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六义诗教 |
释义 | 六义诗教 诗家者流,厥情非一: 失志之人其辞苦,得志之人其辞 逸,乐天之人其辞达,觏闵之人其辞怒。如孟东野之清苦,薛 许昌之英逸,白乐天之明达,罗江东之愤怒,此皆与时消息, 不失其正者也。
杜工部诗言爱君忧国,不失此正,所以独步于诗家者流 也。由汉苏、李五言,建安七子,晋宋之清虚,齐梁之靡丽, 至唐而歌行吟谣怨叹词曲等此而律生焉,诗之体备而诗亦变 矣,然忠厚而归于正者未尝绝响。
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性情之谓 诗,其为言语则一也。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 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唐人之诗,其知本乎?何温 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也!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 诗,而其阨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 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揜,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 其辞愈缓。优柔餍饫,使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 文字。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
唐自少陵外,大抵风兴工; 江西作者,大抵雅颂长。
诗者,心之声也。声得其正,则随声成律,玲珑透彻,若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庶几可继《三百篇》之遗响。譬诸谈 禅,唯唐人得最上乘。
是编之诗,格调高矣,意兴深矣,岂直风云之形,月露之 态而已耶?观其征戍放逐之辞,读之令人多悲慨; 栖迟游览之 辞,读之令人多潇散; 朝会应制之辞,读之令人油然有忠爱之 想焉。盖唐一代之盛衰,风化之淳漓,亦于是乎寓,未可尽以 文目之,安得不以“正”名之也?
唐变六朝,开元之音几复正声。
余尝谓唐人之诗,独尚乎风; 宋人之诗,则雅颂为多。间 以语今之能名诗者,则以数百年来胶于见闻,皆不甚信,一则 曰唐,二则曰唐,而三经六义几于湮灭矣。
尝以四种衷裁之:如太白歌曲七言古风有迫狭一世之心, 是之为可兴;乐天新乐府极铺陈百年之变,是之为可观;子美 《北征》、《秋兴》、《收京》历艰难而无诽,是之为可怨;太 白宫中行乐词、闺情诗写深致而无艳佚,是之为可群。……又 尝以人格衷裁之:曲江、昌黎、东野、次山、达夫、襄阳,大 义为可兴;随州、宾客、柳州、浪仙、玉川,清声为可怨;袭 美、微之、义山、仲初、文昌、樊川,铺陈为可观;其可群 者,集中多有之。
汪司马伯玉尝属仆选古今诗,以《三百篇》为祖,分风、 雅、颂三体逮之。凡题咏感触诸诗属之风,如太白《梦游》等 作是也;纪述伦常诸诗属之雅,如少陵《北征》等作是也;赞 扬功德诸诗属之颂,如退之《元和》等作是也,意亦甚新。
问曰: 唐诗“六义”如何?答曰:《风》、《雅》、《颂》各 别,比、兴、赋杂出乎其中。……求《雅》于杜诗,不可胜 举。而如王昌龄之“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 皇风被九州”,韦应物之“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 钱”,王建为田弘正所作之《朝天词》,罗隐之“静怜贵族谋身 易,危觉文皇创业难”,皆二《雅》之遗意也。《风》与 《骚》,则全唐之所自出,不可胜举。“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 婿觅封侯”,兴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比也。“海日生 残夜,江春入旧年”,赋也。
诗以优柔敦厚为教,非可豪举者也。李、杜诗人称其豪, 自未尝作豪想。豪则直,直则违于诗教,牧之自许“诗豪”,故 题《乌江亭》诗失之于直。
诗之比、兴、赋,《三百篇》至晚唐,未之或失。自欧公 改辙,而苏、黄继之,往往直致胸怀,不复寄托。自兹以后, 日复一日。明人自矜复古,不过于声色求唐人,未有及六义 者,殊可慨也。盖赋必意在其中,可因言以求意; 比、兴意在 言外,意不可以言求。所以 《三百篇》有序,唐诗有“纪事”, 令后世因以知意,关系非浅小也。六义既泯,遂至解 《三百 篇》者尽黜旧序,自行己意。使《三百篇》皆赋,意犹可测; 既有比兴,而执辞以求意,岂非韩卢之逐兔哉! 如高骈诗云: “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边。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 吹萧便得仙。”骈意自刺王绎拜都统,故隽永有味。若昧之为 赋,谓是学仙之诗,即同嚼蜡。晚唐诗犹不易读,况《三百 篇》乎!
