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诗六十首

作者简介 于坚，青年诗人，1954年立秋生于昆明。14岁辍学，在故乡闲居。16岁以后当过铆工、电焊工、搬运工、宣传干事、农场工人、大学生、大学教师、研究人员等。其间曾漫游云南高原及中国各地。20岁开始写诗，25岁发表作品。曾与同学创办银杏文学社。与诗人韩东、丁当等创办《他们》文学杂志。另著有诗集《空地》。
内容概要

我知道一种爱情……

我知道一种爱情/我出生的那个秋天就在这爱情中诞生/它也生下我的故乡和祖先/生下亚当和夏娃/生下那棵杨草果树和我未来的妻子/也生下空气 水 癌症/孤独感和快乐的眼泪/我不知道这爱情是什么/它不只存在于一个人的眼睛里/或者一处美丽的风景中/有些人时时感到它的存在/有些人一生也未曾感到过它/我曾经在童年的一天下午/远地传来的模糊的声音中/在一条山风吹响的阳光之河上/在一个雨夜的玻璃后面/在一本往昔的照片簿里/在一股从秋天的土地飘来的气味中/我曾经在一次越过横断山脉的旅途上/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爱情/每回都只是短暂的一瞬/它却使我一生都在燃烧

作品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面对千山万谷我一声大叫/想听自己的回音 但它被风吹灭/风吹过我 吹过千千万万山岗/太阳失色 鹰翻落 山不动/我颤抖着贴紧发青的岩石/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后来黑夜降临/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使我沉默 沿着一条月光/我走下高山/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我知道沉默的力量/那些山峰造就了我/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初恋的激情/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

作品39号

大街拥挤的年代/你一个人去了新疆/到开阔地去走走也好/在人群中你其貌不扬/牛仔裤到底牢不牢/现在可以试一试/穿了三年半还很新/你可还记得那一回/我们讲得那么老实/人们却沉默不语/你从来也不嘲笑我的耳杂/其实你心里清楚/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面对某些美丽的女性/我们永远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憨/有一个女人来找过我/说你可惜了 凭你那嗓门/完全可以当一个男中音/有时想起你借过我的钱/我也会站在大门口/辨认那些乱糟糟的男子/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回来/抱着三部中篇一瓶白酒/坐在那把四川藤椅上/演讲两个小时/仿佛全世界都在倾听/有时回头照照自己/心头一阵高兴/后来你不出声地望我一阵/夹着空酒瓶一个人回家

作品16号

雪来了 门躲着/一切都很温暖/有一些事要静静地想想/一些过去和将来的事情/现在也没有一封回信/邮递员是个绿色的男人/他送报纸送彩色画报/我给过他许多邮票许多信封/现在也没一封回信/这是一个结婚的年头/许多人收到过红纸的请柬/也许我应该结婚了/像朋友们一样/去旅行 在春天的北方/在一首五十行的诗里/我歌唱过那里的白杨/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从前我在工厂的时候/喜欢和小雷一起看电影/记不得是哪一幕 他悄悄地哭过/隔壁的女人回家了/她轻轻地钻进被窝/像一只温柔的母猫(我猜)/雪一样轻的叹息/雪一样厚的墙壁/她的丈夫是个炮兵/今年夏天在二楼 我见过他们/雪睡了 夜有一个白色的枕头/寒风吹亮了月光/十二月默默地站在街上/有些甜蜜 有些辛酸 有些茫然

