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安史之乱

【说明】
《通鉴》卷二百一十七至卷二百二十二，记述了唐平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及唐朝平叛，是我国中世纪统一与割据矛盾的集中表现，是一次严重的内战。
李唐皇朝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极盛的封建朝代，历时近三百年，对国内外具有重大深远的影响。尽管唐朝有过“贞元”、“开元”的盛世，但它又充满着各种矛盾，经常发生战争，而由盛转衰，唐玄宗在位的“开元”与“天宝”时期就是这个历程的转变期，而安史之乱是其转折点和标志。
唐玄宗即位之初，励精图治，改革了一些弊政，使得其前期三十多年间，海内富裕，人丁兴旺，国家强盛，呈现了空前的盛世景象。但他竟然因此而飘飘然了。于公元七四二年改元 “天宝”,进尊号为“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虚构天赐神符的奇迹，尽情于豪奢荒淫的生活。他信任和重用阴险毒辣的李林甫、营私舞弊的杨国忠、野心勃勃的安禄山、狐假虎威的高力士，庞爱杨玉环及其家属。正是这些人胡作非为，使得政治腐败，朝政紊乱，各种矛盾日益严重，加之连年对边地用兵，在边地设置重兵(占全国军队百分之八十以上),形成“外重内轻”的局面。安禄山、史思明等藩镇割据势力，正是利用这个时机起兵叛唐的。这一叛乱事件，史称“安史之乱”。
安禄山初任唐朝的平卢节度使，继又兼范阳节度使、河北道采访处置使、河东节度使，拥有强大的军队，管辖着北方的大片土地，掌握军、政、财等大权。他在权势上升过程中，已蓄谋叛变，进行了各种准备，待机而动。天宝十四载 (755) 十一月初九日，安禄山终于在范阳起兵十五万，向南袭来，很快地取得唐东都洛阳，并向潼关进军。至德元载(756)正月，安禄山于洛阳自称大燕皇帝。
唐玄宗闻知安禄山反叛，采取防御措施，据守潼关，并令各地进军，会攻洛阳。据守潼关的唐军多次击退安军，阻止了安军西进； 真源令张巡在军民的支持下，多次击退安军令狐潮、李怀仙部的进攻，守住雍丘，南阳节度使鲁炅守住了南阳，阻止了安军南下江、淮； 常山太守颜杲卿、平原太守颜真卿起兵反抗安军，直接威胁安军的后方； 唐军还在常山、九门、嘉山等地与安军多次交锋，挫其锐气，牵制安军的西进，也威胁安军的后方。
在形势转向唐军有利之时，唐玄宗求胜心切，又听信杨国忠的谗言，拒绝了哥舒翰等固守潼关、伺机反攻的建议，命令收复陕、洛。被迫出击的唐军在西原遭到安军伏击，惨败，并失去潼关。长安顿时混乱，唐玄宗带着杨贵妃、太子李亨、宰相杨国忠等仓皇西逃。安军进占了长安。
唐玄宗等逃至马嵬驿时，愤怒的唐军将士杀了杨国忠，并逼唐玄宗缢死杨贵妃。唐玄宗继续向蜀逃亡。
太子李亨北赴灵武，至德元载十月即帝位(即唐肃宗),重用李泌、郭子仪等主持军国大事，从正面、北方、南翼等三方面，展开对安军的反攻。
在北方，李光弼部据守太原，全歼围城之敌，守住河东，保卫了后方，掌握了出击河北安军的主动权。在南翼，张巡据守睢阳，奋力拒敌，坚守数月，歼敌十多万人，后虽因寡不敌众而城破身亡，但有力地保障了江、淮的安全。在正面，唐主力军从扶风向东推进。唐肃宗此时不听李泌所提先进袭河北、后围攻两京的建议，急于收复两京，命令大军向两京安军主力进攻。至德二载(757) 五月，郭子仪部败于长安西之清渠。九月，郭子仪等部经过激战，收复长安、潼关、陕州等地。早在是年正月杀父 (安禄山) 自立的安庆绪，得悉主力军节节溃败，于十月仓皇地由洛阳逃往邺城。唐军收复洛阳，并继续收复河南、河北等地，但尚未能置安军于死地。
乾元元年 (758) 九月，唐军进击安庆绪。这时安军内部发生分化，史思明脱离安庆绪而单独行动，在魏州自称大圣燕王。李光弼提出对安、史各个击破的建议，监军鱼朝恩不采纳，仍然全军攻邺城，结果师老兵疲，上下离心，邺城未能攻下，反而于乾元二年 (759)三月大军惊退，丢弃大量的甲仗辎重。
就在此时(三月),史思明杀了安庆绪等人，四月于范阳自称大燕皇帝，九月南下，攻至洛阳。李光弼部放弃洛阳，同史军展开河阳之战，多次击败史军，但上元二年 (761) 二月奉命反攻洛阳，因邙山之败而未得逞。是后数月，史军内部斗争激烈，史朝义杀父 (史思明) 自立为帝，无力西进。
宝应元年 (762) 四月，新即帝位的代宗李俶(后改名豫),组织力量，并借用回纥骑兵，大规模反攻。十月，收复了洛阳和河阳。史朝义率部北逃。唐军追击。史朝义狼狈逃至温泉栅时，走投无路，自缢于林中。唐平安史之乱至此结束。
这场历经玄宗、肃宗、代宗三代，持续七年之久的内战，破坏和损失极为严重，唐朝虽然通过平定叛乱维护了国家的统一，但因战争大伤元气，从此走了下坡路。
唐朝获胜、安史败亡的主要原因是：(一) 从根本上来说，安史叛乱，烧杀抢掠，不得人心，遭到人民反对，经济力量也不充足，故越来越被动。唐朝因民众积极反抗叛军，原来的矛盾相对缓和，并得到民众的支持，得以较顺利地组织人力和物力，使用西北的兵力，调运东南的物资，进行反攻叛军，从被动转为主动。(二) 从战略决策上来说，唐玄宗的昏庸，唐肃宗的急躁，不能听取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李泌等一再提出的战略指导的建议，都在时机不大成熟时命令反攻，急于收复两京，致使唐军一败再败，尽管也曾攻城夺地，但付出了重大代价，延缓了战争进程。然而，唐朝在失去两京之后，立足灵武等地，调动西北兵力，控制河东，保卫江、淮，构通西北和东南的联系，得以组成反攻力量，形成战争后期的有利局势，还是值得肯定的。安禄山秘密准备多年，利用唐朝政治腐败之机，采取了突击的手段，迅速南下，取得两京，这是其成功之处。但因安、史都暴虐腐败，无乘胜以取天下的雄图和战略； 无法克服后方不稳的弱点； 无法解决战线过长，兵力分散，翼侧受敌的困境； 加之内部矛盾重重，接二连三地互相残杀，大大地削弱了自身的力量。
《通鉴》 以大量的篇幅写唐平安史之乱，不仅详细地记述了战争的全过程； 而且突出地描写了安史叛军的暴虐及其互相残杀的种种暴行，民众及忠义之士反击叛军可歌可泣的英勇行动，使读者深受历史教育。

(天宝十四载) ①
十 一月，甲子，②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③号二十万，反于范阳。④命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⑤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⑥别将高秀岩守大同； ⑦诸将皆引兵夜发。⑧
①天宝十四载： 755年。②甲子： 初九日。③禄山：安禄山 (?—757)。唐营州柳城 (今辽宁朝阳南) 胡人。懂六蕃语言，骁勇善战，被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收为养子。因成功任平卢兵马使，营州都督等职。得唐玄宗信任。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拥众十五万。天宝十四载 (755) 冬于范阳起兵叛乱，至德二年 (757)春，为其庆绪所杀。同罗、奚、契丹、室韦： 都是我国唐代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④范阳： 范阳节度使，驻于蓟城 (今北京城西南)。⑤节度副使：节度使之副手。节度使是官名，原为镇守要地的军事首长。唐睿宗景云年间 (710—711) 始有节度使的称号。唐玄宗天宝初年，沿边有九节度使，一经略使，总揽一区的军、民、财大权，统驭辖区内各州刺史 (玄宗时称郡守),并身兼所驻之州的刺史。安史乱后，内地也设节度使。辖境数州或十余州不等。凡节度使所辖地区多兼军号，如泽潞号昭义军。原为朝廷任命，后拥兵自重，不奉朝命，传位于子孙或部下，世称藩镇。⑥平卢： 唐玄宗天宝初年，分范阳节度使置平卢节度使，治营州(今辽宁朝阳)。⑦大同： 在今山西大同。⑧夜发： 黑夜出发。
