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化用

是借引文另出新意的引用。有人称为“出新”。形式上可以增减引文词句，使之完全为我所用，语意上已经有了新的创造和发展。
103. 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 曰清波，曰涌金，曰赵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么下作而且险！),只是隔夜赶出城。(俞平伯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评析 “学鸡叫”暗用成语典故 “鸡鸣狗盗”之意。据《史记·孟尝君列传》载：孟尝君为躲避秦昭王的杀害，半夜逃到函谷关，无法出关，门客中有人学鸡叫，引诱四邻鸡鸣，守关人打开关门，才得以出关。世人皆称孟尝君能得士，王安石独持异议，看来作者是同意他的意见的。
104.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又复还。我又回到苏州来了，几经转折之后又住在朱自治的门前。(陆文夫《美食家》)
评析 起首两句是从 《史记·刺客列传》“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化用而来。仅仅改动了两个字，意境和情味大相径庭。前者是写古代英雄荆轲刺秦前慷慨悲壮的情怀，后者却是抒发一个当代所谓“走资派”几经沧桑后的感慨。悲喜交集的 “我”虽无荆轲的壮烈，却有身处历史风云中的惊心动魄后的喟叹。自嘲、自怜、自悲、自喜，万般滋味不胜言辞。给语言增添了许多幽默的色彩。
105.干工作要像春蚕吐丝，兢兢业业到死方休，做人要像点着的蜡烛，从头到脚，一生光明。(苏叔阳 《丹心谱》)
评析 “像春蚕”、“像蜡烛”两个连续的比喻句寓藏着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名句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原诗是描写忠贞不渝的爱情的，作者引用时做了巧妙的点化，用以赞美全心全意为人为服务，死而后已，及一生光明磊落的崇高精神的。描写和说理融为一体，引用诗句与作者的话语糅合在一起，显示出作者巧妙含蓄的匠心。
106. 千丝万缕生便好，
剪刀谁说胜春风。

(金农《柳》)

评析 暗用唐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意。贺诗将春风比作剪刀； 金农诗说剪刀不如春风，字面意思不一样，但说的都是春风使杨柳发芽，垂下万丝绿色的枝条，把传统名句改换了一种说法，给人新颖奇特的感觉。
107.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 《渔家傲》)
评析 这是《渔家傲》的下阕。写的是南渡变乱之后，诗人在前途无望的环境里，幻想着一条精神上可以寄托的道路，并且充满了积极进取的气概。四句诗中用了三个典故：“路长”、“日暮”表示没有出路，化自屈原《离骚》“日忽忽其将暮”、“路漫漫其修远”; “九万里风鹏正举” 化自 《庄子·逍遥游》; “三山”化自《史记· 封禅书》,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在渤海中。这样一首似抒情言志，又似游仙的词，在漱玉词中是别具风格的。
108. 希腊人所用的火，听说是在先前，普洛美修斯从天上偷来的，但中国的却和它不同，是燧人氏自家所发见——或者该说是发明罢。因为并非偷儿，所以拴在山上，给老雕去啄的灾难是免掉了，然而也没有普洛美修斯那样被传扬被崇拜。(鲁迅《中国的两三件事》)
评析 将普洛美修斯窃天火被上帝锁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故事与中国上古史传说燧人氏发现火的故事对比交叉叙述，幽默而又形象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 同是对人类的伟大贡献，因为缺乏悲壮的场面和宗教意义，就鲜为人知。语言含蓄幽默又颇富哲理性。令人体味出中西文化价值观念的许多差异。
109.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 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毛泽东《为人民服务》)
评析 典出汉司马迁《报任安书》。司马迁因为李陵降匈奴的行为辩解而触怒汉武帝，身遭腐刑，身心受到极大的损害。只是由于他着手写作的 《史记》刚刚开始，著述的事业心使他支持下来。他在写给朋友任安的信中，回顾了自己经历过的遭遇和思想活动，写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所趣异也。” 阐述了他对人生意义的深刻见解，当然仍具有浓郁的个人主义色彩。作者引用它并赋予全新的意义： 从无产阶级世界观的高度衡量了死的意义和生的价值，那就是看他是否实践了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语句凝练而含义深刻，给人启迪。
110.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鲁迅 《自嘲》)

