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万延元年的足球 [日本]大江健三郎 |
释义 | 万延元年的足球 [日本]大江健三郎【作品提要】 我叫根所蜜三郎,和妻子菜采生下患有脑瘤的婴儿,手术后孩子成了白痴。我们把孩子放在保健院中,菜采从此酗酒,成为酒精中毒者,我也时刻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茫然失所。我的弟弟鹰四反对《日美安全保护条约》,浪迹美国后回到日本。我们一起返回家乡,那位于森林深处的山谷村庄。鹰四曾经和白痴妹妹发生过性关系,妹妹怀孕后自杀。鹰四为了寻找自己的灵魂,并回应血液里家族性格对他的召唤,就效仿100年前曾祖父的弟弟所发动的万延元年暴动,先是成立山谷青年足球队,接着策划、组织了针对被称为“超市天皇”的朝鲜人经营的超级市场的抢劫。这期间,我被他们孤立,而菜采却被他吸引。抢劫结束后,鹰四间接造成了一个女孩的死亡,他在自杀前向我吐露隐藏已久的真相。当我意外了解到鹰四心中的英雄、曾祖父弟弟在当年的暴动结束以后曾自我幽闭在地下仓房里达数十年直到死去,我突然理解了他和鹰四一直寻找的东西。我决定去非洲工作一段时间,并好好抚养自己的和即将出世的鹰四与菜采的孩子。 【作品选录】 所有山谷人都未想到,超市天皇已和暴力团一起进入山谷。积雪初融时,超市天皇便通过其代理人最为简单地解决了“暴动”引发的一切复杂问题。也就是说,他在最初开入山谷的大卡车上满载了物资运入,恢复了超市的营业。而且,他未要求被抢商品的赔偿,亦未报案。年轻住持和海胆似的小伙子推进的计划——由山谷富裕人士共同出资,连同诸多损失一起收购超市权利这一计划被击溃了。亦有传言说,这建议本身未向超市天皇正式提出过。鹰四刚刚死去,推进“暴动”的核心力量便完全崩溃。再也没有力量预示“暴动”可能再次发生,并给予超市天皇以影响。山谷的主妇们、“乡下”人们都对天皇不追查掠夺品这一决定怀着卑躬屈膝的感谢和阴险毒辣的满足。食品和日用百货总的说来,比“暴动”前竟然贵了二三成,但他们毫无怨言地购入。至于电器等大件掠夺品,不断有人偷偷还回超市。而且,当这有所损坏的物品再次被减价甩卖时,很快便销售一空。“乡下”女人们在“暴动”中争夺廉价衣料,其实她们是藏有大量现金的潜在购买阶层,她们最为积极地参加了这场减价大甩卖。山林地主们放下心来,再次躲进利己的壳中。 狂风从裸露的田地卷起厚厚的尘土。我一边被这尘土痛加攻击,一边跟着阿仁的儿子下山谷去。雪消融了,地面干了。那还将萌芽充实的力量,不仅在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在落叶乔木林对面发暗的常绿树林高处,亦带着被毁坏的人体似的欠缺感,令环视洼地的我感到一阵隐微的胆怯。于是我垂下双眼,只见走在前面的阿仁儿子的脖子很脏,现出了斑驳的花纹。作为监视超市天皇何时进入山谷的侦察兵,他在尘土飞扬的风中,蹲坐在那位可怜的性感姑娘死去的大岩石上,久久地注视着桥对面。他低着脑袋急急地赶路,那背影给人留下非常疲劳的印象,不像是个孩子。这令人感到那是屈服了的一族。现在,所有山谷民众都将迎接超市天皇及其属下,他们肯定现出与他同样的表情。洼地屈服了。 少年之所以如此热心地充当侦察兵,那是因为我去山谷见超市天皇的目的与他那几乎不吃东西、开始迅速消瘦的母亲有关。如若不然,他今天不会为我做事情吧。鹰四之死将我与洼地民众的日常生活再次隔绝开来。山谷的孩子们现在竟然不再嘲弄我了。 