诘朝，①禄山出蓟城南，②大阅誓众，③以讨杨国忠为名，④榜军中曰：“有异议扇动军人者，⑤斩及三族！”⑥于是引兵而南。禄山乘铁舆，⑦步骑精锐，烟尘千里，⑧鼓噪震地。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⑨猝闻范阳兵起。⑩远近震骇。河北皆禄山统内，(11)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12)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13)无敢拒之者。禄山先遣将军何千年、高邈将奚骑二十，声言献射生手，乘驿诣太原。(14)乙丑，(15)北京副留守杨光翙出迎，(16)因劫之以去。太原具言其状。东受降城亦奏禄山反。(17)上犹以为恶禄山者诈为之，(18)未之信也。(19)
①詰朝： 明晨。②蓟 (ji) 城： 在今北京西南。③大阅誓众： 检阅军队，向众宣誓。④杨国忠(?—756):本名钊，唐玄宗赐名国忠。唐蒲州永乐 (今山西永济) 人。杨贵妃堂兄。为唐玄宗所宠，由监察御史升侍御史等职，身兼十五职，权倾内外。天宝十一年(752)为右相，兼领四十余使，又专判度支、吏部，结党营私，贿赂公行。故安禄山以“讨国忠”为名。他随玄宗逃跑，在马嵬驿(今陕西兴平西)被士兵所杀。⑤扇 (shan)动：怂恿；鼓动。⑥三族：有几种说法，一般是指父族、母族、妻族。⑦舆(yu):车。⑧烟尘： 尘土飞扬如烟。⑨不识兵革： 指未遭遇战争。⑩猝 (cu):突然。(11)河北： 河北道。道是唐代的监察区域。河北道，包括今河南北部(黄河以北)、河北、内蒙东部以及东北三省，等等。统内： 统治范围之内。(12)守令： 指地方长官。守，是郡太守，一郡的长官。令，是县令，一县的长官。(13)戮(lu):杀。(14)驿 (yi):古时供应递送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住宿与换马的处所。太原： 在今山西太原西南。(15)乙丑： 初十日。(16)北京： 今太原。唐高祖起兵于此，故称北京。留守： 官名。从隋唐起，皇帝出京指定亲王或大臣留守京城，称京城留守；陪都或行都常设留守，以地方长官兼任。翙： 读音hui秽。(17)东受降城：在今内蒙古托克托。(18)上： 指唐玄宗，即李隆基 (685—762),一称唐明皇。716—756年在位。他在位的开元、天宝年间，正是唐代由盛转衰时期。相继重用李林甫、杨国忠等人，荒淫奢侈，政治腐败。安史之乱起，逃往四川。后被唐肃宗尊为太上皇。晚年忧死。(19)未之信： 不信安禄山反。
庚午，①上闻禄山定反，②乃召宰相谋之，③杨国忠扬扬有德色，④曰：“今反者独禄山耳，将士皆不欲也。不过旬日，⑤必传首诣行在。”⑥上以为然，大臣相顾失色。⑦上遣特进毕思琛诣东京，⑧金吾将军程千里诣河东，⑨各简募数万人，⑩随便团结以拒之。(11)辛未，(12)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13)上问以讨贼方略，(14)常清大言曰：(15)“今太平积久，故人望风惮贼。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诣东京，开府库，(16)募骁勇，(17)挑马箠渡河，(18)计日取逆胡之首献阙下！”(19)上悦。壬申，(20)以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常清即日乘驿诣东京募兵，旬日，得六万人； 乃断河阳桥，(21)为守御之备。
①庚午： 十五日。②定： 确实的意思。③宰相： 辅佐君主、总揽政务的大官。④扬扬有德色： 洋洋得意的样子。⑤旬日： 十天。⑥传首： 传送头颅。诣： 送到。行在： 皇帝所在的地方。⑦相顾失色： 互相观看，脸色失常。⑧特进：官名。唐宋时为文散官之第二阶，相当于正二品。东京： 唐代的洛阳 (今河南洛阳东)。⑨金吾将军： 禁卫军官。河东： 河东道，今山西及内蒙古河套以东部分地区。⑩简募： 挑选募集。(11)团结：组织的意思。(12)辛未：十六日。(13)安西节度使为节制西域之官，治所龟兹 (今新疆库车)。入朝： 来到朝廷。(14)方略： 计谋；办法。(15)大言： 吹牛皮。(16)开府库： 指取金帛(作募骁勇之用)。(17)骁(xiao)勇：勇猛之士。(18)马箠(chui):马鞭。(19)计日： 不久的意思。逆胡： 指安禄山。阙下： 宫阙之下。借指朝廷。(20)壬申： 十七日。(21)河阳桥： 河阳在今河南孟县，桥跨黄河。
甲戌，①禄山至博陵南，②何千年等执杨光翙见禄山，责光翙以附杨国忠，斩之以徇。③禄山使其将安忠志将精兵军土门，④忠志，奚人，禄山养为假子；⑤又以张献诚摄博陵太守。⑥
①甲戌： 十九日。②博陵： 在今河北定县。③徇(xun):示众的意思。④土门： 在今河北石家庄以西。⑤养为假子：即养子。⑥摄： 代理； 兼理。
禄山至藁城，①常山太守颜杲卿力不能拒，②与长史袁履谦往迎之。③禄山辄赐杲卿金紫，④质其子弟，⑤使仍守常山； 又使其将李钦凑将兵数千人守井陉口，⑥以备西来诸军。杲卿归，途中指其衣谓履谦曰：“何为著此？”⑦履谦悟其意，乃阴与杲卿谋起兵讨禄山。
①城： 在今河北稿城。 ②常山 (郡):治所在今河北正定。颜杲 (gao) 卿 (692—756):字昕。唐京兆万年 (今陕西西安、人。假常山太守。安禄山叛乱，他与其弟颜真卿联合起兵断安禄山归路，影响很大，后被史思明破获，被杀。③长史： 协助太守，掌一郡兵马。④金紫： 金鱼袋及紫衣。唐宋官衔，往往有紫金鱼袋之名。⑤质其子弟： 以其子弟为人质(作抵押品) ⑥井陉口： 在今河北井陉西北。⑦何为著 (zhuo) 此： 为什么穿这个？暗示他是唐朝官员，不会忘本。
丙子，①上还宫。②斩太仆卿安庆宗，③赐荣义郡主自尽。④以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为户部尚书，⑤思顺弟元贞为太仆卿。以朔方右厢兵马使、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⑥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⑦置河南节度使，⑧领陈留等十三郡，⑨以卫尉卿猗氏张介然为之。⑩以程千里为潞州长史。(11)诸郡当贼冲者，(12)始置防御使。(13)
①丙子： 二十一日。②上还宫： 唐玄宗从华清宫回到长安皇宫。③太仆卿： 掌皇帝的舆马及马政之官。安庆宗： 安禄山之子。④自尽： 自杀。⑤朔方节度使： 管辖今宁夏地区，治所在今宁夏吴忠北。户部尚书： 户部为唐代六部之一，掌管全国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事务。户部尚书，是户部的长官。⑥右厢： 右翼。唐宋军制中往往有左厢、右厢。九原： 在今内蒙古达拉特后旗。⑦右羽林大将军： 羽林是护卫皇帝的军队之名。唐代置左右羽林军，大将军是其最高军官。太原： 在今山西太原南。太原尹： 是太原府的长官。⑧河南节度使： 河南包括今黄河以南的河南、山东以及安徽、江苏北部等地区。节度使本设在沿边，今因用兵，故在内地河南也设了。⑨陈留： 郡治在今河南开封东南。⑩卫尉卿： 官名。掌仪仗帐幕等。猗氏： 在今山西临猗。(11)潞州： 治所在今山西长治。(12)冲： 交通要道。(13)防御使：唐代所置，凡大郡要害之地，则置之，以治军事。
丁丑，①以荣王琬为元帅，②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③统诸军东征。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曰天武军，旬日而集，皆市井子弟也。④
①丁丑： 二十二日。②荣王琬： 唐玄宗第六子李琬。③高仙芝(?—755):唐大将。高丽人。开元末年任安西副都护。因功升安西节度使。安禄山叛乱时，为副元帅出征，为监军宦官所杀。④市井： 指商贾。
十二月， 丙戌，①高仙芝将飞骑、 骑及新募兵、 边兵在京师者合五万人，②发长安。上遣宦者监门将军边令诚监其军，③屯于陕。④
①丙戌：(十二月)初一日。 ②飞骑、 (kuo)骑： 皆唐代宿卫兵之名。边兵： 原戍边之兵。③宦者： 宦官。监门将军： 宦官所带将军官号。④陕： 郡名，治所(陕县)在今河南三门峡市西。
