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遗夫人书》

三月结缡^①，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 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 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 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 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 烟；同气连枝^③，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 流，又丁百六之会^④。茕茕一人^⑤，生理尽矣！ 呜呼！ 言至此，肝肠寸 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 死矣！ 吾死矣！ 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 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 停笔欲 绝。去年江东储贰诞生^⑥，各官封典俱有^⑦，我亦曾得。夫人，夫人！ 汝亦先朝命妇也^⑧。吾累汝，吾误汝！ 复何言哉？ 呜呼！ 见此纸如见 吾也。外书奉秦篆细君^⑨。

【注释】①结缡：结婚。②外家：娘家。③连枝：常用以比喻兄弟关系。④ 丁：碰上，遇到。百六之会：不幸的时节。古人认为百六阳九为厄运。⑤茕茕 (qióng)：没有兄弟，孤独。⑥储贰：指明太祖九世孙鲁王朱以海。南京陷落后， 他被拥戴监国，在浙东一带继续抗清。⑦封典：封建王朝给予臣子或其祖先以爵 位名号的典礼。⑧命妇：受有封号的妇女。⑨秦篆：作者的妻子叫钱秦篆。细君： 古时对妻子的称呼。

【鉴赏】这是夏完淳在狱中写给结发少妻的临终绝笔，与《狱中上母 书》一样，写时“肝肠寸寸断”。但对妻子毕竟不像对母亲，感情无需任何 收敛和节制，相比而言，本文内心更袒露，感情更放纵，节奏更激烈。

文章开头便表达对妻子的无限愧疚。妻子结婚后，连遭家园之大不 幸，以至于没几天能感受夫君的爱。为夫者怎不心生愧疚和伤感？但妻 子深明大义，毫无怨言，其贤淑和孝，“千古所难”。夫妻情深意重，但生离 死别，对妻子的折磨尤其惨烈，其贤淑和孝，也尤为可敬。

作者要忍住苦楚，向爱妻托付后事。“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 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但作者毕竟是英雄豪杰，怎 能深陷于儿女情长？一句“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作者的豪情顿时而 生。面对国破家亡的时局，身陷囹圄之中，作者的悲怆之感也油然而生。 连用短句，语不连贯，文不加饰，作者似乎在仰天抚膺痛诉。在心乱如麻 中，作者哀叹道：“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

不过，作者仍是清醒的。在千头万绪之中，在生离死别之际，作者欣 慰而庄严地告诉妻子：“夫人，夫人！ 汝亦先朝命妇也。”自己殉国尚且不 足，临死叮嘱妻子要铭记自己的身份，不可苟且偷生。作者的诤诤铁言， 令人浩叹。

结尾的“吾累汝，吾误汝！ 复何言哉？呜呼！ 见此纸如见吾也”几句 话，又可见作者千回百转之心绪。对妻有愧，对妻有情，在临死诀别之时， 什么话才能明白透彻地表达作者的心情呢？文章虽不长，却是和泪蘸血 写就，读者读此信，无不为之心痛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