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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 傀儡 [波兰]普鲁斯
释义

傀儡 [波兰]普鲁斯

【作品提要】

主人公伏库尔斯基大学毕业后曾因参加起义,被流放西伯利亚。回华沙后生活困难,与杂货铺老板娘结婚。老板娘折磨他几年后死去,他继承了杂货铺。俄土战争爆发时,他与俄国人合作,大发战争财。为了跻身贵族上流社会,他千方百计追求美丽庸俗的贵族小姐依莎贝拉,在发展产业、积累财富的同时做慈善事业,还高价购买依莎贝拉家古老的房产,抢购赛马等,以讨依莎贝拉的欢心。依莎贝拉却对他若即若离,虽与他订婚,但常当他的面与浮浪子弟调笑,甚至一起取笑他。伏库尔斯基深感痛苦和愤怒,于是离开华沙,不知所终。

【作品选录】

第八章 沉思

伏库尔斯基走到人行道上,站住了,好像在考虑应该往哪里走。他不想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偶尔向右一瞧,看见他那爿刚刚完工、外面已经围着一些人的新铺子,他便厌恶地掉头往左走去。

“奇怪,我对这一切是多么无动于中呀。”他心里想。接着他想起那二三十个人,他已经给了他们职业;又想起那好几十个人,他们从五月一日起就要在他店里得到工作了;想起那几百个人,他要在一年之内为他们设法弄到新的工作机会;又想起那几千个人,亏得他那些廉价的货物,他们那困苦的生活可以得到改善,但他觉得在这一瞬间,所有那些人和他们的家庭都丝毫不使他感到兴趣。

“我要放弃这爿店,不再过问贸易公司,自己到国外旅行去。”他这么想。

“那些人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却使他们感到失望吗?”

“失望吗?……不错,难道没有人使我自己感到失望吗?”

伏库尔斯基往前走去,但他觉得不舒服,到了他觉出而且看清来往的行人很多,他不得不让路时,他才走到对街去,那一边行人比较少。

“那麦拉歇夫斯基究竟是个无耻的家伙!”他想,“怎能在店里讲那样的事情?‘我有把握,几天内就会收到一封香喷喷的短简,接着是第一次幽会……’呸,那怪她自己不好;不应当跟蠢东西调情。不过,这一切我全无所谓!”

他觉得心里异样地空虚,只有在内心深处有一点像刺痛那样的感觉。没有力量,没有愿望,什么也没有,只有这点点感觉,轻微到了不可辨别,但却又恶毒到了可以用它毒害全世界的人。

“这是一时的冷淡、衰竭、毫无感触……我对营业考虑得太多了。”他嘟哝着。

他停下脚步,四下里看看。节日的前夕和晴朗的天气把许多人引诱到街上来了。那一长列车子和花花绿绿的、顺着哥白尼纪念碑和西格蒙圆柱之间流去的人流,看来像一群飞鸟,正想在这一会飞上城市的上空,好向北方飞去。

“奇怪!”他心里想,“天上的每一只鸟和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自以为是在往自己想要去的方向走。只有站在旁边的人才看见,所有的人都是在一股命运的急流中向前飘去。这股力量胜过他们的愿望和努力。也许,火车头在夜里喷出的一阵火花,就是这股力量?它们刹那间发出光芒,就此永远熄灭——这就叫做生命。

一代一代的人在狂风暴雨中消逝,

像波浪消逝在怒啸的大海中。

他们那些时代已经忘掉,

他们的忧愁却仍然留下。

“我在哪里念过这一段呢?……这一点无所谓。”

伏库尔斯基对那不断的辚辚车声和嘈杂声觉得受不了,而且内心空虚得可怕。他想不让自己闷得发慌,于是便想起有个外国资本家曾经为计划中的维斯图拉河河畔的大道征询过他的意见。他对那条大道的看法是已经确定了的: 华沙很拥挤,它在向维斯图拉河扩展。如果沿着河岸铺设一条大道,那里可以建起最漂亮的市区: 大建筑物、商店、林荫道……

“我得看一看,那会是什么样子。”伏库尔斯基想着,就向卡罗娃街的方向走去。

他在一个拱门旁边看见有个赤脚的、腰间束着一根麻绳的搬运夫在凑着喷水泉喝水,水把他从头到脚地洒了一身,但是他的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神情,眼睛中闪耀着愉快的光辉。

“瞧,他的口渴已经消除了。可是我,刚刚走近泉水,就看见它已经干涸,再也不感到口渴。虽说这样,人家还是在妒忌我,而对这个穷人却怀着怜悯。多么没有道理呀!”