丁亥，①安禄山自灵昌渡河，②以絙约败船及草木横绝河流，③一夕，④冰合如浮梁，⑤遂陷灵昌郡。禄山步骑散漫，人莫知其数，所过残灭。张介然至陈留才数日，禄山至，授兵登城，众恟惧，⑥不能守。庚寅，⑦太守郭纳以城降。禄山入北郭，⑧闻安庆宗死，恸哭曰：⑨ “我何罪，而杀我子！”时陈留将士降者夹道近万人，禄山皆杀之以快其忿；⑩斩张介然于军门，以其将李庭望为节度使，守陈留。
①丁亥： 初二日。②灵昌： 在今河南滑县西南。③絚(geng):粗绳。约： 系结。败船： 毁坏的船。④夕： 夜。⑤浮梁： 浮桥。⑥恟(xiong)惧： 恐惧。⑦庚寅： 初五日。⑧郭： 外城。⑨恸(tong):大哭； 哀痛。⑩快： 恣意。忿：恨。
初，平原太守颜真卿知禄山且反，①因霖雨，完城浚壕，②料丁壮，③实仓廪； ④禄山以其书生，易之。⑤及禄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间道奏之。⑦上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⑧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⑨乃能如此！”真卿遣亲客密怀购贼牒诣诸郡，⑩由是诸郡多应者。
①平原(郡):治所在今山东陵县。颜真卿(709—785):字清臣。唐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书法家。开元进士。受杨国忠排挤，出为平原太守。安禄山叛乱，他与从兄杲卿联合反抗，附近十七郡响应。后封为鲁郡公，世称颜鲁公。李希烈叛乱时，他前去劝谕，被缢死。②完城浚壕：修城郭，挖壕沟。③料：计数；核计。④仓廪(lin):粮仓。⑤易： 轻视。⑥牒 (die):公文； 通牒。博平： 在今山东高唐西南。河津： 黄河渡口。⑦司兵： 军事参谋。间道： 小路。⑧风靡： 望风披靡。⑨作何状： 是个什么样儿。⑩购贼牒： 悬赏捉敌的通谍。
安禄山引兵向荥阳，①太守崔无诐拒之；②士卒乘城者，闻鼓角声，自坠如雨。癸已，③禄山陷荥阳，杀无诐，以其将武令恂守之。禄山声势益张，以其将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封常清所募兵皆白徒，④未更训练，⑤屯武牢以拒贼； ⑥贼以铁骑蹂之，官军大败。常清收余众，战于葵园，⑦又败； 战上东门内，又败。丁酉，⑧禄山陷东京，⑨贼鼓噪自四门入，纵兵杀掠。常清战于都亭驿，又败； 退守宣仁门，又败； 乃自苑西坏墙西走。
①荥阳： 在今河南荥阳。②诐： 音bi。③癸已： 初八日。④白徒：未经过军事训练临时被征集的壮丁。⑤更：经历； 经过。⑥武牢： 即虎牢关，在今河南荥阳、氾水之间。唐人避李虎讳，改“虎”为“武”。⑦葵园，在洛阳东郊。⑧丁酉： 十二日。⑨东京： 唐代的洛阳。
河南尹达奚珣降于禄山。①留守李憕谓御史中丞卢奕曰：②“吾曹荷国重任，③虽知力不敌，必死之！”奕许诺。憕收残兵数百，欲战，皆弃憕溃去； 憕独坐府中。奕先遣妻子怀印间道走长安，朝服坐台中，左右皆散。禄山屯于闲厩，④使人执憕、奕及采访判官蒋清，⑤皆杀之。奕骂禄山，数其罪，⑥顾贼党曰：“凡为人当知逆顺。我死不失节，⑦夫复何恨！”
①河南： 府名，治所在洛阳。②留守：镇守河南府的军事长官。御史中丞： 御史台(监察机关)的长官之一。③吾曹：我们。荷： 担负。④闲厩(jiu救):御马圈。⑤采访判官：采访使的判官。开元时，改各道按察使为采访处置使，简称采访使，掌举劾所属州县官吏。肃宗以后改为观察处置使。判官由采访使自选奏请充任，佐助采访使。⑥数(shu):列举罪状。⑦节： 指忠义的气节。
封常清帅余众至陕，陕郡太守窦廷芝已奔河东，①吏民皆散。常清谓高仙芝曰：“常清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且潼关无兵，若贼豕突入关，②则长安危矣。陕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据潼关以拒之。”仙芝乃帅见兵西趣潼关。③贼寻至，④官军狼狈走，无复部伍，⑤士马相腾践，死者甚众。至潼关，修完守备，贼至，不得入而去。禄山使其将崔乾祐屯陕，临汝、弘农、济阴、濮阳、云中郡皆降于禄山。⑥是时，朝廷征兵诸道，皆未至，关中恟惧。⑦会禄山方谋称帝，留东京不进，故朝廷得为之备，兵亦稍集。
①余众： 残余的士兵。②豕突：象野猪那样奔突乱窜。③见(xian)兵： 见，同“现”。见兵，现有的兵。趣： 同“趋”。④寻： 不久； 旋即。⑤部伍： 犹言队伍。⑥临汝： 郡治在今河南临汝。弘农： 郡治在今河南宏农。济阴： 郡治在今山东定陶西。濮阳： 郡治在今山东鄄城北。云中： 郡治在今山西大同。⑦关中： 在今陕西中部。
高仙芝之东征也，监军边令诚数以事干之，①仙芝多不从。令诚入奏事，具言仙芝、常清桡败之状，②且云：“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上大怒，癸卯，③遣令诚赍敕即军中斩仙芝及常清。④初，常清既败，三遣使奉表陈贼形势，上皆不之见。⑤常清乃自驰诣阙，⑥至渭南，⑦敕削其官爵，令还仙芝军，白衣自效。⑧常清草遗表曰：“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时朝议皆以为禄山狂悖，不日授首，⑨故常清云然。⑩令诚至潼关，先引常清，宣敕示之； 常清以表附令诚上之。常清既死，陈尸蘧蒢。(11)仙芝还，至听事，(12)令诚索陌刀手百余人自随，(13)乃谓仙芝曰：“大夫亦有恩命。”(14)仙芝遽下，(15)令诚宣敕。仙芝曰：“我遇敌而退，死则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谓我盗减粮赐则诬也。”时士卒在前，皆大呼称枉，其声振地，遂斩之。以将军李承光摄领其众。(16)
①干： 冒犯，冲犯。②桡 (nao) 败：“桡”通 “挠”。战败。③癸卯： 十八日。④赍 (ji) 敕： 带着帝命。⑤不之见：不接见他。⑥阙： 宫阙。借指朝廷。⑦渭南： 在今陕西渭南。⑧白衣： 削去官职之人。⑨授首： 被杀头。⑩云然： 犹曰言如此。(11)陈尸蘧蒢 (qu chu):将尸体放在用苇或竹编的粗席里。蘧蒢，同 “蘧蒢”,用苇或竹编的粗席。(12)听事：办事的大厅。(13)陌刀： 砍伐用的长刀。(14)大夫： 隋唐以后高级阶官的称号。恩命：指皇帝的诏命。(15)遽下：随即下厅。(16)摄领： 代领。
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病废在家，①上借其威名，且素与禄山不协，②召见，拜兵马副元帅，将兵八万以讨禄山；仍敕天下四面进兵，会攻洛阳。翰以病固辞，上不许，以田良丘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③起居郎萧昕为判官，④蕃将火拔归仁等各将部落以从，⑤并仙芝旧卒，号二十万，军于潼关。翰病，不能治事，悉以军政委田良丘； 良丘复不敢专决，使王思礼主骑，⑥李承光主步，⑦二人争长，⑧无所统一。翰用法严而不恤，士卒皆懈弛，无斗志。
①河西节度使： 治所在今甘肃武威。陇右节度使：治所在今青海乐都。哥舒翰(?—757):突厥族哥舒部人。747年为陇右节度使，次年击败吐蕃，后兼河西节度使，封西平郡王。病居长安，安禄山叛乱，带病为兵马副元帅，守潼关。大败被俘，后被安庆绪所杀。②不协：不和。③充：充任。④起居郎：史官，隶属门下省。⑤蕃将： 出身于少数民族的将领。⑥主骑：统领骑兵。⑦主步： 统领步兵。⑧争长 (zhang):争位次或辈分的高低。
安禄山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振武军，①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击败之，②子仪乘胜拔静边军。③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寇静边军，子仪使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濬、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等逆击，④大破之，坑其骑七千。进围云中，⑤使别将公孙琼岩将二千骑击马邑，⑥拔之，开东陉关。⑦甲辰，⑧加子仪御史大夫。⑨
