗, 天才瑰异,而陶冶之功未至,程之以理,则芜音累气往往而见,樊川所以深致惜乎斯人也。 李贺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浑有气格,奇不入诞,丽不入纤。虽与温、李称西昆,两家纤丽,其长自在近体,七言古勉强效之,全窃形似,此真理不足者。严沧浪至以“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共言,此犹以苏兰、蜣转并器,且置蜣转于苏兰之上,其为识者不平,岂徒哙等为伍而已。贺《赠朔客》曰:“俊健如生猱,肯拾蓬中萤。”《赠陈商》曰:“太华五千仞,拔地抽森秀。”此即可以评贺诗。杜牧序贺曰:“盖 《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之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后又云“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宋人贬之,以为贺诗之妙,正在理外。余细观贺诗,二说俱谬。贺诗诚不能悉合于理,此词人皆然,不独贺也。 予幼读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及《梦天》、《天上谣》诸诗,轩然起舞,故酷爱长吉诗。或曰:“误矣,诡诞非正也。惑焉,弃弗读。久之,读汉魏乐府,乃知长吉章法一本乐府。人不知其章法之奇,唯字句是怪,陋矣。 李贺鬼才,其造语入险,正如苍颉造字,可使鬼夜哭。王世贞曰:“长吉师心,故尔作怪,有出人意表; 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余尝谓世贞评诗,有极切当者,非同时诸家可比。“奇过则凡”一语,尤为学李贺者下一痛砭也。 李奉礼“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是阵前实事,千古妙语。王荆公訾之,岂疑其黑云、甲光不相属耶?儒者不知兵,乃一大患。 长吉诗依约《楚骚》,而意取幽奥,辞取瑰奇,往往先成得意句,投锦囊中,然后足成之,所以每难疏解。……天地间不可无此种文笔,有乐天之易,自应有长吉之难。 李长吉诗,每近《天问》、《招魂》,《楚骚》之苗裔也。特语语求工,而波澜堂庑又窄,所以有山节藻棁之诮。杜牧之谓:“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仆命《骚》。”果天假以年,所造遂止此乎? 昌谷歌行,不必可解,而幽新奇涩,妙处难言,殆如春闺之怨女、悲秋之志士与? 李贺集固是教外别传,即其集而观之,却体体皆佳。第四卷多误收。大抵学长吉而不得其幽深孤秀者,所为遂堕恶道。义山多学之,亦皆恶; 宋元学者,又无不恶。长吉之才,佶然以生,瞿然以清,谓之为鬼不必辞,袭之以人却不得,直是造物异撰。 昌谷之笔,有若鬼斧。然仅能凿幽而不能扶明,其不永年宜矣。呕心之句,亦亘古仅见。 长吉诗无七言近体,亦是千古一恨事。 李长吉最心醉新野父子,观其《补庾肩吾还会稽歌》,则其流连仰止可知矣。长吉眼空千古,不唾拾前人片字,独用子山“山杯捧竹根”全句,云“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又可知矣。 李长吉负瑰奇之才,抱郁勃之气,故能探寻前事,深叹恨今古未尝经道者。人犹谓“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盖惜其词有余而理不足也。近人襟情才调无异寻常,动学其虚荒诞幻,纵极其工,亦不过“山妖水魅骑旋风,魇梦啮魂黄瘴中”、“野老曾耕太白星,神狐夜哭青天牉”而已。长吉,骚之苗裔,而不能绳其祖武,已似无病呻吟。今之学长吉者,直如巫婆下神,心绝不属,信口捏造鬼语,以吓委巷之痴儿𫙨女已耳。 李长吉惊才绝艳,锵宫戞羽,下视东野,真乃蚯蚓窍中苍蝇鸣耳。