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是那片古趣的联想? 金耀基 |
释义 | 是那片古趣的联想? 金耀基剑城的冬天真不好受,冰风冷雨,在浩阔无边的剑桥平野上,像一千匹野马呼啸而过,暴虐里还带些轻狂,古城的大街小巷,由宁静而变得冷寂了,偶尔看到二三行人,也都似灰暗中晃动的影子。学院把几个世纪的厚重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如一座座寺院。 剑桥的“堂”说:“这里冬天的气候是不顶令人合意的。”这是他们典型的“低姿态”的谈话艺术。讨厌得要死,却说“不顶令人合意”。王家学院的波罗克(R. Brooke)有“剑人鲜矣笑”的诗句。这我倒不觉得,但在秋光渐老之后,剑桥人的笑容就确很吝啬了。 对剑桥的冬天的原谅是在她一月的大雪之后。当妻与我倚凭在克莱亚桥雪栏上的刹那,我们把对隆冬的积怨一笔勾消。没有冬寒,那能有这样的雪景?在满天飞絮的Backs(剑大七八个古老学院的后园),是一片皓皓然的洁白,一个学院连着一个学院,一片白接着另一片白。原来不敢想像有比绿玉的绿更美的草坪,此刻却发现白雪之白更冷艳夐绝!还有那一排排的枯树,那一座座孤冷的桥影,那冰河上不出声的一群群有点像鸳鸯的鸭子……这样冷艳的美是应该付出代价来欣赏的。而在难得一现的阳光下,残而未凋的柳丝更映射出千万条熠熠的金黄。那金黄似发,那雪白如肤……不错,梅柯克没有说假,“未见剑桥的雪景,没有人可说他看尽了剑桥的美”!有人喜欢剑桥的春,有人喜欢她的秋,也有人更钟意她的夏,但在初雪惊艳之后,不能不说剑桥是属于四季的。 “三月风,四月雨,五月春暖花盛开。”当地有人这么说。三月未尽,剑桥的早春就在风雨中翩翩然来临。风在树梢,风在河上,风在剑桥老师的袍袖,风在剑桥少女的裙裾,风不再冰冻,而只是一股凉意的流动。寒冬之后,谁又能不爱欢跃的春风?我记起歌德的“古典的美丽的死”。这位诗哲在临终的床前索笔,要写的便是歌颂大地在春风中的初醒! 剑桥的早春主色是绿的。那是新绿,是在严冬的灰色中挣扎出来的绿,在雪地的白色中冒露出来的绿。在绿的邀约下剑桥的古老学院这时徐徐地脱卸了寺院的灰寂,至于那条被柯立基(Coleridge)赞为“美丽的小溪”,徐志摩誉为“剑桥灵性所在”的剑河,这时早划破了冰封,载一船船少年男女的欢笑。剑河美则美矣,灵则灵矣,但她的美,她的灵也真亏垂柳青青,桥影扶疏和两岸一座座教堂、图书馆、方庭的伴衬。说真的,剑河是一条最幸福的小河!她两岸不止有赏不尽的自然美景,更有看不尽的历史文物。两岸的风光不是“点”的美,“线”的美,而是“面”的美。英伦七个世纪的文化都一一陈列在此,五百里的景物皆卷藏在这几里的方圆。在三四月交接的辰光,克莱亚学院小径上的满地蓝蕊,圣约翰学院溪边的黄色水仙,不等春暖就抢着绽放了,我不知那蓝蕊的名称,但那种蓝使我想起日月潭潭心的湖蓝,而那水仙的黄,则更应是陶渊明东篱下的菊黄了。唯早春的丽色,还数三一学院古树两旁的花径最绝。在五码阔、二百码长的花径里,万万千千的“番红花”,白色的、橘黄的、紫色的,杂色缤纷,无规律,又似有规律,像一匹展开的华贵的锦缎,但锦缎没有这样魅力,是人工的,但人工怎能有如此天趣?真的,像一位爱花人所说,这景色:“一见难忘,未见的,无由想像!” 剑桥的教育,最有作用的恐不在“言”教(它也不见得好过其他一流学府),导修制是在言教之外还有“身”教,向被视为剑桥的特色。这点是真,但也不可太过夸张,依我想,剑桥的“心”教也许才是真正的精华。心教是每个人对景物的孤寂中的晤对,是每个人对永恒的刹那间的捕捉。剑桥的伟大之子,不论是大诗人或大科学家,对宇宙人生都有那种晤对与捕捉。剑桥的教育家似乎特别重视一景一物的营造,在他们看来,教室、实验室固是教育的场所,但一石之摆置,一花的铺展,也都与“悟道”有关。在根本上,剑桥人相信人的真正成长必须来自自我的心灵的跃越。剑桥的教育,不像西洋油画,画得满满的,反倒像中国的文人画:有有笔之笔,有无笔之笔。真正的趣致,还在那片空白。空白可以咏诗,可以飞墨,可以任想像驰游,当然也可以就是一片无意义的白。剑桥不把三年的课程填得满满的,一年三学期,每学期只有九个星期,它是要学生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去涵泳,去自我寻觅。