①大同军： 治在马邑 (今山西朔县东)。大同军使： 大同军的长官。振武军：治在东受降城(今内蒙古托克托)。②郭子仪(697—781):唐华州郑县(今山西华县)人。以武举累官至天德军使兼九原太守。安禄山叛乱时，任朔方节度使，击败史思明。又任关内河东副元帅。收复长安、洛阳，因功升为中书令，后封为汾阳郡王。代宗时， 说服回, 与唐联兵以拒吐蕃。 德宗时， 尊为尚父， 罢兵权。③静边军： 在今山西右玉。④以上兵马使、左右兵马使、左右武锋使，都是节度使下的高级军官。李光弼(708—764):唐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南) 人，契丹族，曾任河西节度副使、朔方节度副使等职。安禄山叛乱时，任河东节度使，759年升任天下兵马副元帅。仆固怀恩 (?—765):铁勒族人。安史之乱时，从郭子仪、李光弼作战，有功，官至河北副元帅、朔方节度使等职。763年叛唐，第三年暴病死。⑤云中： 在今山西大同。⑥马邑：在今山西朔县东。⑦井陉关： 在今山西代县东。⑧甲辰：十九日。⑨御史大夫：唐代与汉制不同，此时御史台的长官，专掌监察、执法。
颜杲卿将起兵，参军冯虔、前真定令贾深、藁城尉崔安石、郡人翟万德、内丘丞张通幽皆预其谋；①又遣人语太原尹王承业，②密与相应。会颜真卿自平原遣杲卿甥卢逖潜告杲卿，③欲连兵断禄山归路，以缓其西入之谋。时禄山遣其金吾将军高邈诣幽州征兵，④未还，杲卿以禄山命召李钦凑， 使帅众诣郡受犒赍；⑤丙午， ⑥薄暮， ⑦钦湊至，杲卿使袁履谦、冯虔等携酒食伎乐往劳之，⑧并其党皆大醉，乃断钦湊首，收其甲兵，尽缚其党，明日，斩之，悉散井陉之众。⑨有顷，⑩高邈自幽州还，且至藁城，杲卿使冯虔往擒之。南境又白何千年自东京来，(11)崔安石与翟万德驰诣醴泉驿迎千年，又擒之，同日致于郡下。千年谓杲卿曰：“今太守欲输力王室，既善其始，当慎其终。此郡应募乌合，难以临敌，宜深沟高垒，勿与争锋。俟朔方军至，(12)并力齐进，传檄赵、魏，(13)断燕、蓟要膂，(14)〔彼则成擒矣。〕(15)今且宜声云，(16)‘李光弼引步骑一万出井陉；’因使人说张献诚云：‘足下所将多团练之人_,(17)无坚甲利兵_,(18)难以当山西劲兵，^’(19)献诚必解围遁去。此亦一奇也。”(20)杲卿悦，用其策，献诚果遁去，其团练兵皆溃。杲卿乃使人入饶阳城，(21)慰劳将士。命崔安石等徇诸郡云：(22)“大军已下井陉，朝夕当至，先平河北诸郡。先下者赏，后至者诛！”于是河北诸郡响应，凡十七郡皆归朝廷，兵合二十余万； 其附禄山者，唯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六郡而已。(23)
①真定： 县名，在今河北正定。令，县令。藁城尉： 藁城郡尉，主管郡之军事。内丘： 县名，在今河北内丘。丞，县丞，辅佐县令。②太原尹：太原府的长官。③逖： 音ti。④邈：音miao秒。幽州： 治所在今北京，管辖今北京市及天津市、河北省的部分地区。⑤犒 (kao) 赍(ji):犒赏； 酬劳。⑥丙午：二十一日。⑦薄暮：傍晚；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⑧伎(ji)乐： 女子歌舞之乐。 ⑨安禄山使李钦凑屯井陉口， 今斩之而散其众。⑩有顷： 不久。⑾白： 报告。⑿俟：等待。(13)传檄(xi):传布声讨文书。赵、魏：指原赵、魏之地，即今山西、河北南部及河南北部等地区。(14)燕、蓟：指原燕、蓟之地，即今河北北部及辽宁西部等地区。要膂 (lu):膂，脊骨。要膂，是指要害之地。(15)有些《通鉴》版本在“要膂”下有 “彼则成擒矣”五字。(16)声云： 扬言。(17)团练： 壮丁集训，非正规军。(18)坚甲利兵： 坚牢的铠甲，锐利的武器。(19)山西： 指太行山以西。(20)奇： 妙策。(21)饶阳： 在今河北饶阳。(22)徇： 略地。(23)范阳： 郡治在今河北涿县。卢龙： 郡治在今河北卢龙。密云： 郡治在今北京市密云。渔阳：郡治在今河北蓟县。汲： 郡治在今河南滑县西。邺： 郡治在今河南安阳。
杲卿又密使人入范阳招贾循，郏城人马燧说循曰： ①“禄山负恩悖逆，虽得洛阳，终归夷灭。公若诛诸将之不从命者，以范阳归国，②倾其根柢，③此不世之功也。”④循然之，⑤犹豫不时发。⑥别将牛润容知之，以告禄山，禄山使其党韩朝阳召循。朝阳至范阳，引循屏语，⑦使壮士缢杀之，灭其族； 以别将牛廷玠知范阳军事。⑧史思明、李立节将蕃、汉步骑万人击博陵、常山。⑨马燧亡入西山； ⑩隐者徐遇匿之，得免。
①郏 (jia) 城： 在今河南郏县。②国： 指唐朝。③倾其根柢 (di):言倾覆安禄山的老窠。倾，倾覆。柢，树根。④不世： 不是每代都有的； 犹言非常。⑤然： 是(即予以肯定)。⑥不时发： 没有马上行动。⑦屏 (bing) 语： 避开他人而相语。⑧知： 主持。⑨博陵： 在今河北定县。常山：即恒州。治所在今河北正定。⑩西山： 范阳郡之西山，今北京西北之西山。
初，禄山欲自将攻潼关，至新安，①闻河北有变而还。蔡希德将兵万人自河内北击常山。②
①新安，在今河南新安。 ②河内： 在今河南沁阳。

至德元载①
春，正月，乙卯朔，②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以达奚殉为侍中，③张通儒为中书令。④高尚、严庄为中书侍郎。⑤
①至德元载： 756年。②乙卯： 初一日。③侍中： 唐代为门下省的长官。④中书令： 中书省的长官。⑤中书侍郎： 中书省的副长官。仅次于中书令。
颜果卿使其子泉明、贾深、翟万德献李钦湊首及何千年、高邈于京师。①张通幽泣请曰：“通幽兄陷贼，②乞与泉明偕行，③以救宗族。”杲卿哀而许之。至太原，④通幽欲自托于王承业，及教之留泉明等，更其表，⑤多自为功，毁短杲卿，别遣使献之。杲卿起兵才八日，守备未完，史思明、蔡希德引兵皆至城下。杲卿告急于承业，承业既窃其功，利在城陷，遂拥兵不救。杲卿昼夜拒战，粮尽矢竭； 王戊，⑥城陷。 贼纵兵杀万余人， 执杲卿及袁履谦等送洛阳。王承业使者至京师，玄宗大喜，拜承业羽林大将军，麾下受官爵者以百数。⑦征颜杲卿为卫尉卿。朝命未至，⑧常山已陷。
①京师： 唐都长安。②通幽兄： 张通儒。③偕(xie鞋，旧读jie阶):俱； 同。④太原： 在今山西太原西南。⑤更其表：更换了颜杲卿的表书。⑥壬戌： 初八日。⑦麾下： 犹部下。⑧朝命： 朝廷的命令。
史思明、李立节、蔡希德既克常山，引兵击诸郡之不从者，所过残灭，于是邺、广平、钜鹿、赵、上谷、博陵、文安、魏、信都等郡复为贼守。①饶阳太守卢全诚独不从，思明等围之。河间司法李奂将七千人、②景城长史李遣其子祀将八千人救之，③皆为思明所败。
①广平： 治所在今北京西。鉅鹿： 治所在今河北巨鹿。赵： 郡治在今河北赵县。上谷： 治所在今河北易县。文安： 治所在今河北文安。魏： 治所在今河北魏县东。信都： 治所在河北冀县。②河间： 在今河北河间。③景城： 在今河北沧州西。乙丑，①安禄山遣其子庆绪寇潼关；②哥舒翰击却之。
①乙丑： 十一日。②(安)庆绪(?—759):安禄山次子。初名仁执。757年春，杀禄山，自立为帝，年号载初。后为郭子仪等所败，被史思明所杀。
三月，乙卯，①潮复与贼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四万余众奄至城下； ②众惧，莫有固志。巡曰：③“贼兵精锐，有轻我心。今出其不意击之，彼必惊溃。贼势小折，然后城可守也。”乃使千人乘城； 自帅千人，分数队，开门突出。巡身先士卒，直冲贼陈。人马辟易，④贼遂退。明日，复进攻城，设百炮环城，楼堞皆尽； ⑤巡于城上立木栅以拒之。贼蚁附而登，巡束蒿灌脂，⑥焚而投之，贼不得上。时伺贼隙，⑦出兵击之，或夜缒斫营，⑧积六十余日，大小三百余战，带甲而食，⑨裹疮复战，⑩贼遂败走。巡乘胜追之，获胡兵二千人而还，(11)军声大振。
①乙卯： 初二日。②潮：投降于安禄山的雍丘令狐潮。奄：袭击。城下： 雍丘(今河南杞县)城下。③巡： 张巡(709—757),唐邓州南阳 (今属河南) 人。开元进士。安史之乱时，以真源令起兵守雍丘(今河南杞县),757年移守睢阳 (今河南商丘),坚守数月，城破被害。④辟易： 惊退。⑤楼： 城楼。堞(die蝶):城上的矮墙。亦称女墙。⑥束蒿灌脂： 把柴草束成綑，浇上油。⑦隙： 漏洞； 短处。⑧缒 (zhui坠):言把人系在绳子上，从城上放下去。斫(zhuo):砍，斩。⑨带甲而食：穿着铠甲吃饭，言时刻准备战斗。⑩裹疮复战： 包着疮伤还战，言负伤仍然战斗。(11)胡兵： 这里指安禄山军。