来到村公所前广场时,我立即看到了超市天皇一行,他们似乎没进超市,而一直沿着石板路行进而来。一大块头男人踢着长至脚跟的黑外套下摆,如军人般规规矩矩地走来,他就是超市天皇。他戴着一顶大口袋似的鸭舌帽,那圆脸从远处看亦非常红润饱满。他周围的小伙子们同样劲头十足地阔步走着,个个身强力壮。他们穿着粗劣的外套,光着脑袋,却仿照着统率者,昂首挺胸地走过来。我清楚地回忆起占领军的吉普车第一次开进山谷那天的情景。超市天皇一行很像那年盛夏的早上得胜骄傲的外国人。那天早上,山谷的成年人们第一次亲眼具体地确认了国家的失败,他们怎么也习惯不了被占领的感觉。他们无视外国兵的存在,继续着他们自己日常的劳作,然而他们整个身体渗出了“耻辱”。惟有孩子们迅速地适应了新形势,他们跟着吉普车跑,欢呼着在国民学校临时学到的“哈罗、哈罗”,并接受了罐头和点心的馈赠。 今天,不走运在石板路上遇见超市天皇一行的成年人们也是或转过脸去、或垂下脑袋,仿佛欲爬入附近坑穴的腼腆的螃蟹。“暴动”那天,他们从正面接受了这“耻辱”本身,于是获得了破坏力,彼此联系在了一起。但是现在,屈服了的山谷民众为之苦恼的“耻辱”,并非能转化为憎恶弹力的东西,它是阴湿可恶而无力的“耻辱”。超市天皇及其属下们,正用力踩住山谷民众那“耻辱”的踏脚石游行示威。那位晨礼服内不穿衬衫的凄惨的“亡灵”,与现实的超市天皇之间的差距太大了。这使我幻想,如果那位山谷青年必须依旧装扮成“亡灵”等候爬上石板路的超市天皇……我仿佛触及了自己尖利的“耻辱”。山谷的孩子们远远地追随着一行人员,然而他们也沉默着,仿佛正凝神于在森林高处肆虐着、呈螺旋状降下的风的呼叫声。他们与小时候的我们一样,是最先顺应山谷新形势的人们,但他们亦是“暴动”的参与者,所以也烦恼于孩子的头脑中尽可能容纳的“耻辱”而说不出话来。 不久,超市天皇注意到了我的所在。这是因为我不管怎样是山谷唯一仰脸等着他、不惧怕与其视线碰到一起的人。他率领着明显具有与其同民族容貌特征的小伙子们站在了我的面前。而后,那悠然坐于丰满的下眼睑上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眉头刻上仅仅表示注意力集中的无机的竖纹沉默着。其属下们亦默默地注视着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气。 “我姓根所,是和你进行过交易的鹰四的哥哥。”我用嘶哑的声音开言道,这是有违我的意志的。 “我叫白升基。”超市天皇说道。“白升加上基础的基。你弟弟之事,实在遗憾,令人感到心酸,他是个独特的青年!” 我带着意外的感动与怀疑,回望他那注视着我、充满了忧郁之潮的眼睛,以及从脸颊至下颌长得肉乎乎的整个爽朗的面部。鹰四未对我和妻子说过超市天皇是如此的人物。而且,他自己扮演卑微的超市天皇的“亡灵”,不仅欺骗了我们,亦欺骗了山谷的民众。然而事实上,他对这位朝鲜人印象很深,也许曾对他说过“你是个独特的人”。我觉得,作为对死去了的鹰四之赞词的悄悄回赠,现在超市天皇使用了同样的形容。白的眉毛又浓又粗,鼻梁亦挺拔,可那红润的薄嘴唇如姑娘似的,耳朵则宛如植物般娇嫩,给予整个面部以朝气蓬勃的生机。他催促默默地注视着他的我,脸上单纯地泛起看似善良的微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下来是有事想求你。” “我正要上去看仓房,也得向你弟弟表示哀悼。”他依然眉根刻着皱纹,继续微笑着说道。 “住在独间的这孩子的一家人,现在他妈妈病了,请您暂缓让他们搬出独间。” “病人说入夏前她会不断消瘦而死!”