不错,有些纨袴子弟三年下来可以是真正一片空白,但也真有人把那片空白填上百口传诵的诗篇或开启自然之秘的新钥。在剑桥耽上1095天的莘莘学子,面对无尽景物,能够终年不思不想?毕丕士图书馆下的一缕月色,能不叫人沉思?牛顿居处窗外的苹果树,能不令人驻足凝视?而王家学院礼拜堂百千枝烛光中的唱诗,纵使你不信教,又何能了无心动?至于万紫千红的剑桥后园,若非木头石脑,也不能不识得是东风面了? 来剑桥已八个多月,但始终没有好好到大学以外的剑城看看。一个早春的日子,人类学者华德英女士来邀喝下午茶,并主张先“游车河”(坐汽车看风景也,她会说很好的广东话),我们自是“欣然同意”。剑桥除了剑大,她的规模与格调跟别的英国小城很相近。英国小城我曾去过几个,都蛮有味,但早春的小城风光却是来英后第一次会见。一路上,所见的尽是新醒的绿,初绽的花。有的是一街的枣红(很像樱花,但樱花要再过几星期才开),有的是一巷的杏白,更多是一园园的水仙。而我最喜欢的则是街街巷巷的佛塞西雅(连翘),黄得漂亮极了,黄的从树根到枝头,是彻上彻下妩媚的黄,原来它们还是爱花的英人从中国西南一带移植过来的。这使我对佛塞西雅除了感到美丽外,更增一分异域遇乡人的亲切与惊喜。 剑城的房屋、店铺,都是清淡的、古朴的,都是经过历史的风雨浸染的那种色调,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巨厦、没有大烟囱。古旧,但不残破,而夹在枣红、杏白里则更显出一片春意中的典庄。它给你一种感觉,一种不陌生的感觉,一种“曾经来过”的感觉。“曾经来过”?是的,我确有些面熟,但我已记不起在那里见过了。是杜工部诗中的锦官?是太白诗中的金陵?抑是王维乐府中的渭城?有些像,但又不像!但我何来这样的感觉?是佛塞西雅的联想?还是因剑城的那片古趣? ——————1976年4月早春于剑桥 香港文坛充斥为稻粱谋的软松轻快的消闲小品,不少人只是在琐细地复述生活的本真状态,陷于闺阁家事儿女情长,缺乏心灵的思索;另一些人则虚构“空中楼阁”,架空了“抒情”和“精神”。这些散文小品,“一般来说,没有成为文化的先锋和社会的明灯,而某些文章,反沦为浅薄无聊的标志”(梁锡华语)。而金耀基等人的学者散文、文化随笔的创作,无疑是对快餐式消闲小品媚俗倾向的有力反拨。 古雅清隽是金耀基散文的外衣,他的文字很古典,又很现代,富有韵味。表面平淡清腴的文字背后是深沉有味,感情凝重厚实,文调轻松洒脱,体现出疏放雅洁的美感节奏。金耀基的文字绝无累赘,三言两语就抓住对象的精髓——剑桥的“堂”说:“这里冬天的气候是不顶令人合意的。”——区区一句话就写出了英国文化传统孕育的典型的心理与言语氛围。 对故国温情的乡思是金耀基散文的内质。他的文字不是用于表情,而是达意,但不是故意寻找那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愁意。他是浪游异乡的“文化香客”,踩着渺渺的落叶联想翩翩,故国文化的熏陶使他在异国的作文中流露出思乡的温情,看到克莱亚学院小径的满地蓝蕊,他想到的是日月潭潭心的湖蓝;而水仙的黄,则应是陶渊明东篱下的菊黄。他在剑桥的古趣中记起的是杜工部诗中的锦官,太白诗中的金陵,王维乐府中的渭城。故国文化的蓄积让他找到解读剑桥的钥匙,学者与作家的特殊身份开启了关注社会人生的独特方式。在他眼中,人文传统和实物景观已经自然契合。他惊艳于剑桥的初雪,仰慕于剑桥的新绿,他从剑桥的一草一木的摆设中看出剑桥人的良苦用心,“剑桥的教育家似乎特别重视一景一物的营造,……剑桥人相信人的真正成长必须来自自我的心灵的跃越”。 学者散文的独特性在于它具有广博的知识、跨领域的视角、缜密的逻辑与独特的思考。深切的体验,真挚的情怀,独到的理趣,丰富的蕴涵,隽永的余韵,锻造了金耀基的学者散文,体现了学术与艺术的双重优势。正如香港散文家董桥所说:“有了中国文学的涵养,他的文字没有病容;有了社会学的修业,他中年的看山之感终于没有掉进奔奔荡荡的虚境里去;有了现代社会异乡人的情怀,则他勇以针对人类的异化输注理性的温情。……这是文学的神韵,是社会学的视野,是文化的倒影,更是历史多情的呢喃,都在金耀基的胸中和笔底。” |
随便看 |
诗文大全共收录221028篇诗文,基本覆盖所有常见诗歌美文的中英文翻译及赏析,是不可多得的汉语学习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