(五月) 郭子仪、李光弼还常山，①史思明收散卒数万踵其后。子仪选骁骑更挑战，②三日，至行唐，③贼疲，乃退。子仪乘之，又败之于沙河。④蔡希德至洛阳，安禄山复使将步骑二万人北就思明，又使牛廷玠发范阳等郡兵万余人助思明，合五万余人，而同罗、曳落河居五分之一。子仪至恒阳，⑤思明随至，子仪深沟高垒以待之； 贼来则守，去则追之，昼则耀兵，夜斫其营，贼不得休息。数日，子仪、光弼议曰：“贼倦矣，可以出战。”壬午，⑥战于嘉山，⑦大破之，斩首四万级，捕虏千余人。思明坠马，露髻跣足步走，⑧至暮，杖折枪归营，⑨奔于博陵； 光弼就围之，军声大振。于是河北十余郡皆杀贼守将而降。渔阳路再绝，⑩贼往来者皆轻骑窃过，多为官军所获，将士家在渔阳者无不摇心。(11)
①郭子仪、李光弼军曾于四月，与史思明战于九门 (今河北藁城西北),大败之。郭、李军又攻拔赵郡。至是，还常山。②更：轮流。③行唐： 在今河北行唐。④沙河： 在新乐(今河北新乐)、行唐 (今河北行唐)之间。⑤恒阳： 在今河北曲阳。⑥壬午： 二十九日。⑦嘉山： 在今河北定县西。⑧露髻(ji):露了发髻。跣(xian) 足： 赤脚。此说明史思明逃跑时之狼狈不堪。⑨杖折枪： 执持折断了的枪。杖： 执持。⑩此言安禄山叛军由洛阳通向渔阳的再次断绝。(11)摇心： 言军心动摇。
禄山大惧，召高尚、严庄诟之曰：①“汝数年教我反，以为万全。今守潼关，数月不能进，北路已绝，诸军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郑数州而已，②万全何在？ 汝自今勿来见我！”尚、庄惧，数日不敢见。田乾真自关下来，为尚、庄说禄山曰：“自古帝王经营大业，皆有胜败，岂能一举而成！ 今四方军垒虽多，皆新募乌合之众，未更行陈，③岂能敌我蓟北劲锐之兵，何足深忧！ 尚、庄皆佐命元勋，陛下一旦绝之，使诸将闻之，谁不内惧！ 若上下离心，臣窃为陛下危之！”禄山喜曰：“阿浩，汝能豁我心事。”④即召尚、庄，置酒酣宴，自为之歌以侑酒，⑤待之如初。阿浩，乾真小字也。禄山议弃洛阳，走归范阳，计未决。⑥
①诟 (gou够):骂。②汴： 州治在今河南开封。郑： 州治在今河南郑州。③未更行陈：犹言还没有打过仗。④豁(huo):免除。⑤侑(you)酒：劝酒。⑥计未决：未曾决策。
是时，天下以杨国忠骄纵召乱，莫不切齿。①又，禄山起兵以诛国忠为名。王思礼密说哥舒翰，使抗表请诛国忠，②翰不应。思礼又请以三十骑劫取以来，至潼关杀之，翰曰：“如此，乃翰反，非禄山也。”或说国忠：“今朝廷重兵尽在翰手，翰若援旗西指，于公岂不危哉！” 国忠大惧，乃奏：“潼关大军虽盛，而后无继，万一失利，京师可忧，请选监牧小儿三千于苑中训练。”③上许之，使剑南军将李福德等领之。④叉募万人屯灞上，⑤令所亲杜乾运将之，名为御贼，实备翰也。⑥翰闻之，亦恐为国忠所图，⑦乃表请灞上军隶潼关； 六月，癸未，⑧召杜乾运诣关，因事斩之； 国忠益惧。
①切(qie)齿： 齿相磨切，表示愤恨到极点。②抗表： 上表极谏。③监牧小儿： 养马场的青年士兵。当时监牧、五坊、禁苑之卒，率谓之“小儿”。④时杨国忠领剑南节度使，故其信用剑南军将。⑤灞上： 在今陕西西安东。⑥备： 防备。⑦图： 谋算。⑧癸未： 初一日。
会有告崔乾祐在陕， 兵不满四千，皆羸弱无备， ①上遣使趣哥舒翰进兵复陕、洛。②翰奏曰：“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 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 官军据险以扼之，利在坚守。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③将有内变； 因而乘之，可不战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 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且待之。”郭子仪、李光弼亦上言：“请引兵北取范阳，覆其巢穴，质贼党妻子以招之，④贼必内溃。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以弊之，不可轻出。”国忠疑翰谋己，言于上，以贼方无备，而翰逗留，将失机会。上以为然，续遣中使趣之，⑤项背相望。⑥翰不得已，抚膺恸哭； ⑦丙戌，⑧引兵出关。
①羸(lei)弱：瘦弱。②趣： 同 “趋”。③蹙(cu):急迫。④质： 质押。⑤中使：宦者为使。⑥项背相望：连续不绝。⑦膺 (ying):胸。⑧丙戌： 初四日。
己丑，①遇崔乾祐之军于灵宝西原。②乾祐据险以待之，南薄山，北阻河，隘道七十里。庚寅，③官军与乾祐会战。乾祐伏兵于险，翰与田良丘浮舟中流以观军势，见乾祐兵少，趣诸军使进。王思礼等将精兵五万居前，庞忠等将余兵十万继之，翰以兵三万登河北阜望之，④鸣鼓以助其势。乾祐所出兵不过万人，什什伍伍，⑤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却，官军望而笑之。乾祐严精兵，陈于其后。兵既交，贼偃旗如欲遁者，⑥官军懈，不为备。须臾，⑦伏兵发，贼乘高下木石，击杀士卒甚众。道隘，士卒如束，枪槊不得用。⑧翰以毡车驾马为前驱，欲以冲贼。日过中，东风暴急，乾祐以草车数十乘塞毡车之前，纵火焚之。烟焰所被，官军不能开目，妄自相杀，谓贼在烟中，聚弓弩而射之。日暮，矢尽，乃知无贼。乾祐遣同罗精骑自南山过，⑨出官军之后击之，官军首尾骇乱，不知所备，于是大败； 或弃甲窜匿山谷，或相挤排入河溺死，嚣声振天地，贼乘胜蹙之。后军见前军败，皆自溃，河北军望之亦溃，〔瞬息间两岸皆空。〕⑩翰独与麾下数百骑走，自首阳山西渡河入关。(11)关外先为三堑，皆广二丈，深丈，人马坠其中，须臾而满； 余众践之以度，士卒得入关者才八千余人。 辛卯。(12)乾祐进攻潼关， 克之。
①己丑：(六月)初七日。②灵宝： 在今河南灵宝。西原：在今河南灵宝西南。③庚寅：初八日。④阜(fu):土山。⑤什什伍伍： 十个五个一群。⑥偃旗： 放倒旗帜。⑦须臾：一会儿。⑧槊(shuo):长矛。⑨过： 绕过去。⑩有的《通鉴》版本在“亦溃”下有“瞬息间两岸皆空”七字。(11)首阳山： 胡三省注云，“首阳山”当是“首山”,衍“阳”字。首山在蒲州河东县界，与湖城县之荆山隔河相对。(12)辛卯： 初九日。
翰至关西驿，揭榜收散卒，①欲复守潼关。蕃将火拔归仁等以百余骑围驿，入谓翰曰：“贼至矣，请公上马。”翰上马出驿，归仁帅众叩头曰：“公以二十万众一战弃之，何面目复见天子！ 且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乎？ 请公东行。”②翰不可，欲下马。归仁以毛絷其足于马腹，③及诸将不从者，皆执之以东。会贼将田乾真已至，遂降之，俱送洛阳。安禄山问翰曰： “汝常轻我，④今定何如？ ”翰伏地对曰：“臣肉眼不识圣人。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东平，⑤鲁炅在南阳，⑥陛下留臣，使以尺书招之，不日皆下矣。”禄山大喜，以翰为司空、同平章事。⑦谓火拔归仁曰：“汝叛主，不忠不义。”执而斩之。翰以书招诸将，皆复书责之。禄山知不效，乃囚诸苑中。潼关既败，于是河东、华阴、冯翊、上洛防御使皆弃郡走，⑧所在守兵皆散。
①揭榜： 出布告。 ②东行， 是指投降安禄山去。 ③絷(zhi):绊马之索。这里是指以绊马之索绊哥舒翰之足于马腹。④轻： 轻视； 瞧不起。⑤李祗： 即吴王祗。东平： 在今山东郓城东。⑥炅： 音jiong。南阳： 在今河南南阳市。⑦同平章事：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唐代选大臣数人，给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义，事实上是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者，即与中书门下二省(政务机构)协商处理政务之意。⑧河东(郡):即蒲州，在今山西永济西。华阴 (郡):即华州，在今陕西华县。冯翊(郡):同州，在今陕西大荔。上洛(郡):即商州，在今陕西商县。
