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政之恶

·徐树丕·

从来浒墅主政狼藉者有之，然未有如朱术珣者之穷凶极恶也。术珣倚恃宗室，目不识丁，以荐得官。其在关，杀人无数。凡遇关之灰粪及惠山泉皆有税。而客舟妇女，每人诈银二两，不期年积赀钜万。桐城左侍御光先弹之，奉旨令抚按察明，先褫其职矣。抚黄者愦愦；乡绅之嗜利无耻者，受术珣千金，固以危言吓黄抚，以为其人狠心辣手，不期年而课已及额。继之者不胜其任，上必思之。于是死灰复燃，将行报复，则事正不可知！——黄鄙夫也，大以为然。而术珣之白镪三千，昏夜适至。遂令兵三百护之行。小民聚而击之以瓦砾，兵发矢，中而踣者数人。遂纵之，满载而逸。

〔选自《识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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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记实小说。——从另外的角度说，又可以叫“黑幕小说”。小说中揭露的是明代一桩官场丑闻。谴责所及，有贪婪的皇亲国戚、昏愦的官僚，还有无耻的乡绅：从而涂抹出一幅墨色昏黑的明代社会图画。
小说里的大贪官朱术珣本为宗室，是皇帝的本家。他本来“目不识丁”,没有资格做官。却因为有几个钱，捐了个“浒墅主政”。浒墅位于江苏吴县附近，地处鱼米富庶之乡，是全国有名的重要税卡，每年要向国家输送巨额税金——主持关政者自然也都“经手三分肥”喽！
果然，朱某到任之后，坏事做绝。作者没有多费笔墨，只举了几件最具典型的事例。其一是“杀人无数”。搜刮银钱乃至杀人无数，足见其压榨之酷烈。其二是“凡遇关之灰粪及惠山泉皆有税”。税及粪便和饮水，足见其无孔不入。其三是“客舟妇女，每人诈银二两”。这是极端无理的规定，亦足见其巧立名目、挖空心思。所举三事，具体形象地为小说开头所谓“穷凶极恶”四字做了注脚。难怪主政不及一年，已经“积赀钜万”了呢！
朱某劣迹昭著，连统治阶层中的人也看不过去了。于是有一位侍御史站出来，上章弹劾他的罪行。皇帝不好护短，乃降旨命令抚按严察，并先行将朱氏解职。
然而朱某岂肯坐以待毙？他平日贪婪攫取的金钱，此时显出了神通和威力。作者至此笔锋一转，把读者领进官场黑幕的那一边。
朱某不好自己出面活动，他用千金买通一位“嗜利无耻”的“乡绅”,让他到查办此案的巡抚黄某那里去作说客。此人果然不负重托，他抓住一般官僚怕丢乌纱的心理，展开了一场攻心战。他对黄大人说：朱某是个手辣心狠的家伙，在浒墅主政不及一年，超额完成了税收款额。他若下台，继任者的压榨手段肯定不如他，那么皇帝一定会想念这位能干的本家，还会重新起用他的。到那个时候，朱某还有不报复的吗？最后会怎么样，可就很难预测喽！
黄大人果然被吓住了，他何苦跟皇上的亲戚过不去呢？得罪了他，很可能就是自掘坟墓。就在这个时候，朱某用来行贿的三千两白银，在夜幕笼罩下恰到好处地运到了。一面是心理的威吓，一面是金钱的利诱，钦差大人彻底投降了。他非但不再追查朱某的罪行，反而派遣卫兵护送朱某离境。
百姓们恨透了这位杀人如麻、敲骨吸髓的魔鬼。他们用瓦块石子表达自己的愤怒。黄大人的士兵竟向百姓发箭弹压，不少百姓中箭倒地。就这样，朱某不但未受到任何制裁和惩罚，反而“满载而逸”。
小说让人读了透不过气来。作恶者大发横财、逍遥法外，执法者贪赃枉法、官官相护，百姓呢，不但受盘剥于前，而且遭杀戮于后。
小说的结构很有特点。情节曲折跌宕，颇有出人意外处。就在一擒一纵、一抑一扬之间，写出恶势力的根深蒂固、生生不已！小说的文字也极见功夫。全文不足三百字，表现的内容却丰富而曲折。文中叙事简洁，惜墨如金，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可是人物的内在形象却不显单薄：或贪酷、或无耻、或昏愦自私，几张丑脸都跃然纸上。
作者着力鞭挞的，是这位朱术珣。其实，“从来浒墅主政狼藉者有之”,只不过这一个更加穷凶极恶罢了。通过这一个，写出整个社会的腐败与黑暗，这正是本文的深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