阿仁的儿子补充了我的解释。“吃罐头吃得肝坏了,已经瘦了一半左右,现在不吃东西了!活不了多久了!” 白收起微笑,非常仔细地观察了阿仁的儿子。少年并非我这样来自山谷外的暂住者,所以他一改与我社交性的谈话气氛,对少年表现出地道的关心。但是好像立即责备自己似的,他恢复了眉头刻上皱纹的宽大的微笑。 “如果不妨碍仓房的拆卸和搬出,住在独间的人就这么住着吧,只是得忍耐施工期间的种种麻烦。”他说完,为了让阿仁的儿子记得清楚些,他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可是,如果仓房、施工之后、继续留下、我就不付搬迁费了。” 阿仁的儿子听了这话,现出愤怒的神情。宛如公鸡似的,他耸起脑袋远离我们而去。现在,对超市天皇的抵触情绪在其心中复苏。我未对白的话语表示反驳,其背影亦向我炫耀着他已失去了对我的最后一点友情。 “要毁坏一部分仓房的墙壁,预先调查拆卸事宜。”白与我一起目送着远去的少年说道。“我带来了正在建筑系读书的学生们。” 我们一同向着仓房登上了石板路。学生们如摔跤手般的身体上,长着炮弹似形状坚固的脑袋,脸上都有雀斑。他们沉默寡言,彼此甚至不低声私语。一进前院,白便说道: “如果仓房里留有重要物品,请搬出来。” 我只是走形式地把字迹已完全无法辨认的约翰(万次郎的扇面搬了出来。其中一个小伙子把扛来的麻袋中的工具摆在了仓房前的地面上。仿佛那是武器似的,看热闹的孩子们向后退去。最初卸下房门、搬出里面的榻榻米之类时,小伙子们近乎虔诚地行动着。但是作业中间,白下达了朝鲜语指令,其工作方式中破坏作业的迹象即刻浓重起来。随着他们打掉面向山谷的一楼墙壁,百余年老墙的干透了的土和腐蚀了的竹骨胎飞扬起来,倾注在看热闹的山谷孩子们和我的头上。小伙子们轮流挥动铁锤,看上去几乎未注意仓房构造和打掉墙壁后的平衡问题。白也一样,毫不在意刮来的尘土,挡在那里指挥着。我觉得这是对山谷民众的暴力性的积极挑战。用铁锤将山谷日常生活中现存的最古老现象——仓房的墙壁破坏掉,我觉得白他们是在显示只要他们愿意,他们亦有可能将山谷民众的全部生活毁坏殆尽。孩子们屏住呼吸注视着作业现场,他们感觉到了这一点。尘土如洪水般涌向山谷,却没有任何成年人上来抗议。这百年仓房虽然即将倒塌,却依旧顶着仍然沉重的瓦片。我不安地想,如果一部分墙壁被拆掉,那么它将在这狂风中倒塌吧。我甚至怀疑白原本没有将包括仓房大梁在内的椽木结构运出、而后在都市重新建造的想法,也许他只是为了在山谷民众面前拆房取乐,才买下了仓房。不久,面向山谷的近三分之一墙壁,从天棚至地板被完全打掉,未被风刮跑的墙土堆亦用铁锨清理了。我从白的背后,与孩子们一起瞧那被毫不掩饰的光亮残酷照出的仓房内部。我觉得它像面朝山谷建成的舞台装置。这印象不久在梦中再生。那里令人感到异常狭窄,整个内部的诸多歪斜亦很分明。我迷失了已从那里永远逝去的百年的微暗印象,连同一动不动地在面朝里躺着的S哥的记忆的实存感。被打掉的墙面空间中,展现着从意外角度看到的山谷画面。那是鹰四让小伙子们踢足球的运动场和融雪之后重现冬日旱情的棕色河床。 “他说地板下面是个不错的石砌仓库!你真的不知道吗?”白兴高采烈地说道。“说是立着很多短柱,虽然感觉有些窄小,却是里外间相连的房子,外间甚至还有厕所和井。说是堆了很多这样的书和废纸,难道这里让疯子或逃兵住过吗?” 我看到他手中污损的书皮上,有《三醉人经论问答全》及东京集成社发行的字样。我开始茫然漂浮于强烈冲击波的中央。冲击的压力在我内心形成歪斜,这歪斜即刻扩大,迅速以启示的形式出现。现在,我正在地下仓库度过夜晚。