到了卡罗娃街,他放慢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也是被大都市生活的磨臼碾出来的糠皮,在一条从古老的墙壁之间穿过的阴沟里慢慢地向哪里飘流着。

“大道算得什么呢?”他想,“它们会存在一些时候,以后上面会长满青草,而且会像这里这些墙壁那样荒废。辛辛苦苦建造了这些房屋的人,曾经想到健康、安全、财产,也许还想到欢乐和消遣。现在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只有破碎的残壁在他们身后留下来,像远古时代留下来的一堆贝壳化石一样。这一堆和其他千百堆砖瓦的全部用途,只在于使未来的一个地质学家把它们称为人类双手的产品,就像今天我们把珊瑚礁或白垩矿层称为植虫或滴虫的产品一样。

人从辛勤工作中,

从他在世上创造的业绩中得到什么呢?

死亡接替了他的业绩,

他的一生——只是世纪的一瞬。

“我在哪里念过这一段呢?在哪里?……可这是无关紧要的。”

他在半路上停下脚步,俯视着横在他脚跟前的新兹雅特和塔姆卡之间的市区。它像一张梯子,可以一目了然。多伯拉街是梯子的一根直杠,那条把加巴尔斯卡街跟托庇尔街连起来的街是梯子的另一根直杠。那十几条横巷好像是梯子的横木。

“在这张放倒的梯子上,我们永远也达不到目的,”他想,“这是一个不健康的角落,未开化的角落!”

他满怀痛苦地想,全城的垃圾都倒到河畔的这块土地上来,这里除了棕褐色或淡黄色的,深绿色或橙红色的单层楼房或平房以外,别的什么房子也没有。除了用白色和黑色的篱笆围起来的空场以外,什么也没有。在那些场子上,偶尔耸起一幢好几层的住宅,看起来像一株在砍光了的树林里遗留下来的、对自己的寂寞深感恐惧的松树一样。

“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当他在这些小巷里漫步的时候,他重复着说。他在那里看见向石子路下沉的、屋顶上长满青苔的小屋,那上面的百叶窗白天黑夜都紧关着;看见用钉子钉死的门扉,歪斜的墙壁,打破的玻璃窗,上面糊着纸或用破布塞住。

他继续往前走,从肮脏的玻璃窗往屋子里张望,他看够了那些没有门的柜子、三条腿的椅子、垫子绽开的长沙发,和只有一根指针的、钟面打碎了的钟。他一路走,一路看着那些永远在等待工作的短工、那些老是在缝补旧衣服的裁缝、那些全部财产是一篮子干巴巴饼子的女商贩,看着穿得破破烂烂的汉子、瘦弱的孩子和非常肮脏的女人。当他看着这些人的时候,便轻轻地冷笑着。

“这是一个国家的缩影,”他想,“在这个国家里,一切都可以使得人堕落蜕变。有些人死于贫困,另一些人为荒淫而丧命。为了供养游手好闲的人,大家把裤带勒紧了来干活。怜悯培养出一些厚颜无耻的懒虫,可是连最简陋的家具什物也用不上的穷人,身边围着一群永远饿着肚子的孩子们,他们最大的利益却是早死。

“在这里,单是一个人的精力起不了作用,因为大家都图谋把枷锁加在他身上,而且要在一场无谓的、漫无目标的斗争中削弱他。”

随后,他概括地想起了自己的一生。还当他是个孩子,求知欲旺盛的时候,人家把他送进了一家饭店。他在那里,夜以继日地干活,所有的人,从厨师的助手起到那些在饭店里喝醉的大学生为止,都挖苦他,嘲笑他。后来他终于进了大学,人家一碰见他,就用他不久前端给他们吃的东西的名称来奚落他。

到了西伯利亚,他才透过一口气来。在那里他可以劳动,在那里,他赢得了捷尔斯基、捷卡诺夫斯基和迪波夫斯基的赞许和友谊。他回到故乡,几乎是个学者了;但当他想利用他获得的那些知识的时候,人家却大喊特喊地把他压下去,逼使他去做买卖。

“在这困难的年头,这是一个好饭碗呀!”