是日，翰麾下来告急，上不时召见，但遣李福德等将监牧兵赴潼关。及暮，平安火不至，①上始惧。壬辰，②召宰相谋之。杨国忠自以身领剑南，③闻安禄山反，即令副使崔园阴具储偫，④以备有急投之，至是首倡幸蜀之策。上然之。癸巳，⑤国忠集百官于朝堂，惶懅流涕；⑥问以策略，皆唯唯不对。⑦国忠曰：“人告禄山反状已十年，上不之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过。”仗下，⑧士民惊扰奔走，不知所之，市里萧条。国忠使韩、虢入宫，⑨劝上入蜀。
①平安火： 唐代制度，镇戍有烽候，大致上相距三十里一处。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时守兵已溃散，无人复举火。②壬辰： 初十日。②剑南： 剑南节度使。④储偫(zhi):储备。⑤癸巳： 十一日。⑥惶懅 (ju):惊恐慌张。⑦唯唯： 谦卑的应付。⑧仗下： 朝罢。仗，是殿前所设的警卫仪仗，每临朝则 “唤仗”,不临朝则 “放仗”,换个处所临朝则“移仗”,朝罢则 “仗下”。⑨韩、虢 (guo): 指杨贵妃的两个姐姐韩国夫人 (适崔氏) 和虢国夫人 (适裴氏)。
甲午，①百官朝者十无一二。上御勤政楼，②下制，③云欲亲征，闻者皆莫之信。④以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 ⑤京兆少尹灵昌崔光远为京兆尹，⑥充西京留守； ⑦将军边令诚掌宫闱管钥。⑧托以剑南节度大使颍王璬将赴镇，⑨令本道设储偫。是日，上移仗北内。⑩既夕，(11)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比六军，厚赐钱帛，选闲厩马九百余匹，(12)外人皆莫之知。乙未，(13)黎明，上独与贵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14)妃、主、皇孙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15)上过左藏，(16)杨国忠请焚之，曰：“无为贼守。”上愀然曰：(17)“贼来不得，必更敛于百姓；(18)不如与之，无重困吾赤子。”(19)是日，百官犹有入朝者，至宫门，犹闻漏声，(20)三卫立仗俨然。(21)门既启，(22)则宫人乱出，中外扰攘，(23)不知上所之。(24)于是王公、士民四出逃窜，山谷细民争入宫禁及王公第舍，盗取金宝，或乘驴上殿。又焚左藏大盈库。(25)崔光远、边令诚帅人救火，(26)又募人摄府、县官分守之，(27)杀十余人，乃稍定。光远遣其子东见禄山，令诚亦以管钥献之。
①甲午： 十二日。②勤政楼： 此楼在南内。③制： 皇帝的命令。④莫之信： 不信这事。⑤京兆尹： 京兆府 (在长安，今陕西西安) 的长官。置顿使： 负责皇帝出行安置事宜的长官。⑥京兆少尹： 京兆府的次长官。⑦西京： 即唐之长安。⑧宫闱 (wei):谓后妃所居之处。管钥： 锁匙。⑨托：推托。赴镇： 指赴剑南节度使镇守之地 (成都)。⑩上移仗： 皇帝换个地方临朝。北内： 唐都长安，以太极宫为西内，大明宫为东内，兴庆宫为南内，北内当在玄武门内。又以地望言之，兴庆宫在南，大明宫在北，自兴庆宫移仗大明宫，亦可谓大明宫为北内。(11)既夕： 已到夜晚。(12)闲厩： 马厩。(13)乙未： 十三日。(14)贵妃： 杨贵妃 (719—756),即杨太真。唐蒲州永乐(今山西永济) 人。小字玉环。初为寿王瑁 (玄宗之子) 妃。后为玄宗喜爱，封为贵妃。其堂兄杨国忠操纵朝政，其姊妹皆显贵。756年，随玄宗逃至马嵬驿，被愤怒的军士所缢杀。延秋门： 长安禁苑之西门。(15)委： 弃。(16)左藏： 唐朝金库。(17)愀 (qiao悄) 然： 悲伤貌。(18)敛 (lian):征收。(19)赤子： 本指初生的婴儿，封建帝王宣扬君民关系如同父子，称百姓为“赤子”。(20)漏声：报时刻的钟鼓声。(21)三卫立仗： 唐代朝会的制度，三卫番上，分为五仗，号衙内五卫。一日供奉仗，以左、右卫为之。二曰亲仗，以亲卫为之。三曰勋仗，以勋卫为之。四曰翊仗，以翊卫为之。五曰散手仗，以亲、勋、翊卫为之。俨然：庄严貌。(22)启： 开。(23)扰攘： 混乱。(24)不知上所之：不知道皇帝到哪里去了。(25)大盈库： 金库中皇室专用的库。(26)帅： 率领。(27)摄：代理。
上过便桥，杨国忠使人焚桥。上曰：“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留内侍监高力士，①使扑灭乃来。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谕郡县置顿。②食时，至咸阳望贤宫，③洛卿与县令俱逃，中使征召，④吏民莫有应者。日向中，⑤上犹未食，杨国忠自市胡饼以献。⑥于是民争献粝饭，⑦杂以麦豆； 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⑧须臾而尽，犹未能饱。上皆酬其直，⑨慰劳之。众皆哭，上亦掩泣。⑩有老父郭从谨进言曰：“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11)是以先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盖为此也。臣犹记宋璟为相，(12)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安平。自顷以来，在廷之臣以言为讳，惟阿谀取容，是以阙门之外，(13)陛下皆不得而知。草野之臣，(14)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严邃_,(15)区区之心无路上达_。(16)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诉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慰谕而遣之。俄而尚食举御膳而至，(17)上命先赐从官，然后食之。令军士散诣村落求食，期未时皆集而行。(18)夜将半，乃至金城。(19)县令亦逃，县民皆脱身走，饮食器皿具在，(20)士卒得以自给。时从者多逃，内侍监袁思艺亦亡去。驿中无灯，人相枕藉而寝，(21)贵贱无以复辨。王思礼自潼关至，始知哥舒翰被擒； 以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22)即令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
①内侍监： 宦官。掌宫廷内事务，为宦官之职，偶亦用士人。唐代或称内侍省，或称内侍监、司宫台，专用宦官。内侍、内常侍为长官。高力士 (684—762):高州良德 (今广州良德东北) 人。本姓冯，后为宦官高延福养子，改姓高。玄宗时，知内侍省事，封渤海郡公，权力极大，经管四方奏事，不少将相与其勾结。安史之乱时，随玄宗入蜀。②置顿： 安置止宿之处。③咸阳： 在今陕西咸阳东北。④中使： 内朝 (皇帝的近臣所组成) 使者。⑤日向中： 中午。⑥市： 指买。胡饼：由西域传来的烧饼。⑦粝 (li):粗米。⑧掬 (ju) 食： 双手捧着吃。⑨直：通 “值”。⑩掩泣： 掩面哭泣。(11)播越： 流亡； 流离失所。(12)宋璟(663—737):唐邢州南和 (今属河北) 人。进士，为武则天所重。睿宗时一度为宰相。开元时又一度为相，主张选用贤能，禁销恶钱。(13)阙门： 宫阙之门。(14)草野之臣： 指朝廷之外的臣民。(15)九重： 本指天，这里指帝王所居之处。严邃 (sui):严密，深远。(16)区区： 自称的谦词。(17)俄而： 一会儿。尚食： 掌御膳的官。御膳： 皇帝的饮食。(18)未时： 未为十二时辰之一，十三时至十五时。(19) 金城： 在今陕西兴平。(20)器皿(min):盛东西的日常用具的统称。(21)枕藉 (zhen ji):纵横相枕而卧。(22)陇右节度使： 治在今甘肃乐都。