评析 这首诗有三处用典，其中“运交华盖”是反用； “千夫指”、“孺子牛”为化用。“华盖”本为星名，后世宣扬封建迷信的星相家说有吉星照命，就可转好运道，叫做交“华盖运”。鲁迅在《华盖集·题记》 中说： “我平生没有学过算命，不过听老年人说，人是有时要交‘华盖运’的……这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作者反用“华盖”之典来叙说自己处境艰难、备受迫害，实际是对黑暗社会恶势力的揭露和控诉。“千夫指” 化用 《汉书·王嘉传》载“里谚‘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作者赋予新意。“千夫指”意为反动势力的围攻和迫害，并敢于“横眉冷对”,表现了作者大无畏的战斗精神。“孺子牛”句出自《左传·襄公六年》,春秋时年迈的齐景公很宠爱他的孺子 (小儿子) 荼，有一次他装作牛，口里衔着绳子，蹲在地上，让儿子骑在背上。孩子不小心跌倒在地，把景公的牙齿拉折了。鲍子曰：“汝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鲁迅先生借用这一典故，将“孺子牛”一词点化翻新为甘为劳苦大众献身者的代名词，用以表明自己对人民群众的态度。由于鲁迅诗中颈联的这两句对仗整饬且语意深刻鲜明，毛泽东后来在他的著作中引用推崇过，已经成了后来志士仁人和新时代正直人们的座右铭，影响极为深远。
111. 1969年我开始抄录、背诵但丁的《神曲》,因为我怀疑“牛棚”就是“地狱”。这是我摆脱奴隶哲学的开端。没有向导，一个人在探索，我咬紧牙关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为了赎罪，却是想弄清是非。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不怕三头怪兽，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发女怪，不怕赤热沙地……我经受了几年的考验，拾回来“丢开”了的“希望”,终于走出了 “牛棚”。我不一定看清别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虽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还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还能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我不再是“奴在心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我是我自己，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了。(巴金《十年一梦》)
评析 作者在剖析了自己在十年浩劫中的内心深处的变化，以探究在政治高压下个人身上的奴性，由此来反省我们民族自身的弱点，描述了恢复自我的艰难历程。文中多处引用典故，其中的三头怪兽、黑色魔鬼、蛇发女怪、赤热沙地等都是《神曲》“炼狱”篇中所描绘的磨难的代表；“拾回来 ‘丢开’ 了的 ‘希望’”是化用了《神曲》中的“你们进来的人，丢开一切的希望吧”; “奴在心者”、“奴在身者”是化用了英国小说《十字军英雄记》中的“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作者运用这些典故，形象生动地描述了知识分子天性复苏后摆脱奴隶地位的艰难过程，引人联想翩翩，激情难抑。
112.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评析 这是秦观被贬，住在湖南时所作。全诗充满了失望、寂寞、愁苦之情。其中化用许多典故：“桃源望断无寻处”句，化用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比喻向往的事物渺不可寻；“驿寄梅花”化用陆岂《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比喻远离朋友、家乡的寂寞； “鱼传尺素”化用《古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喻家人的怀念。这样的化用，使诗的含义更加丰富，表达了极复杂的感情。
113.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山居秋暝》)

评析 诗人着意描绘了清空而宁静的雨后秋夜的景色是那么迷人，然后引用《楚辞》淮南小山 《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的诗意，反其意而用之，说春天的芳华虽已消歇，但秋景是那么诱人，王孙自可久留山中了，借以表明诗人隐居乡里的决心。推陈出新，创造出新的意境。
114.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郁达夫《钓台的春昼》)
评析 引用名人名句创造意境，增强气氛，是引用修辞手法的重要作用之一。此例中的 “晓风残月，杨柳岸边”化用的是宋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中的诗句。原句为“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词中的千古绝唱。作者借此写景抒情，创造出浓重的孤独冷落的意境。
115. 物以情通，情通则可变。官僚主义僵而无情，冷冰冰，想通不易，想变亦难，所以不敢保证。然而世间本无无情物，连顽石一动情都能变出一部千古不朽的《石头记》,与之相比，我们的同志则通灵多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嘛。(蓝翎 《了了录 (二)》)
评析 “心有灵犀一点通”出自李商隐《无题二首》:“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原诗是说地区虽然不同，但心却是相通的，就像犀角中心的髓质一条白线上下相通一样。这里作者赋予它新意，说是“我们的同志”心应当是相通的，虽有点官僚主义，但毕竟还是“我们的同志”。但是切勿以为作者是在担心不把官僚主义者看作 “我们的同志”,而是提醒某些官僚主义者，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想通不易，想变亦难”。文字虽十分婉转，然讥讽之意是明显的。
116.这些年的经验使他知道，有时候应该奉行“油瓶子倒了也别扶”的政策，因为也许人家是有意让油瓶子倒着的。(苏叔阳 《故土》)
评析 俗语原文是 “油瓶子倒了也不扶”,是批评那种连顺手就能做到的好事也不做的不良态度。作者改“不”为“别”,顿出新意，言下之意是“少管闲事”,因为管闲事者并不知这“闲事”的背景。化用使文章简洁生动，且带上鲜明的讽刺意味。
117. 高大嫂： 先说明白了，秀才公！我今天只有一只谁也没法儿炖烂的老公鸡，跟贴饼子，款待大媒，三哥可别挑剔！
高秀才：不客气，大嫂！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况有老公鸡乎！

(老舍 《神拳》)

评析 高秀才暗引 《论语·雍也》篇中孔子赞扬颜回安贫乐道的话，并非是为了赞美颜回并以勤俭刻苦的精神来激励自己，他是以此与高大嫂所谓歉意的招待相比较，流露出一副满足的憨态。秀才的酸腐、贪馋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
118. 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钱钟书《围城》)
评析 这里化用的是汉代李延年《歌一首》中的诗句，原文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原文中的 “倾”是向往爱慕的意思，此例中作者将“倾”化作“翻倒、倒塌”的意思，以讽刺的口吻描绘了日本侵略者狂轰滥炸的罪行。写出了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面前无可奈何而又只能自我解脱的一种心境。收到语言简洁，含义丰富的效果。
119.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晏同叔 《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邃跻第三阶级者。(王国维《人间词话》)
评析 引用的三段诗句经作者点化，已经和原诗的含义大不相同了。王国维赋予它们新的含义，新的意境，使得这些描写普通景物和感情的诗句寓含着丰富的哲理意味，发人深思。
120.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
评析 “子在川上曰”句引自《论语·子罕》,原文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在感叹短促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毛泽东引用原句却化用其意，以激励革命人民发扬只争朝夕的革命精神勇往直前。诗词中直接引用散文中的原句，这是毛泽东的一大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