作品67号

人活着/不要老是呆在一间屋里/望着一扇窗户/面对一只水杯/不要老是挂着一把钥匙/从一道门进去又出来/在有生命的年代/人应当到处去走走干干/你才不会发胖/不会得高血压床头摆满药瓶/人应该用过数不清的钥匙/敲开数不清的门/沉默之门 羞涩之门/人应该进出过许多房间/应从一些风景进入另一些风景/和一些手紧握又和一些手分开/和一些语言交融又和一些语言疏远/盖栋房子 写篇小说 做笔生意/或者当当兵 开开车 打打杂/从一个站到另一个站/生命有无数形式 活法不止一种/在一些地方 你可以停一停/呆上三两年/在另一些地方 你看看/脸在窗口一闪而逝/你可以去看看高山 平原/看看大河之源 大海之湾/看看城市和山区/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一样/看看海上的船和河上的船/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一样/看看这个人和那个人/这群人和那群人/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一样/这样做没有什么目的/好处也说不太清/只要你活着 就该到处走动/生命有无数形式/活法不止一种
作品鉴赏 《诗十六首》是于坚1983—1987年间的作品。想象和幻想是文学，艺术创造自然也是诗创造的翅膀，可以说没有想象和幻想就没有诗创造。然而，幻想绝不等于造作虚伪，尤其是当一个诗人试图媚俗的时候，处于幻想中的诗人看去就像奶油小生，这样的诗人自然让人感到悲哀。从这里表现出来的问题，是一个“诗歌精神”的问题，诗“必须植根于当代生活的土壤”,这就是于坚诗创造的出发点。于坚的诗的确植根于当代生活，这从诗题就可非常明显地感觉到：给姚霏，远方的朋友，罗家生，我的恋爱经历，送来小羊赴新疆，那人站在河岸，有朋友从远方来，远方的风，那时我正骑车回家，在漫长的旅途中，整个春天，给小杏的诗，探望者，邻居，大风行，四月之域，横渡怒江，山里的女人，外婆等等，都是诗人经历体验过的实际生活的抒写，总之，真实，更真实，抒写真实的世界，这就是于坚所追求的。于坚对于诗的真实作了这样的介定：个人置身其中的世界，个人的生存状况，个人今日现时的人生。在这里，诗人不愿意而且也认为不可能用头脑里固有的观念去代替诗人和世界的关系，因此于坚说不是上帝真主，不是禅宗佛祖，他只要回到他自己，回到作为一个生命的实在。于坚还进一步认为：只要活得真实一些，就会活得自然一些，轻松一些；同样，诗只要写得真实一些，也就会自然、轻松一些，而不再那样累地去幻想、去媚俗和去造作了，这样就可以从世间一切普通的事物，例如一只茶杯和一张糖纸上看出永恒，看出诗来。《我知道一种爱情》里的爱情，既不感伤，也不疯狂；有很美好的一面，也有很平常的一面，确是真实的生存状况。《节日的中国大街》虽然很有时代气息和青春气息，但作者并不是为了“趋时”或宣传才这样写，诗里的感觉是诗人真实的体验。《给姚霏》写一个滇西北大山中的放牛娃，如何在大城市的舞池里，望着那些美丽丰满的女人发呆，总是欢天喜地跟人去，又总是愤愤地回来。《远方的朋友》写诗人面对陌生的友谊时的惶惑，很真实地也很准确地写出了自己的心理活动。我们说于坚的诗力求写出真实的生存状况和真实的世界，并不是说于坚的诗都是大实话，平淡无奇却又很粘滞的大实话，如果真是这样，于坚的诗也就没有魅力了。读于坚的诗不难感受他的幽默，他比真实生活要站得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他既进入自己，进入世界，同时又是世界和自身的局外人，写诗时他所取的态度是观照的，审美的，这才得以使他的诗成为诗，而且成为好诗。当诗人进入爱情时，他感觉“我出生的那个秋天就在这爱情中诞生/它也生下我的故乡和祖先”,而当他取观照态度时，他也看到了其中的孤独。诗人告诫那些被冷落的20岁的男孩，要像耶稣那样，不妨做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但要用老人的目光来看人间的游戏，甚至为此说了一句愤世嫉俗的话：“我们的玩具/是整个世界”。《远方的朋友》之所以写得那样真实、幽默，原因是诗人入而出，写自己心态取了一定距离。于坚诗歌语言特点是使用口语，这口语是从当代生活的土壤里提炼的，朴素而富于激情，有浓郁生活气息。诗人相信并追求大巧若拙，因此，他的语言看去平常，却有很强的表现力。《节日的中国大街》很有代表性：“他们挤进音乐厅挤进大商场挤进‘晚场全满’/挤进冰淇凌挤进盒式磁带挤进图书馆”,这其中已经使用了现代诗的技巧，但丝毫不觉得不自然或雕饰痕迹。诗人这样来写邻居： “他们又吵架了瘦男人和胖女人锻工和翻砂工吵架了/冰块辣椒石头镪水刀子大粪从套间里喷出”,这语言确实是生活的，但也是艺术的。诗人这样来写鹰：它平常多么神秘，远离世界，高不可攀，“我多次举起猎枪向你瞄准/手抖脚抖 仿佛正在弑君/图谋篡夺王位”。诗人这样来写美丽生灵的死：“美丽的生灵死去时，我们只能闭上眼睛/把牙关咬紧 然后打开窗子/然后拭掉眼睑上最后一颗星星/然后在胸腔里塞满坚硬的石头”。于坚之所以使用口语而又能有魅力，之所以能用朴拙的语言来成功地抒写，原因就在于诗人的生命灌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