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仁学》自叙 |
释义 | 《仁学》自叙仁,从二从人, 相偶之义也。元,从二从儿。儿, 古人字, 是亦“仁”也。无,许说①通“元”为“无”, 是“无”亦从二从人, 亦“仁”也。故言仁者不可不知元, 而其功用可极于无。能为仁之元而神于无者有三: 曰佛, 曰孔, 曰耶②。而孔与耶仁同, 而所以仁不同。能调变联融于孔与耶之间, 则曰墨。周秦学者必曰孔、墨,孔、墨诚仁之一宗也。惟其尚俭非乐,似未足进于大同。然既标兼爱之旨, 则其病亦自足相消,盖兼爱则人我如一,初非世之专以尚俭非乐苦人也。故墨之尚俭非乐, 自足与其兼爱相消, 犹天元代数③之以正负相消, 无所于爱焉。墨有两派:一曰“任侠”,吾所谓仁也, 在汉有党锢,在宋有永嘉④,略得其一体;一曰“格致”⑤,吾所谓学也,在秦有《吕览》,在汉有《淮南》,各识其偏端。仁而学,学而仁,今之士其勿为高远哉!盖即墨之两派, 以近合孔、耶,远探佛法,亦云汰矣。 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⑥, 涵泳其苦, 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 以为块然躯壳⑦,除利人之外, 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⑧。二三豪俊,亦时切亡教之忧,吾则窃不谓然。何者?教无可亡也。教而亡,必其教之本不足存,亡亦何恨?教之至者,极之其量不过亡其名耳, 其实固莫能亡矣。名非圣人之所争。圣人亦名也, 圣人之名若性皆名也。即吾之言仁言学, 皆名也。名则无与于存亡。呼马, 马应之可也;呼牛, 牛应之可也⑨;道在屎溺⑩,佛法是干屎橛(11),无不可也。何者?皆名也, 其实固莫能亡矣。惟有其实而不克(12)传其实,使人反瞀(13),于名实之为苦。以吾之遭,置之婆娑世界(14)中, 犹海之一涓滴耳, 其苦何可胜道。窃揣历劫(15)之下,度尽诸苦厄,或更语以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 将笑为诳语而不复信, 则何可不千一述之, 为流涕哀号,强聒不舍(16), 以速其冲决罗网, 留作券剂(17)耶! 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罗网,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辞章(18)之罗网,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罗网,次冲决君主之罗网,次冲决伦常之罗网,次冲决天之罗网,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罗网,终将冲决佛法之罗网。然其能冲决,亦自无罗网;真无罗网, 乃可言冲决。故冲决罗网者, 即是未尝冲决罗网。循环无端,道通为一(19),凡诵吾书, 皆可于斯二语领之矣。 (《谭嗣同全集》, 三联书店1954年版) 注释 ①许说——指许慎的说法。以上说法多取自许慎《说文解字》。②耶——指耶稣基督。③天元代数——算法名,本古代九章方程,相当于当今代数中的一元方程式。④“一曰‘任侠’”四句——任侠,亦称游侠。党锢,汉宣帝、灵帝时,宦官擅权,一些知识分子结社反对,被指为朋党,遭受杀戮和禁锢。永嘉,指宋永嘉学派。⑤格致——朱熹《大学集注》:“致知在格物。” ⑥纲伦——指三纲五常伦理道德。遍遭纲伦之厄,是说他曾受其父亲和庶母的虐待。⑦块然躯壳——块然,孤独的样子。躯壳,指身体。⑧“私怀”句——语见《孟子·尽心》: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⑨“呼马”四句——语见《庄子·天道》:“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 ⑩道在屎溺——语见《庄子·知北游》。(11)佛法是干屎橛——语见《五灯会元》:“僧问云门:‘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12)克——能。(13)瞀——烦乱。(14)婆娑世界——佛家语,指处于种种烦恼之中。(15)历劫——指遭受的苦难。(16)强聒不舍——语见《庄子·天下》:“强聒而不舍者也。”强聒,硬把话说给别人听。(17)券剂——契据。(18)若考据、若词章——考据,指考据之学,即考证古文字音韵训诂以及经籍史事等。词章,指辞章之学,即写作诗词文赋等。(19)道通为一——语本《庄子·齐物论》:“恢诡谲怪,道通为一”。郭象注:“形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 赏析 在谭嗣同去世百余年后的今天,我们翻看他的《仁学》,多多少少有一点怪怪的感觉。他的思想渊源极为庞杂:中国的,外国的,宗教的,物理的,历史的,数学的……许多在今天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被他网罗到自己的思想体系中。