虽太露肉,然却直接骚赋。更不知其逸诗复当何如?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 世之苛于律才人,与才人之苛于律世,两相厄也。人文沦落之日处才难,人文鼎盛之日处才尤难。…… 《诗》三百篇,大抵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作也。“《诗》 亡而后《春秋》 作”,孔子之不得志也,以春秋续《诗》 也。屈、贾辈以 《骚》 续《诗》,是以诗续《诗》也,是又以诗续《春秋》也。其辞异,其旨同也。唐取士以诗,是不欲《诗》 亡也,是将欲续《王风》,非欲续《骚》也。而唐之才人历数百年为特盛,终唐之世,才最杰者称两王孙焉。嗟呼! 唐之祖宗,创制立法以网罗奇俊,冀无一失。其云礽秀出,宜为举世所推,坐致通显,乃邀其福于祖宗者,即厄其遇于子孙,吾何能不为李白、李贺惜! 唐才人皆 《诗》,而白与贺独《骚》。白近乎《骚》者也;贺则幽深诡谲,较《骚》为尤甚。后之论定者以仙予白,以鬼予贺,吾又何能不为贺惜! 白与贺俱不遇,而一时英贤蔚起,泥者出其中,爱者出其中,卒至废弃寝灭。而以贺视白,则白之处天宝也,不较愈于贺之处元和哉! 白于至尊之前,尚能眦睨骄横,微指隐击。一时宫禁钦仰,亦足倾倒一世,其挤之也不过一阉人妇子耳! 乃贺以年少,一出即撄尘网,姓字不容人间。其挤之也,则皆当世人豪焉。贺之孤愤,恨不即焚笔砚,何心更事雕缋以自喜乎?且元和之朝,外则藩镇悖逆,戎寇交讧; 内则八关十六子之徒,肆志流毒,为祸不侧; 上则有英武之君,而又惑于神仙。有志之士,即身膺朱紫,亦且郁郁忧愤,矧乎怀才兀处者乎? 贺不敢言,又不能无言,于是寓今托古,比物征事,无一不为世道人心虑。其孤忠沉郁之志,又恨不伸纸疾书,𫅗𫅗数万言, 如翻江倒海, 一一指陈于万乘之侧而不止者,无如其势有所不能也。故贺之为诗,其命辞、命意、命题,皆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倘不深自弢晦,则必至焚身。斯愈推愈远,愈入愈曲,愈微愈减,藏哀愤孤激之思于片章短什。言之者无罪,闻之者不审所从来。不已弄一世之奸雄才俊如聋聩喑哑,且令后世之非者、是者、恶者、好者,不得其所为是非好恶之真心,又安得其所为是非好恶之敢心哉? 诗至六朝以迄徐、庾,《骚》、《雅》汉魏浸失殆尽。正始之音,没于淫哇,识者伤之。唐诗自开元、天宝而后,愈趋卑弱。元、白才名相埒,其诗为天下传讽,当时号为“元和体”,人竟习之。类多浅率靡苶,而七言近体尤甚。至问老妪之可否于灶下,博才子之声誉于禁中,贺心许之乎?当元稹谒贺,贺呵之曰:“明经中第,何用谒为?”岂真薄其为明经耶?薄其竞趋时名以此中第也。故力挽颓风,不惟不知有开、宝,并不知有六朝,而直使屈、宋、曹、刘再生于狂澜之际。斯集唯古体为多,其绝无七言近体者,深以尔时之七言近体为不可救药而姑置之不议论也。夫以起衰八代之昌黎与皇甫诸公,俨然先辈,乃独降心于陇西一孺子者,则可知昌谷起衰之功不在昌黎下已! 世称少陵为诗史,然少陵身任其为史也。唐人诗无多注,唯注少陵甚多。以少陵常自注,故注少陵者依自注以推之易易也,然且患鱼鲁者不乏焉。昌谷余亦谓之诗史也,然不敢以史自见也。不惟不自注,更艰深其词,并其题又加隐晦。后人注之,不过诠句释字,皆以昌谷诗作《说文》耳。至依文生解者百不得一。……呜呼! 长吉之心与口亦甚难为推代矣。 汉魏以下,诗之似 《骚》者,前人独推李太白、李长吉。而湠漫谲怪,长吉为尤,故訾长吉者谓之不可解,好长吉者亦不求甚解。 姚子谓余曰:“少陵、乐天、昌谷,其诗同而人辄轩轾之。”余初疑其言,及读是注,而乃信姚子之大有得也。昔人称少陵为诗史,而乐天《连昌宫词》诸诗往往以文言道世事,若昌谷诡谲汗漫,读之不解何语。而姚子则曰:“此昌谷之诗,即昌谷之史也。一字一句切劘时政,指玄而义隐,深得《小雅》怨诽不乱之意。是少陵、乐天、昌谷诗不同,而所以为诗则一也。”呜呼! 姚子岂复存昌谷见哉! 诗之有史也,自杜少陵始也。