丙申，①至马嵬驿，②将士饥疲，皆愤怒。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③太子未决。会吐蕃使者二十余人遮国忠马，④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军士追杀之，屠割支体，⑤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韩国、秦国夫人。⑥御史大夫魏方进曰：“汝曹何敢害宰相！”众又杀之。韦见素闻乱而出， 为乱兵所, ⑦脑血流地。众曰：“勿伤韦相公。”救之，得免。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屦出驿门，⑧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⑨上曰： 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⑩“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11)愿陛下速决！”(12)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13)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_,(14)顿首请罪_,(15)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玄礼等皆呼万岁，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国忠妻裴柔与其幼子晞及虢国夫人、夫人子裴徽皆走，至陈仓_,(16)县令薛景仙帅吏士追捕，诛之。
①丙申： 十五日。②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境。③东宫： 太子所居之宫。李辅国 (704—762):本名静忠。安禄山叛乱时，玄宗奔蜀，他劝太子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任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又升为兵部尚书。后拥立李豫称帝 (代宗),被尊称尚父，加司空、中书令，专权跋扈。太子：李亨(711—762),玄宗子，756—761年在位。在位期间，收复被安禄山军所占领的长安、洛阳，平定藩镇叛乱。④吐蕃： 唐时在我国西南地区建立的政权，强盛时统辖青藏高原诸部，势力达到西域、河陇地区。赞普松赞干布等与唐联姻，唐文成公主曾出嫁于松赞干布。九世纪中，吐蕃因内部分裂而瓦解。⑤支：支解。⑥户部侍郎：户部为唐六部之一，掌管全国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事务。户部侍都为户部长官之一。⑦挝 (zhua): 棰击； 鞭打。⑧杖： 负杖。 屦(ju):以麻、 葛等制成的便鞋。 ⑨正法： 依法判处。⑩司录： 即司录参军，掌州府之事务。(11)晷(gui):日影。引申为时光。晷刻： 犹言顷刻。(12)这话的意思是，赶快下决心，不然，祸且及身。(13)舆(yu) 尸： 抬运尸体。(14)胄 (zhou):头盔： 甲： 铠甲。(15)顿首： 叩头； 头叩地而拜。(16)陈仓： 在今陕西宝鸡市。
安禄山不意上遽西幸， 遣使止崔乾祐兵留潼关，凡十日，乃遣孙孝哲将兵入长安，以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崔光远为京兆尹； 使安忠顺将兵屯苑中，①以镇关中。孝哲为禄山所宠任，尤用事，常与严庄争权； 禄山使监关中诸将，通儒等皆受制于孝哲。孝哲豪侈，果于杀戮，贼党畏之。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洛阳。王、侯、将、相扈从车驾、家留长安者，诛及婴孩。陈希烈以晚节失恩，怨上，与张均、张垍等皆降于贼。②禄山以希烈、垍为相，自余朝士皆授以官。于是贼势大炽， ③西胁汧、 陇， ④南侵江、 汉， ⑤北割河东之半。然贼将皆粗猛无远略，既克长安，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故上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无追迫之患。
①苑中： 长安苑中。②垍： 音ji。③炽(chi):火旺之势。 ④汧 (qian):汧水， 在今陕西西部， 流入渭水。 陇山： 在今陕西、甘肃之间。⑤江、汉： 长江、汉水。
是日，①肃宗即位于灵武城南楼，②群臣舞蹈，③上流涕歔欷。④尊玄宗为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元。⑤
①是日：七月十二日。②肃宗：李亨。灵武：在今宁夏灵武。③舞蹈： 臣朝见君的一种仪式。④歔欷 (xuxi):叹气；抽泣声。上： 指肃宗，自此以后，凡书“上”者，皆谓肃宗。⑤改元： 至是才改天宝十五载为至德元载。
安禄山使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等于崇仁坊，①刳其心，②以祭安庆宗。凡杨国忠、高力士之党及禄山素所恶者皆杀之，凡八十三人，或以铁掊揭其脑盖，③流血满街。己巳，④又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余人。
①霍国长公主： 睿宗之女，下嫁裴虚己。驸马： 原是近侍官的一种，魏晋以后，皇帝的女婿加此称号，故后来因称帝婿为驸马。
②刳(ku):剖开而挖出。③棓(bang):同“棒”。棍子。④己巳： 十五日。
令狐潮围张巡于雍丘，相守四十余日，朝廷声问不通。潮闻玄宗已幸蜀，复以书招巡。有大将六人，官皆开府、特进，①白巡以兵势不敌，且上存亡不可知，不如降贼。巡阳许诺。②明日，堂上设天子画像，帅将士朝之，人人皆泣。巡引六将于前，责以大义，斩之。士心益劝。
①开府：原指成立府署，自选僚属。唐宋定“开府仪同三司”为一品文散官封阶，至明始废。特进： 唐宋为文散官之第二阶，相当于正二品。②阳： 通“佯”。
城中矢尽，巡缚藁为人千余，①被以黑衣，夜缒城下，②潮兵争射之，久乃知其藁人； 得矢数十万。其后复夜缒人，贼笑不设备，乃以死士五百斫潮营； 潮军大乱，焚垒而遁，③追奔十余里。潮惭，益兵围之。④
①藁：稻、麦秆。②缒(zhui):系在绳子上放下去。③垒： 营帐。④益：增加。
巡使郎将雷万春于城上与潮相闻，①贼弩射之，面中六矢而不动。潮疑其木人，使谍问之，②乃大惊，遥谓巡曰：“向见雷将军，③方知足下军令矣，然其如天道何！”巡谓之曰：“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未几，④出战，擒贼将十四人，斩首百余级。贼乃夜遁，收兵入陈留，⑤不敢复出。
①闻： 传达； 传布。②谍： 侦探。③向： 以前。④未几： 没有多久。⑤陈留： 在今河南开封东南。
顷之，①贼步骑七千余众屯白沙涡，②巡夜袭击，大破之。还，至桃陵，③遇贼救兵四百余人，悉擒之。分别其众，妫、檀及胡兵，④悉斩之； 荥阳、陈留胁从兵，皆散令归业。旬日间，民去贼来归者万余户。
①顷之： 不久。②白沙涡： 在今河南中牟县境。③桃陵： 在今河南杞县东南。④妫： 妫州，治所在今官厅水库处。檀： 檀州，治所在今北京密云。
是月，史思明、蔡希德将兵万人南攻九门。①旬日，九门伪降，伏甲于城上。思明登城，伏兵攻之； 思明坠城，鹿角伤其左胁，②夜，奔博陵。
①九门： 在今河北石家庄东北。②鹿角： 军事上的防御设备，用树枝等植于地上，以阻止敌人，其形如鹿角。
颜真卿以蜡丸达表于灵武。以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依前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①并致赦书，亦以蜡丸达之。真卿颁下河北诸郡，又遣人颁于河南、江、淮。由是诸道始知上即位于灵武，②徇国之心益坚矣。③
①招讨使：官名。唐宋多以朝廷或地方官长兼任，掌管招降伐叛和镇压人民等事，事后即撤销。②道： 唐代分全国为十道。即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内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这不是行政区划，不设行政机关。是由朝廷派人巡行，考查和处置道内各州县之事。③徇：通“殉”。以身从物。