弟昨与升年书,有唐律诗出自一片心地之语。此何必臣 忠、子孝、思家、恋国等煌煌大篇,方为合着此意,只是寻常 即景咏物之章,固莫不从至诚恻怛流出,是以为可贵可美也。
唐人作诗,皆有风义。如欲誉一人,此必其人遭时屈折, 故特扶进之也。若其在逢时得意之人,则必望其所未能也。爱 其人之至,而人或有过,则微讽切之,非因以逞己之私怨也。 居其邦,不窃议其大夫之得失,恶伤治也。常亦抚时太息者, 欲行其所学问也。富贵初非其谋也,或老至而思休,是亦人之 大凡也。
唐之世二百年,诗称极盛。然其间作者,类多长于赋景而 略于言志,其状草木鸟兽甚工,顾于事父事君之际,或阙焉不 讲。唯杜子美之诗,其出之也有本。无一不关乎纲常伦纪之 目,而写时状景之妙,自有不期工而工者。然则善学诗者,舍 子美其谁师也欤?
古之作者,纂绪造端,沦澜百变,而其中必有根抵焉。上 之补裨风化,下之陶写性情。如伯玉《感遇》三十八首,伯玉 诗之根抵也; 太白 《古风》五十九首,太白诗之根抵也; 子美 《北征》、《咏怀》、前后《出塞》及《新安吏》以下诸篇,子美 诗之根抵也; 退之《南山》、《秋怀》,退之诗之根抵也; 乐天 《续古诗》、《秦中吟》数十篇,乐天诗之根抵也。唐人论诗, 每云工于五言,盖以五言工,则不必问其余: 是五言古为诸体 之根抵。而五言古之根抵安在乎? 亦曰: 求之《三百篇》、《离 骚》、以及昭明之 《选》 而已矣。
两汉后,诗莫盛于唐,盖国家设科取士,一代心力所聚, 而君相复有以倡之,故作者比肩林立。其间新声曼衍,有乖元 音者固多,若夫豪杰之士,敦伦重节,忧国爱民,投奸乐善, 孤郁不回之意,亦必于是发之。唐诗度越六朝者以此,非止摅 词广赡也。
余尝论唐人诗如粟肉布丝金犀象珠,足以利民用而济其 穷,诚不可一日无; 若宋元诸作,则异修奇锦、山海罕怪之 物, 味改而目新。 学之者必䝿家富室, 无所不蓄, 然后间出其 奇,譬舍纨縠而衣布素,却金玉而陈陶匏,其豪侈隐然见也。 倘贫��者骤从而放效之, 适形其酸寒可笑而已, 乌可执是以蛊 学诗者哉!
苏颖滨云:唐人工于为诗,陋於闻道。然如少陵、昌黎, 正未可谓不闻道也。赵秋谷云:“诗人贵知学,尤贵知道。东坡 论少陵诗外尚有事在,是也。刘宾客诗云:“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有道之言也,白傅极推之。
唐之诗,传者几百家,其善为行乐之词与工为愁苦之什相 半,虽于性情,各得所肖,而求其不悖夫温柔敦厚之教者,未 易数数觏也。
唐诗人去古未远,尚多比兴,如“玉颜不及寒鸦色”、“云想 衣裳花想容”、“一片冰心在玉壶”,及玉溪生《锦瑟》一篇,皆 比体也。如“秋花江上草”、“黄河水直人心曲”、“孤云与归鸟, 千里片时间”以及李、杜、元、白诸大家,最多兴体。降及宋 元,直陈其事者十居其七八,而比兴体微矣。
五言体尚质实,而《北征》、《奉先》、《咏怀》实继“二雅” 而作,温柔敦厚之旨,所必归之者也。七言则不但《悲陈 陶》、《哀江头》 皆温柔敦厚也,即《长恨歌》、《连昌宫》、《望 云骓》,亦皆温柔敦厚之至者也; 香山乐府,亦皆温柔敦厚之 至者也。然而渔洋先生方且矜矜持择于盛唐四十二家之间,焚 香鼓琴于陶、韦之际,吾安敢旁赞一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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