少陵生天宝末,所为诸什,一一皆以天宝实录系之。后人读其诗如读唐史。然故史不必系之以诗,而诗则皆可系之以史者,盖文人才子感时寄兴,以愤发其不得志于当世之意。然少陵之称史也,是以史自见者也,故后人亦尽见其为史也。若见讥刺流弊,感讽往事,有所指陈而又不敢自明其隐,于是艰深其语,险谲其字,读之者以为佶屈聱牙,无足当于理,而指趣未始不存焉。其为史也,未尝以史自见也,人故不识其所为史也。李长吉诗,在唐人亦称为能辈,选家尝以之比东野一流。……嗟呼! 贺一日不死,必有一日之著作以见志者。则自七岁至二十七,阅历廿年间,更德宗、顺宗、宪宗三朝,时事之去天宝无几。其讥刺感讽,未必不有如子美之心者也。……长吉生平不敢自为史,古今人亦并不知长吉之为史。乃一旦以史加长吉,长吉亦将自信为史,人亦不得疑长吉之非史也。……其以昌谷诗为诗史者,无论其诗之得如少陵不得如少陵,归之于史则一而已。杜牧之序及其诗,不及其时与事;李商隐之传及其事,不及其诗与人。今羹湖以千载以下之注,印千载以上之心,长吉未有不哑然笑者。 从来曰长吉险怪,自经三视之甚平,年经月纬,疏剔蹇产,一一皆忧时悯俗之作,特畏祸而晦其词旨耳,居然诗史矣。或曰: 少陵诗亦史,何独不然?嗟乎! 少陵幸而长吉不幸也。少陵曷幸? 幸在不知名。方献《三大礼赋》时,无或援而进之者。一时名下如李白、王维辈心折,愿为执鞭,赠诗不一,而罕所酬答。至“饭颗山头”之句,简忽极矣,视少陵直村老。侥幸一官,谁则畜以同类? 老而穷贱,沦落西川。著为诗如蝈鸣蛙吹,吐弃有矣,指摘则免焉。故得直叙时事,隐讥显讽,不少纡折。而长吉以王孙早慧,七岁受知先达,忌者侧目环射,稍授以隙,不待玉楼召而陨身矣。心少陵之心,不得笔少陵之笔, 宜乎词旨结摧藏而不自达也。 寥寥千载, 无发其覆者。经三发之,与当日俯睨献赋村老,不屑酬答,如李白、王维辈,有功二子则一。盖使李白、王维辈互相扬诩,声价鹊起, 则拾遗、补阙亦要津也。 拥重名, 履华, 启口振翰, 窥伺者众, 其能抒写己见, 直达无滞, 如集中所载乎?昔之功在略而晦之, 今之功在阐而白之, 故曰一也。 少陵多愤, 愤则肆, 则亢; 长吉多惧, 惧则匿, 则诡。 肆与亢与祸近, 匿与诡与祸远。乃祸卒纠结迎触于长吉之二十年中,而少陵不一沾焉。甚矣! 早慧知名,虽欲自达其笔墨不可得。而世之有意著述者,顾津津汲汲于名场,不务避之而转竞之,是何与昔人立言之旨反也? 善乎,隆中之自述曰:“不求闻达于诸侯”,以之立功可也,立言可也。然则经三此注,岂止为长吉功臣哉! 李长吉才人也,其诗诣当与扬子云之文诣同。所命止一绪,而百灵奔赴,直欲穷人以所不能言,并欲穷人以所不能解。当时呕出心肝,已令同俦辟易。乃不知己者,动斥之以鬼,长吉掉头不受也。长吉诗总成其为才人耳! 倘得永年而老其才,以畅其识与学之所极,当必有大过人者,不仅仅以才人终矣。 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惟诸体毕备之少陵,间有类乎为昌谷之诗,而亦十不得二三焉。……大约人之作诗,必先有作诗之题,题定而后用意,意足而后成诗。义山称昌谷与诸公游,未尝得题为诗,遇有所得,辄投之破锦囊中。及归,研墨叠纸足成之。天下抑有无题之诗耶?要以语于贺,则又未始无当。贺之为诗,无有不题定而觅意,却又意定而觅题。多是题所应讳,则借他题以晦之。姚子之注昌谷,率由此问径,将有一节通而节节以通之势矣。 李贺所赋铜人、铜台、铜驰、梁台,恸兴亡,叹桑海,如与今人语今事,握手结胸,怆泪涟洏也。贺亦寻常今之人耳,千年心眼,何为使贺独有鬼名哉?夫唐人以贺赴帝召,共慕之为仙。今千年,学士乃畏之为鬼。以为仙,则贺而生; 以为鬼,则贺生而死矣! 然则贺之死不在二十七年之后,乃在二十七年之前也; 贺之死又不在借讳锢身、投溷掩名之日,而在千年来疑贺、摘贺、赞爱贺,自以为知贺之人也。刘会孟曰:“千年长吉,予甫知之耳! 贺所长乃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辨耳。”夫鬼亦人灵而已,既以外理,又不近人,有物如是者,奚但鬼而已哉?