那样他又做起买卖来了,于是大家都大声叫喊,说他出卖了自己,说他是亏得妻子的恩惠,靠着敏舍家挣来的钱过日子的。

几年以后,偶然的事件使他妻子死去,还把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遗留给他。伏库尔斯基在埋葬她以后,稍稍摆脱了业务,重新接近了书本。要不是有一次在戏院里看见了依莎贝拉小姐的话,这个服饰用品商人也许成为真正有学问的自然科学家了。

她穿着一件白衣服,跟她父亲和佛罗伦丁小姐坐在包厢里。那时舞台吸引了全体观众的注意力,但她却不往舞台上看,而是向前呆望着,谁也看不出她在往哪里望和望些什么。也许她在想阿坡罗?……

在那段时间里,伏库尔斯基一直望着她。

她给他留下了一个特别的印象。他相信曾经见过她一次,很熟悉她。他紧盯着她那梦幻似的眼睛看,突然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西伯利亚大森林地带的深邃莫测的宁静,在那里,有时静得使人似乎听得见那些西归的鬼魂的声音。之后他才突然想起自己从来也没有在哪里见过她;但是虽说这样,他却觉得好像很久以来就在等待她了。

“你是不是我所等待的人呢?”他发生了疑问,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

从那以后,他就不大想起他的铺子和书本,而是不断地寻找机会到戏院里、到音乐会和演讲会去看依莎贝拉小姐。他没有把自己那种感情称为爱情,一般地说,在人类的语言中有没有一个词儿可以用来表达它的性质,他也没有把握。他只觉得她已经变成了神秘的一点,他所有的记忆、憧憬和希望都集中在那一点上,那是个中心,没有它,生活也就缺乏形式,甚至连意义也没有了。他在杂货店里的服务、大学、西伯利亚、跟敏舍家寡妇的结婚,最后还有偶然看的那一次戏——他对看戏是绝对不感兴趣的——所有这些,都是命运引导他走的途径和路程,使他去跟依莎贝拉小姐邂逅。

从那时起,时间在他分为两个阶段。他在看见依莎贝拉小姐的时候,心里觉得十分平静,可以说力量是增强了;要是看不见她,他就想她,思恋着她。有时他觉得自己的感情里似乎藏着一个缺憾,好像依莎贝拉不可能是他全部感情的一个焦点,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也许甚至是个很平常的候补新娘罢了。当时他却想起一个稀奇的计划。

“我要认识她,直截了当地问她: 你是我这辈子所等待的人吗?如果不是的话,我可以毫无怨恨地走开,心里一点也不非难她。”

过了一会,他看出这个计划只不过是精神错乱的象征罢了。于是他把“她是什么人,她不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撇开,而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去认识依莎贝拉小姐。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熟人们当中没有一个能把他引到列茨基家里去。更糟糕的是: 列茨基先生和那位小姐是他铺子里的主顾,与其说这种关系使他们更容易认识,不如说更妨碍他们认识。

他渐渐明确了结识依莎贝拉小姐需要的条件。只为了能跟她公开地谈话,别无他求,就必须:

不做商人,要做就得做个很有钱的商人。

至少是贵族出身,跟贵族圈子里的人有关系。

但首先要拥有大量金钱。

要证实自己的贵族出身是不困难的。

去年五月里,伏库尔斯基曾经尽力办过这件事,他的保加利亚之行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它的成功,到十二月,他已经取得证明文件了。可要发一笔财就困难得多了,不过命运在这方面还是帮了他的忙。

东方战争开始的时候,那个有钱的莫斯科商人苏辛路过华沙,他是伏库尔斯基在西伯利亚时的一个朋友。他拜访了伏库尔斯基,并且坚决要求他去参加搞军队给养的买卖。

“斯丹尼斯拉夫·别特洛夫维奇,把你弄得到的钱都凑起来,”他说,“相信我的老实话,你会赚到整整的百万块钱!”