郭子仪等将兵五万自河北至灵武，灵武军威始盛，人有兴复之望矣。八月，壬午朔，①以子仪为武部尚书、灵武长史，②以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③并同平章事，余如故。光弼以景城、河间兵五千赴太原。④
①壬午： 初一日。②武部尚书： 武部的长官。③北都：也称北京。唐以太原(今山西太原南)为北都。④景城： 在今河北沧州西。河间： 在今河北河间。
史思明再攻九门，辛卯，①克之，所东数千人；引兵东围藁城。②
①辛卯：(八月)初十日。②藁城： 在今河北藁城。
辛丑，①史思明陷藁城。
①辛丑： 二十日。
禄山闻向日百姓乘乱多盗库物，既得长安，命大索三日，①并其私财尽掠之。又令府县推按，②铢两之物无不穷治，③连引搜捕，支蔓无穷，民间骚然，益思唐室。
①大索： 大搜索掠取。②推按： 推究按问。③铢两：古代重量单位： 一斤等于十两，一两等于二十四铢。铢两之物： 言轻小之物。穷治： 推究治罪到底。
自上离马嵬北行，民间相传太子北收兵来取长安，长安民日夜望之，或时相惊曰：“太子大军至矣！”则皆走，市里为空。贼望见北方尘起，辄惊欲走。京畿豪杰往往杀贼官吏，①遥应官军； 诛而复起，相继不绝，贼不能制。其始自京畿、鄜、坊至于岐、陇皆附之，②至是西门之外率为敌垒，贼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关，③北不过云阳，④西不过武功。⑤江、淮奏请贡献之蜀、之灵武者，皆自襄阳取上津路抵扶风，⑥道路无壅，皆薛景仙之功也。
①京畿： 长安附近地区。②鄜 (fu):鄜州，治所在今陕西富县。坊： 坊州，治所在今陕西黄陵东。岐： 岐州，治所在今陕西凤翔。陇： 陇州，治所在今陕西陇县。③武关： 在今陕西商南西北。④云阳： 在今陕西咸阳以北。⑤武功：在今陕西武功。⑥襄阳： 在今湖北襄樊。上津： 县名，在今湖北郧西西北。扶
风： 在今陕西扶风。
九月，壬子，①史思明围赵郡，丙辰，②拔之；又围常山，旬日，城陷，杀数千人。
①壬子： 初一日。②丙辰： 初五日。
上乃以广平王俶为天下兵马元帅，诸将皆以属焉。
(冬，十月) 第五琦见上于彭原，①请以江、淮租庸市轻货，②溯江、汉而上至洋川，③令汉中王瑀陆运至扶风以助军； 上从之。寻加琦山南等五道度支使。④琦作榷盐法，⑤用以饶。
①第五琦(729—799):唐京兆长安 (今陕西西安) 人。字禹珪。安史之乱初，任江淮租庸使，不久加山南等五道度支使，改变盐法为官卖，禁止私贩，增加财政收入。彭原： 在今陕西镇原以东。②市： 通过市场交换。③洋川 (郡):洋州，治所在今陕西西乡。④山南(道):包括今湖北中西部、河南西南部、陕西南部、四川东部等地区。度支使： 唐制，户部的度支司掌管国家财政收支，由郎中掌收入，员外郎掌支出，户部侍郎检查押署帐目。开元时始用他官判度支。安史乱后，开支浩繁，多以他官兼领度支事务，称度支使，或称判度支、知度支事，或称勾当度支使。它与盐铁使、判户部 (或户部使) 合称“三司”;后唐时三者并为一，称三司使。⑤榷盐法： 变盐法为官卖，禁止私贩。
房琯以中军、北军为前锋，庚子，①至便桥。辛丑，②二军遇贼将安守忠于咸阳之陈涛斜。③琯效古法，用车战，以牛车二千乘，马步夹之； 贼顺风鼓噪，牛皆震骇。贼纵火焚之，人畜大乱，官军死伤者四万余人，存者数千而已。癸卯，④琯自以南军战，又败，杨希文、刘贵哲皆降于贼。上闻琯败，大怒。李泌为之营救，⑤ 上乃宥之，⑥待琯如初。
①庾子：(十月)二十一日。②辛丑： 二十二日。③陈涛斜： 在咸阳东，其路斜出，故名陈涛斜。④癸卯：二十三日。⑤李泌(722—789):字长源。唐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原籍辽东襄平 (今辽宁辽阳北)。先为皇太子供奉官，后历仕肃宗、代宗、德宗三朝，位至宰相，封邺侯。好神仙道术。⑥宥(you):宽宥、赦罪。
尹子奇围河间，四十余日不下，史思明引兵会之。颜真卿遣其将和琳将万二千人救河间，思明逆击，①擒之，遂陷河间； 执李奂送洛阳， 杀之。又陷景城， 太守李赴湛水死。思明使两骑赍尺书以招乐安，②乐安即时举郡降。又使其将康设野波将先锋攻平原，兵未至，颜真卿知力不敌，壬寅，③弃郡渡河南走。思明即以平原兵攻清河、博平，④皆陷之。思明引兵围乌承恩于信都，⑤承恩〔以城〕降，⑥亲导思明入城，交兵马、仓库，马三千匹，兵五万人。思明送承恩诣洛阳，禄山复其官爵。
①逆击： 迎击。②乐安 (郡):即棣州，治所在山东惠民东南。③壬寅： 二十二日。④清河(郡):即贝州，治所在今
河北清河西。博平(郡):即博州，治所在今山东聊城东北。⑤信都(郡):即冀州，治所在今河北冀县。⑥有些《通鉴》版本在“承恩”下有“以城”二字。
饶阳裨将束鹿张兴，①力举千钧，性复明辨；贼攻饶阳，弥年不能下。②及诸郡皆陷，思明并力围之，外救俱绝，太守李系窘迫，赴火死，城遂陷。思明擒兴，立于马前，谓曰：“将军真壮士，能与我共富贵乎？”③兴曰：“兴，唐之忠臣，固无降理。今数刻之人耳，④愿一言而死。”思明曰：“试言之。”兴曰：“主上待禄山，⑤恩如父子，群臣莫及，不知报德，乃兴兵指阙，⑥涂炭生人。⑦大丈夫不能翦除凶逆，乃北面为之臣乎！ 仆有短策，足下能听之乎？足下所以从贼，求富贵耳，譬于燕巢于幕，⑧岂能久安！何如乘间取贼，转祸为福，长享富贵，不亦美乎！”思明怒，命张于木上，锯杀之，詈不绝口，⑨以至于死。
①饶阳： 在今河北饶阳。束鹿： 即鹿城，在今河北束鹿东北。②弥年： 满年的意思。③史思明话的意思，是要张兴投降。④数刻之人： 言活不多少时刻。⑤主上： 指唐玄宗。⑥阙：宫阙，假指唐皇朝。⑦涂炭生人：使生人处于极端困苦的境地。涂： 泥淖； 炭：炭火。以此比喻极端困苦的境地。⑧燕巢于幕：言危在旦夕。⑨詈 (li):骂。
贼每破一城，城中衣服、财贿、妇人皆为所掠。男子，壮者使之负担，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戏杀之。禄山初以卒三千人授思明，使定河北，至是，河北皆下之，郡置防兵三千，杂以胡兵镇之； 思明还博陵。
十 (二)〔一〕 月，①戊午，②回纥至带汗谷，③与郭子仪军合； 辛酉，④与同罗及叛胡战于榆林河北，⑤大破之，斩首三万，捕虏一万，河曲皆平。⑥子仪还军洛交。⑦
①有些《通鉴》作“十一月”,当是，因下文还有“十二月”;又从朔闰上看，也当是十一月。②戊午：初八日。③回纥(he):一作“回鹘”。隋唐时我国境内铁勒族所建政权。居民以游牧为生。其境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唐肃宗曾遣使请求其出军协助平安史之乱。840年为黠戛斯所破。③带汗谷： 即呼延谷，在今内蒙古包头西北。④辛酉： 十 一日。⑤榆林(郡):即胜州，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西南(今托克托在河北，古榆林在河南)。河北：指胜州地区黄河以北。⑥河曲： 黄河曲折之处，这里是指今河套东部地区。⑦洛交： 在今陕西富县。
(十二月) 安禄山遣兵攻颍川。①城中兵少，无蓄积，太守薛愿、长史庞坚悉力拒守，绕城百里庐舍、林木皆尽。期年，②救兵不至，禄山使阿史那承庆益兵攻之，③昼夜死斗十五日，城陷，执愿、坚送洛阳，禄山缚于洛滨冰上，冻杀之。
①颍川：郡治在今河南许昌。②期年： 一整年。③阿史那承庆： 安禄山将领。
上问李泌曰：“今敌强如此，何时可定？”对曰：“臣观贼所获子女金帛，皆输之范阳，此岂有雄据四海之志邪！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惟高尚等数人，①自余皆胁从耳。以臣料之，不过二年，天下无寇矣。”上曰：“何故？”对曰：“贼之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等数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②则思明、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守忠、乾真不敢离长安，是以两军絷其四将也，③从禄山者，独承庆耳。愿敕子仪勿取华阴，④使两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