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法国〕 艾吕雅

撤去的麻纱还在你全身留着温热

你闭上双眼你微颤

像一首歌那样微颤

它朦胧地诞生却来自四面

芬芳而甘美

你超越你身体的边界

却又不丧失你之为你

你跨越了时间

此刻你是新的女人

暴露在无限面前

(飞白 译)

艾吕雅善于抓住人用热血而不是用大脑去思考的瞬间，做尽意的表现。当一个人不是靠理智的推断而是靠了脉管中的红色液体去感觉时，那么这种情感的直觉会把一个生命内在的真实呈现出来；而诗人若能把这种生命内在的真实诉诸于诗，这首诗便把握住了生命瞬间的律动；而这种灌注以生命的艺术又将陶冶、丰富，再造着生命本身，使人无论在多么艰难的人生旅途中也不会对生命感到厌倦。人们总会留恋生命中曾体味过的“芬芳而甘美”的瞬间。

《吻》正是一首呈现“爱的瞬间”的小诗，一首美得让人呼吸也变得微颤的小诗。如果说爱情是一座广博的森林，“吻”则是其中一株柔曼婀娜的翠柳，她以软嫩的新绿最先传播了春天的气息，诱惹人春心萌动。因此古今中外无数诗人纷纷从那树上采撷一片绿叶，点饰在诗野里，赋予爱情沃土一抹亮丽的颜色。艾吕雅作为杰出的爱情诗人，更是发挥了他一贯侧重体感的独特风格，将“吻”，这几乎是异性肉体相悦第一步的感觉情态，纤雅而生动地表现出来，里面漾荡着初试的喜悦、单纯的甜蜜、幸福的沉醉、激情的欢愉，牵惹着人的神思妙悟。首先，诗人以这跳荡着生命躁动的一字——吻——做题目，先声夺人，未启篇便已撩拂了人敏感的神经。接下来，诗人将人对生命、对爱情的敏感神经进一步崩紧，于静妙中发出如远处夜半琴音般的颤动：“撤去的麻纱还在你全身留着温热”，“吻”的序幕缓缓拉开，弥漫着体温的芬芳，随后沉迷的美态娉娉婷婷地出现了：“你闭上双眼你微颤/像一首歌那样微颤”。本来，美目合处，已画出“吻”中陶然醉然的情态，一语“微颤”则更把“吻”的妙境推至深广，深到生命底处神经末梢的感觉，广到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呼应，正所谓“它朦胧地诞生却来自四面”。人一生的心旅情路中，能有这么一次热烈烈的“吻”的里程碑，生命会感到疲乏么？

在诗的这一段中，诗人让“吻”沾溉了生命本源的活水，使得这片绿叶仿如托着晶莹的水珠般鲜润欲滴，肥硕可人。而诗人把情绪注入生命感之后，笔端决不滞留在形而下的客体描画上，一定随精神的灵光逸气做个拔庸的超越。“你超越你身体的边界”，“你跨越了时间”“暴露在无限面前”。“吻”，那一时一处的生命体验到这里已化为审美对象，静定在不老的人类爱情长河中，跨越时间，空间，永存不朽了。这是点石成金之笔。最优秀的诗正在于把美的瞬间化作美的永恒。而我们在艾吕雅的这首小诗中，不只读到这辉煌的幻化，还读到诗人对“吻”这温柔圣洁的爱的表达方式的深刻认识，乃是对“吻”之于生命起转折作用的探视：“此刻你是新的女人”，这一语道出“吻”对生命的洗礼，“吻”使一个女儿告诉了她生命的稚幼而走向生命的成熟；告别了生命的单纯而走向生命的绚丽。“吻”的洗礼使一个女人由性别的女人转为生命意识觉醒的女人；“吻”的洗礼，使一个生命完成了最初的升华。

艾吕雅的爱情诗中，最尊重的永远是生命本身。

这首诗在艺术形式上也极为考究。对内容上的刻意考虑体现在技巧上的独具匠心：题目，明晃晃的一个“吻”字，无遮无拦，尽展风流，接下来，全诗却不再露一个“吻”字，而“吻”的体味尽藏其中。这种题目的一览无余痛彻爽快与韵味的藏而不露却又闪烁其中，二者互为日月，相映生辉，诚可谓用心高妙，运笔有灵了。此外，诗人体现情绪的角度也心裁别出，“吻”，本是无数文人骚客或明或晦尽皆瞩目的诗题，要传递新意实为难能，艾吕雅却以“微颤”一辞含尽新韵，他不写两片朱唇，不写娇颜玉颈，却写“吻”带给人的生命的颤栗，由此也便深化出“吻”之于生命的催新作用，可见深刻而细致，新鲜而传神。也正是这独特的视角触角，才使这首小诗如丰丰硕硕的一片绿叶点化了“吻”之翠柳无尽的春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