跟着他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伏库尔斯基听着他的计划。一部分条款他拒绝了,其余的接受了,可是他还在犹豫不决。在这个城市里,他至少看得见依莎贝拉小姐;离开这里,他觉得挺可惜。但六月里,她到她姑母家去了,苏辛却来电报催他快走,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把总数达三万卢布的全部现款提了出来。这是他从他妻子手里继承到的,是亡妻原封不动存在银行里的钱。

……

伏库尔斯基到了维斯图拉河河畔,他感到奇怪。这里,在好几个莫尔格面积的一大片平地上,堆起一个令人恶心的臭气熏人的垃圾堆,在阳光底下,它几乎像在晃动。可是,华沙的饮水设备就在距离几十步路的地方。

“这里是各种传染病的发源地,”他想,“今天一个人从家里倒出去的东西,明天他就又能喝到;后来这发源地向波瓦兹基转移,如今是在城市的另一面把疾病传染给还活着的邻居了。

“这里该造一条大道,沿河上去的地方铺设自来水管,这样人们就可以喝到洁净的水,就可以每年防止几千人死亡,好几万人生病。不是什么大工程,但利益却不可估计;大自然知道报答人。”

他在那令人作呕的垃圾堆的斜坡上和坑洼地方发现一些人的可怜相。几个醉汉或小偷在阳光下打盹,两个拾荒的女人,还有一对情侣: 一个麻风女人和一个开天窗的痨病男人。他们看起来已经不像人,而像是隐藏在这里的疾病的精灵,身上裹着从垃圾里挖出来的破衣服。所有的人都觉察有生人来了,连那些陷在半睡状态中的人也抬起头来,带着野狗的神情望着这个过路人。

伏库尔斯基不由得冷冷一笑。

“要是我夜间到这里来,他们一定会把我的忧郁病给医好的。明天我就会在这堆垃圾底下安息了,像任何坟墓一样,这毕竟也是个舒适的坟墓。那时人们会在什么地方喧嚷起来,会迫害、咒诅这些良善的人,然而,也许正是他们会深深地关顾我。

在坟墓中永眠的人,

对人生的忧虑毫不关心,

他们在精神上没有向往,

没有留恋尘世和模糊不清的渴望。

“我真开始变得多情善感了吗?我的神经一定有了相当消耗。一条大道也不会把这类游民消灭干净的;他们会迁到泼拉加去,或者迁得更远,会干他们的营生,会像这两个人这样地相爱,甚至还会生男育女。哦,祖国呀,你将有多么优秀的子孙呀: 一个满身麻风的母亲和一个开天窗的父亲在这个垃圾堆上生出来而又教养大的!

“我的孩子不会是这样的;他们从她身上继承了美丽,从我身上继承了强壮。可他们是永远也不会有的。在这个国家里,只有疾病、贫困和犯罪才能存在,甚至遗传给子孙们。

“别想象这里在几代以后是什么光景……简单的药也还是有的: 强制劳动——干完了应当发给遣散费。只要这样就可以使那些比较优秀的人更强壮起来,我们也会有精明强干的人民;就像今天我们有嗷嗷待哺的或生病的人民一样。”

突然间,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想道:

“她稍微调调情,有什么关系呢?女人们的调情就像花的颜色和香味一样。她们想讨每个人喜欢,即便是像麦拉歇夫斯基那样的人……这是由于她们的天性。跟任何人都调情,但对我却只有一句话:‘把钱付给这位先生!……’也许她认为我在收买银器上欺骗了她?……这倒是怪了!”

紧靠维斯图拉河岸边叠着一堆木材。伏库尔斯基觉得疲乏,他坐下来往四下里望望。已经露出嫩绿颜色的萨斯卡·凯帕市区和泼拉加的红屋顶的房子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维斯图拉河上的一条小船静止地横在河中心。那条船看来好像不比伏库尔斯基去年看见的那条马达坏了、抛锚在黑海上的船更大一些。

“那条船驶得像飞鸟一样快,但忽然开不动了;马达熄了火。当时我就想: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在奔驰中停住?嗯,现在我可停住了。世上所有的运动都是多么平凡的动机引起的呀: 一点点煤使船开动起来,小小的心脏使人活动起来。”