虽然,长吉不讳死,亦自知其必复生。唐人已慕之为仙矣,贺自言则曰:“几回天上葬神仙?”又曰:“彭祖巫咸几回死?”是谓仙亦必死也。后人既畏之为鬼矣,贺自言则曰:“秋坟鬼唱鲍家诗”,是谓鬼定不死也。故生死非贺所欣戚也。意贺所最不耐者,此千年来挤贺于郁瞀沉屯中,非死非生,若魇不兴者,终不能竖眉吐舌,噀血雪肠于天日之前,是贺所大苦也乎! 樊川序中反复称美,喻其佳处凡九则。后之解者,只拾其“鲸呿鳌掷,牛鬼蛇神,虚荒诞幻”之一则,以为端绪,烦辞巧说,差爽尤多。……长吉下笔,务为劲拔,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然其源实出自 《楚骚》,步趋于汉魏古乐府。朱子论诗,谓长吉较怪得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夫太白之诗,世以为飘逸; 长吉之诗,世以为奇险,是以宋人有仙才、鬼才之目。而朱子顾谓其与太白相去不过些子间,盖会意于比兴风雅之微,而不赏其雕章刻句之迹,所谓得其精而遗其粗者耶! 人能体朱子之说,以探求长吉诗中之微意,而以解《楚辞》、汉魏古乐府之解以解之,其于六义之旨庶几有合。所谓“鲸呿鳌掷,牛鬼蛇神”者,又何足以骇夫观听哉! 刘后村作《昌谷集题跋》曰:“乐府惟李贺最工,张籍、王建辈皆出其下,然全集不过一小册。世传贺中表有妒贺才名者,投其集溷中,故传于世者绝少。”予窃意不然。天地间尤物且不多得,况佳句乎?使贺集不遭厄,必不能一一如今所传本之精善,疑贺手自诠择者耳。 刘须溪曰:“旧看长吉诗固喜其才,亦厌其涩,落笔细读,方知作者用心。料他人观不到此,是千年长吉犹无知己也。以杜牧之郑重为序,直取二三歌诗而止,始知牧亦未尝读也,即读亦未知也。微一二歌诗,将无道长吉者矣! 谓其理不及《骚》,未也,亦未必知《骚》也; 《骚》之荒忽则过之矣,更欲仆 《骚》,亦非也。千年长吉,予甫知之耳! 诗之难读如此,而作者尝呕心何也?”又曰:“樊川反复称道,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 《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如惠施‘坚白’,特以不近人情,而听者惑焉,是为辨。若眼前语众人意,则不待长吉能之,此长吉所以自成一家欤!”琦按: 须溪二说,盖欲翻杜序中语耳。杜于全集中特提出二诗,是证其能探寻前事,为古今未尝经道者,上下文意显然,未尝只取二诗而尽弃其余也。须溪以为直取一二歌诗而止,而嗤其未尝读长吉诗; 予乃嗤须溪未能细读牧之序。至于理不及《骚》,自是长吉短处,乃谓贺所长正在理外,是何等语耶?观其评赏,屡云妙处不必可解。试问作诗至不可解,妙在何处?观古今才人叹赏长吉诸诗,叹赏其可解者乎,抑叹赏其不可解者乎?叹赏其在理外者乎,抑叹赏其不在理外者乎?予谓须溪评语,疑误后人正复不少,而自附于长吉之知己,谬矣。 李白、李贺皆取法于九歌,贺尤幽缈。学其长句者,义山死,飞卿浮,宋元入俗。工力之深如义山,学杜五排,学韩七古,学小杜五古,学刘中山七律,皆得其妙; 独学贺不近.贺亦诗杰矣哉! 李贺音节如北调曲子,拗峭中别具婉媚。 人只言其歌行,而不知其五律。贺之五律与柳州之七律,皆有味外之味。局亦似紧,格亦似平,却洗削无一点尘埃。 贺之为诗,冥心孤诣,往往出笔墨蹊径之外,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严羽所谓诗有别趣,非关于理者,以品贺诗,最得其似。故杜牧序称其少加以理,可以奴仆命骚。而诸家所论,必欲一字一句为之诠释, 故不免辗转𫑑, 反成滞相。 又所用典故,率多点化其意,藻饰其文,宛转关生,不名一格。如“羲和敲日玻璃声”句,因羲和驭日而生敲日,因敲日而生玻璃声,非真有敲日事也。又如 《秋坟鬼唱鲍家诗》,因鲍照有《蒿里吟》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坟,非真有唱诗事也。