其实,说怪也不怪。在19世纪的中国,对一位拖着辫子的中国人来说,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并勇于接纳外国的事物,就十分难能可贵了。对现代人而言,若将《仁学》当作一种知识读本来阅读,它只能是一个不折不扣、不土不洋的“四不像”。但是,读《仁学》不能这样去读,而应当用“心”去读。倘能用“心”去体味谭嗣同注入其中的一腔赤诚和热血,追问他为什么如此写作《仁学》的动机,我们就不难把握打开《仁学》门扉的钥匙。 关于“仁”,谭嗣同自己在不同场合曾给予不同的阐释。例如: “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 电也,心力也, 皆指出所以通云具”, “夫仁, 以太之用, 而天地万物由之以生, 由之以通。星辰之运, 鬼神之冥漠,犹将以仁通之,况同生此地球而同为人, 岂一二人之私意,听能塞之?”总言之,其“仁”一方面是承认其内涵是物质性之体,另一方面又认为“仁”是本体之作用,并把“仁”扩大到无所不包的范围,举凡人、动物、植物、鬼神等无不是“仁”的体现。它体现了谭嗣同作为一个哲学家在本原论、认识论上所具有的雄心。但是,究竟什么是“仁学”的根本出发点呢?《自叙》透出了重要的信息。《自叙》是从训诂入手的。它将“仁”与“元”、“无”联合起来训诂,从字的本义出发,极言“仁”的重大意义:它是世界之“元”,在宇宙中无处不在,其功用是无法穷尽的。谭嗣同之所以从字的本义入手,就说明他承认“仁”的原有意义:人与人之间的“相偶”即相爱。再看他举出的“能为仁之元而神于无者”的“佛”、“孔”、“耶”,及其特别推崇的“墨”,无不着眼于人事,这就说明,人始终是谭嗣同所关注的中心。将“仁”说成是宇宙中无处不在的基本精神, 旨在证实仁在人类生活中的合理性。在这个意义上,谭嗣同虽然早就声称“长与旧学辞矣”而转向“西学”,但在基本精神上,他始终是一个传统哲人,他始终不曾背离中国哲人关注“人”这一传统,始终不曾忘怀中国哲人“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与以往哲人所不同的是,他的眼界更为开阔。尽管这种开阔造成了“仁学”体系的驳杂,百年后的今天看来未免唐突,但在那个旧思想根深蒂固而外来思想又非常肤浅稀薄的“学问饥荒”的年代,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自序》的第二个意义,就是揭示了他创立“仁学”的动机。关于这一点,作者是从自己的身世谈起的。谭嗣同早年深受继母与父亲荼毒,所谓“遍遭纲伦之厄”,但这并未使他对世界充满仇恨,而是使他由自己所受之苦推及众人,对受苦的众生抱有普遍而深刻的同情,并“由是益轻其生命, 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苦难,造就了谭嗣同高尚的人格。出于道德的认同感,他对有着高尚人格、为利天下摩顶放踵、趋义赴难,以至轻死生的墨子取得了极大的认同感。墨子提倡的破除等级观念,抛弃家庭私情,突破国家疆域、实现绝对同一的、没有差等的爱,对谭嗣同产生了极大的魅力。当他以这样一种胸怀来看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是太让他失望了:外国的坚船利炮已经打开中国的大门,然而士大夫却依然闭目塞听,排斥“新学”;百姓生活在官僚的欺榨之下,却依然逆来顺受,苟且偷生;更遑论夫对妻的压迫、君对臣的统治、父对子的管束了。更为可悲的是,人们对此似乎竟无所觉察, 只是昏昏噩噩、麻木不仁地听之任之而已。在谭嗣同看来, “今日此土之愚之弱之贫之一切苦”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旧有的重重罗网对人的禁锢。因此,出于爱国的赤诚,出于墨子式的为利天下而摩顶放踵的高尚人格,他渴望以自己的笔唤起民众的觉悟,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成为人民冲破重重罗网的“券契”。谭嗣同在其他场合曾谈到,“仁学”的意义即在于“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就是想以仁为理论武器,揭露出数千年的祸象,扫荡一切桎梏。所以,谭嗣同的“仁学”,也就是冲决网罗之学。 谭嗣同“冲决网罗”的呐喊,在那个时代,是振聋发聩的。尽管在他精心营建的“仁学”体系中掺杂着那么多今天看起来荒谬、迂腐的东西,其语言表述也欠清晰、准确,但毕竟是他首先发出了打破铁屋子的呐喊。他本人虽然未能“冲决罗网”便捐躯赴义,但他却以一腔热血冲洗了国人的眼睛和心灵。在这个意义上,梁启超评论说:“《仁学》一书,以公于天下,为法之灯, 为众生之眼。”也就不是一般的溢美浮夸,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礼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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