这时有一只赶早季节的黄蝴蝶从他头顶向城市那一方飞去。

“真有趣,它是从哪里来的呢?”伏库尔斯基想,“大自然中有变幻莫测的东西,也有类似的东西。在人世间也可看到蝴蝶,它们颤动着美丽的小翅膀,在生活的表面上飞来飞去,吮吸着花蜜,没有这些它们便不能生存,——这就是它们的活儿。可是你这条小虫子,翻挖着土地,把土地变成可以播种的沃土。它们在作乐,你却在干活;自由自在的空间和阳光为它们而存在,你却只因为这一种特权就沾沾自喜: 如果有只不小心的脚把你踩烂了,你的身子能够再长在一起。你在向往着蝴蝶吗?你这个笨伯!它讨厌你,你觉得奇怪吗?你跟它之间能有什么样的共同点呢?也许,毛虫在没有变成蝴蝶的时候,跟虫子也还是相像的。哦,原来你这个服饰用品商人想变成一只蝴蝶?……为什么不行呢?活在世界上就有不断改善的权利。像在英国,有多少世代经商的人被授予爵士的衔头呀!……在英国!在那里,社会还处在缔造的时代;在那里,一切都在改善,都达到较高的阶段。一点不假,在那里,地位较高的人甚至提拔了新生力量。可是在我们这里呀,上面的一层像水一样,遇到寒冷就冻成冰,不但形成了自己的一个派系,跟其他的社会阶层没有关系,甚至嫌恶地避开它们,而且执拗地抑制从底下来的每一点活动。为什么要欺瞒自己呢: 她和我是两个不同种类的生物,像蝴蝶和虫子一样。要我为了它那翅翼而离开我的地洞和别的虫子吗?躺在那垃圾堆上的人们,跟我是同一类人,他们之所以那么悲惨,而且将来还要更悲惨,也许是因为我为了乐于化为蝴蝶,每年不惜花三万卢布吧。蠢商人,卑鄙的东西!三万卢布等于六十个小小的作坊,或全家人生活依靠的六十家铺子。我应该使他们不存在,剥夺他们的灵魂,把他们赶到这个垃圾堆上来吗?也罢,但要不是曾经有她的话,那我就有今天的财产了吗?谁知道,要是没有她,我和我这些钱会是怎么样呢?也许遇到她,金钱才具备了万能的性质;也许至少有十几个家庭可以利用它?……”

伏库尔斯基回过头,忽然在地上看见自己的影子。随后他想起,影子始终伴随着他,随时随地走在他前面、旁边或跟在他后面,就像对那个女人的思念随时随地、在清醒时和在梦中都跟随着他一样。这思念交织在他所有的意图、计划和行动里面。

“我不能放弃她。”他嘟哝着,垂下双手,好像要向什么人道歉似的。

他从那堆木材上站起来,回头往城里走。他走过奥包兹纳街的时候,不由得想起那赶货车的维梭茨基,他的马累垮了,伏库尔斯基仿佛看见一大批车子都套上一匹累垮了的马;看见一大批绝望的运货马车夫,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小群发育不良的孩子,和一个替那些付不起钱的人洗衬衫的女人。

“一匹马?”伏库尔斯基私语着,心里沉重起来。

三月里,有一次他走过耶路撒冷路,他看见一群人围着一辆黑黑的运煤车,它停在大门前面,横在路上,在离开几步路的地方有一匹卸下了的马。

“出了什么事?”

“那匹老马把腿子跌断了。”过路人当中,有个脖子上围着淡紫色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的人精神抖擞地回答说。

伏库尔斯基望着那匹受难的马。一匹瘦马,腋下的皮擦破了,给拴在一株又嫩又小的树上,它缩着一条后腿,不动地站着,侧目斜视着伏库尔斯基。由于疼痛,它在啮咬一条上了霜的小树枝。

“为什么到今天我才想起这件事呢?”伏库尔斯基想,“为什么我感到这么深切的悲痛呢?”

他深思地沿着奥包兹纳街走去,感到在河边地区消磨的这几个钟头里,心里起了一些变化。从前——十年前,去年,甚至就在昨天——他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使他感到过惊异。人们在那里走路,出租马车在行驶,店铺为了迎接过路的人们,殷勤好客地开着门。可现在他忽然另眼看着这一切。每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在他看来都仿佛是个在呼救的人,由于他一声不响,像那匹跌断腿子的马那样胆怯地四下里望着,他的呼救声就显得更响亮。每个穷苦的女人在他看来都仿佛是个洗衣妇,用她那双被肥皂水泡坏了的手使一家人不至于陷入贫困和破落的境地。每个可怜的孩子在他看来也都仿佛是注定夭折,或注定日日夜夜把时间消磨在多伯拉街附近的垃圾堆上似的。