循文衍义,讵得其真。王琦解“塞土胭脂凝夜紫”,不用紫塞之说,而改“塞土”为“塞上”,引《隋书》长孙晟傅望见碛北有赤气,为匈奴欲灭之征。此岂复作者之意哉! 李贺诗字字求奇,不知一生呕出几斗心血。如“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其极力用意乃尔。杜诗何尝不奇?如《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等语,殊极现成不费力,即此已可泣鬼神矣。 长吉乐府琢句颇露,刻苦少自然。退之指为 《骚》之苗裔,谈何容易? 然以其瑰诡,列于鬼才,又是一路。 杜紫薇谓李长吉诗“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夫“奴仆命骚”者,惟 《三百篇》耳,长吉为 《骚》之奴仆而不足者也。长吉古诗,吾惟取其“星尽四方高,万物知天曙、“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雄鸡一声天下白”、“凉风雁啼天在水”诸句,及“长卿寥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上剑,明朝归去事猿公”一绝耳。余非鬼语,则词曲语,皆不得以诗目之。 问: 李昌谷诗工极矣,昔人以为鬼才,何邪?句不可字字求奇,调不可节节求高。纡余为妍,卓荦为杰,非纡余无以见卓荦之妙。抑扬迭奏,奇正相生,作诗之妙在是。长吉惟犯此病,故堕入鬼窟。 长吉善用“白”字,如“雄鸡一声天下白”、“吟诗一夜东方白”、“蓟门白于水”、“一夜绿房迎白晓”、“一山唯白晓”,皆奇句。 杜牧序李贺诗云:“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又曰:“使贺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然长吉之“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辞之所至,理亦赴之,但不能篇篇理到耳。 李长吉七古,虽幽僻多鬼气,其源实自 《离骚》来。哀艳荒怪之语,殊不可废,惜成章者少耳。 长吉七古,不可以理求,不可以气求。譬之山妖木怪,怨月啼花,天壤间宜有此事耳。 世于长吉诗多贬词,至有目为牛鬼蛇神者。是皆惑于仙才、鬼才之说。余独服膺沧浪之论,其言曰:“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 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昌谷诗上继杜、韩,下开玉溪,雄深俊伟,包有万变,其规抚意度,卓然为一大家,非唐之它家所能及。惜其早卒,所作不多,然其光气,固已衣被百世矣。……昌谷诗虽擅盛名,而真知之者实鲜,以刻肾呕心之作,而世徒以幽怪赏之,不亦昌谷之大不幸乎,其集本传者亦鲜。 其源出于汉乐府歌谣,而拮藻于江淹、庾信,琢虚成隽,研质为华,骨重神寒,不徒诡丽,正如孤鹤唳烟,潜蛟戏海,气息幽沉,而音铿高亮。昔人讥其缀句成篇,非知言也。 (贺) 诗皆奇诙,绝去畦径,当时无能效者。……贺诗凿险缒深,务极研练,使事造语,每不经人道。光怪陆离,莫可逼视。虽左思之娇娆,齐梁之秾丽,未能过也。而复撷《离骚》之华,极《招魂》之变,于李白、李益诸人之外独树一帜,号为鬼才,信非过誉。然绮织既艰,时露斧凿,刻意求工,转寡高致。音韵贵逸,或流而忘返; 声调贵响,或亢而转窒。考以归宫之说,贺乐府诸作殊未能一一协律,当时云韶诸工欲合之管弦,不可知矣。与贺同时有鲍溶,字德源,诗亦相类,但无其险怪奇崛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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