他不只是关心人。他体会到拉着重车子的马的痛苦,感觉到被颈轭磨到出血的马脖子上的疼痛。他体会到那条因为在街上找不到主人而狂吠的狗的恐惧,也体会到那条垂着奶头的瘦母狗的失望,它一无所获地从一条阴沟跑到另一条阴沟,为自己和它那些小狗寻找着食物。连没有树皮的树的苦恼,以及像掉了满口牙齿的路面的苦恼、墙壁上的潮湿、破烂的家具、褴褛的衣服,也都使他多余地伤感。

在他看来,那些东西仿佛件件都有毛病,或受了残害,它们似乎在诉苦:“看呀,我多么受罪”,并且仿佛只有他能听见和听懂那些诉苦。这种能体会别人痛苦的特殊能力,却是在今天,在一个钟头以前才在他身上产生出来的。

奇怪!他已经算是一个慷慨的慈善家了!穿大礼服的慈善协会会员们为了他给那个永远在闹穷的机构捐钱而向他致谢;伯爵夫人卡罗洛娃在各个客厅里谈起他捐给她的保育院的那笔钱。他的仆人们和伙计们称赞他,因为他给他们加薪。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使伏库尔斯基感到愉快,他自己也认为这一切都毫无价值。为了名誉,为了用钱买个名气,他把几千卢布扔进了慈善家的钱柜,可并不过问那些钱的遭遇怎么样。

直到今天,他用十个卢布帮助一个人脱离了困境,而且没有人会把他的高尚行为公开宣扬出去,他才认识什么是牺牲。直到今天,他才用惊异的眼睛看见一个他一向不熟悉的世界——必须加以援助的贫困世界。

“怎么,难道从前我没有见过贫困吗?”伏库尔斯基想。

于是他回忆起一大批破破烂烂、疲倦不堪、在寻找工作的人,瘦削的马,饥饿的狗,没有树皮的树和断了的枝丫。这一切他不是都碰见过吗,但却没有给他留下印象。直到痛苦的犁耙在他自己的心灵上耕出田畦,那块用自己的血施肥、用别人看不见的眼泪灌溉的土地上才开出一朵奇异的花: 那是伟大的(不管对人类,对动物,甚至对我们称为无生命的东西),总之是无所不包的感情。

“医生会说我脑子里有个新细胞形成了,或者许多旧细胞结合起来了吧。”他想。

“是的,可以后怎么样呢?”

他一向只有过一个目标: 接近依莎贝拉小姐。从今天起,他又有了第二个目标: 帮助维梭茨基解决困难。

“小事情!……”

“让他的兄弟调到斯奇尔尼维塞……”有个声音补充说。

“小事情!……”

但在这两个人之后,马上就有别的几个人站出来,他们后面还有别的人,随后扩大成一群受各种痛苦折磨的人,末了,在他眼前出现一片汪洋大海似的人类的痛苦,这种痛苦必须酌量减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们再继续蔓延。

“幻想、抽象的观念……神经过敏!”伏库尔斯基嘟哝着。这是一条道路。在第二条道路的尽头,他看见一个真实的、轮廓清楚的目标: 依莎贝拉小姐。

“我不是为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耶稣。”

“那么,首先得把维梭茨基忘掉。”那内在的声音回答说。

“唔,愚蠢!今天我即便是心里忐忑不定,我也决不该做出可笑的事,”伏库尔斯基这样想,“我将为每一个人做可以做的事情,可是我不放弃我个人的幸福,目前我是什么也没有……”

(庄瑞源译)

注释:

① 西格蒙(1466—1548),波兰国王,1506年登位。

② 这一节和下面那两节诗都引自波兰诗人佛·萨果尔斯基(1834—1902)长诗《所罗门王》。

③ 都是波兰的自然科学家,因为参加一八六三年起义,像伏库尔斯基一样被放逐到西伯利亚。

【赏析】

作品的篇名具有丰富的隐喻色彩。“傀儡”的本意是木偶戏中受人支配的活动木偶。在作品中,“傀儡”就是主人公伏库尔斯基。他出身于破落的贵族家庭,从小就有向上爬的思想。后来他参加1863年的起义,失败后遭流放。此后,他就收敛这种一生中仅有的革命的愿望,开始一心一意走个人发迹的道路。在继承了亡妻的杂货铺之后,他宁愿冒吃子弹的危险,去参加俄土战争中的军队给养的买卖。在这场赌博中他终于赢得了巨资,于是踌躇满志、得意忘形起来。与此同时,他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野心也迅速膨胀,自以为胜过别人一筹,并耻笑别人为肚子和钱包而苟且偷生。他下决心一定要使自己飞黄腾达,以跻身于贵族阶级的行列。在他心目中,名誉、地位、头衔、女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他认为要征服人,就得紧紧抓住所遇到的每个人和每个机会。在遇到依莎贝拉这个矫情的贵族小姐之后,他的野心一发不可收,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博得她的欢心。依莎贝拉就是他所追求的贵族生活的象征。但另一方面,他又并非是为富不仁的资本家,他仗义疏财,不止一次地资助有各种苦难的穷人和被欺凌者,被人们视为为社会谋福利的人,是穷人的救世主。可以说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着作者的某种理想和愿望。但是深究起来,我们可以发现这个人物自始至终都没有为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他人或他物生存,正如舒曼医生所说,“一个最纯粹的波兰血统的浪漫主义者,永远在寻找非现实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争权夺利过程中的一个中介人物,一个“傀儡”。

作品除了塑造伏库尔斯基这个艺术形象之外,还以巨大的艺术力量展现了众多既有个性又具有某一类型性格的人物。依莎贝拉的矫揉造作,托马斯的贪财好赌,伊克纳西的忠诚老实,许朗格包姆的唯利是图,这些人物由于年龄、地位、处境的不同在性格上有着极大的差异。

《傀儡》的结构是独特的,它表现出作者谋篇布局上的缜密与严谨。首先,故事围绕着两条线索进行,一是伏库尔斯基与没落贵族阶级相互利用又互相冲突的情节,一是伏库尔斯基跟贵族小姐依莎贝拉之间的曲折爱情。两条线索相互交叉,巧妙地联结在一起。其次,作品的叙述结构具有典型性和创新性。作品通篇有两个叙事者,一个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的叙事者(如选文中的视角),另一个就是以老掌柜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者。以老掌柜为叙述者的部分名为“老掌柜日记”,它以日记的形式对故事进行记录和叙述,让老掌柜的眼睛成为一架录像机,即时录下所见所闻。“录像”是对现实的一种提取: 提取出最能代表对现实理解的那个部分。全知全能的叙述则以概括全章内容的一句话或一个词作为题目,如“新人物怎样在旧地平线上出现”,“两个世界的人狭路相逢”。叙述者跳出来以冷静客观的视角和心态,经历了整个故事。用《圣经》中的话来说,就是“我看见了始,我看见了终”。这两者相互交叉融合,组装为众多图景,形成一个全景图。作者、叙述者和读者,通过文本的中介形成了默契而又富有意味的交际。这也正体现了英国评论家帕西·卢泊克(Perey Lubbock)在《小说技巧》中的观点:“小说写作技巧最复杂的问题,是对叙事观点——即叙事者与故事的关系——的运用。”

在语言的运用上,作家也是独树一帜。普鲁斯的语言时而委婉曲折,时而简洁轻灵,既准确生动又柔美自然,闪烁着智慧的光彩,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如选文中“他觉得自己也是被大都市生活的磨臼碾出来的糠皮,在一条从古老的墙壁之间穿过的阴沟里慢慢地向哪里飘流着”。再如,“他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石头,在最初的一刹那,水面上起了一个漩涡,有点混浊,但后来却只有越来越微细的一圈圈水纹扩散出去”。这样,达到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效果,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作品还对人物的心理进行了深刻别致的分析。普鲁斯善于引导读者穿过外部世界的大门,走进内心世界的深处。一个微小的举动、一个瞬间的表情,都是通往内心世界的入口,让他能够去发现心灵深处幕后操纵者的最隐秘的意图。不过,他的心理分析基本上没有摆脱传统小说的特点,作者大体上是站在主宰的地位来刻画人物的心理变化。但有时作者也有意无意地退出主宰的地位,或让作品里的人物自己说话,或通过登场人物的观察来展现另一人物的心理活动。他在小说中不仅再现了外部世界,而且他根据对人的意识的极其精细的观察和分析,把人物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从而使外部的客观世界和内心的精神世界浑然成为一体。读者在徜徉于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可以在人物丰富的心灵世界遨游。

(郑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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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0:3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