这是与占据我大脑之物直接相连的启示。 “石围墙那边开着好几个采光窗户,从外面看不见吗?”白翻译了钻入地板下的另一小伙子的报告。“你也进去看看吗?” 我依然沉醉于继续鲜明显现的启示之中,无言地摇了摇头。启示的核心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万延元年武装暴动之后,并未将伙伴们抛于身后,穿越森林去了新世界。这一发现立即变得不可动摇起来。他虽然未能阻止伙伴们被处斩的悲剧,却也进行了自我惩罚。他从溃败的那天起躲入地下仓库,虽然采取如此消极的态度,但一生矢志不渝,保持了作为暴动领袖的一贯性。他写下的各种信函,一定是他在地下仓库埋头读书时,追忆自己年轻冒险的梦想与更为痛苦的现实梦境,想象如果可能在其他地方生活,也许会寄出如此信函,于是真的写下那些信交给来地下仓库送饭的人。从地下仓库发现的书皮,清楚地显示出他在信中所引有关宪法文章的出处。所有的信函之所以没有发信地点,那是因为事实上,写信者除了这间地下仓库之外,从未去过任何地方。同样,曾祖父与他的联系也只是通过信函进行吧。对于只是在地下仓库熟读送入的印刷品,展开诸如在横滨所看报上的赴美留学广告、在小笠原岛周边捕鲸等种种想象度日的自我幽禁者来说,一旦涉及现实问题,肯定连确认自己藏身之处的近旁进行着怎样的日常生活都是困难的。他在地下仓库深处枉然地侧耳静听,想了解一些情况。就这样,他与侄儿彼此住在近旁,现实中却未曾见过面吧。围绕着侄儿在战场上的安否,他为不安所折磨,写下了给地面的联络函:“若有音信,请速告小生。” 我现在因明晰化了的新事实而头昏脑涨,正要返回上房,这时白忽然对我谈起了一九四五年夏的事件。他琢磨着我的沉默与紧张的内容,一定认为单单因地下仓库的发现而引发的不安,这太过严重而激烈了,于是便产生了想说话的欲望吧。 “复员回来的令兄在部落死去时的事情,说不清是我们杀的,还是山谷的日本人杀的。因为双方用棍棒乱打一气时,就他毫不设防地进入现场,一动不动地垂着胳膊站着被打死了。可以说是我们和日本人共同打死的。那年轻人也真是个独特的人啊!” 白闭上嘴巴注视着我的反应,我依旧沉默不语。 “是啊,是这么回事吧,哥哥是那样的人。”我点头表示了如上的心情,而后就那么走进上房,关上身后的板门,把追赶而来的尘土挡在了门外。我听见自己朝地炉边的微暗尖声呼叫: “阿鹰!”我立即想到鹰四已经死了。自他自杀以来,我最为切实地惋惜起他的离去。他才是应该“合法地”知道仓房新事实的人。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只见妻子正满脸诧异,那看上去近乎机械性的虚肿的圆脸浮现在黑暗之中。 “仓房里有个地下仓库!曾祖父的弟弟好像一直躲在那里生活,承担起作为失败了的暴动领袖的责任!阿鹰是为自己和曾祖父弟弟感到耻辱才死的。可是,至少曾祖父弟弟的人生和我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这一点现在清楚了!关于曾祖父的弟弟,阿鹰没有必要特别感到羞耻!”我本人再次确认着这个事实,同时向妻子诉说道。然而,她却叫喊似的回击道: “是你让临死的阿鹰感到了耻辱,是你把他抛弃在耻辱感之中。你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我想在新发现中茫然寻求超越逻辑的家人似的安慰之语。但是,我未曾料想妻子在这一瞬间反戈一击,谴责了我。于是,在地下仓库的发现所带来的冲击与妻子公然敌意的夹攻下,我立即惊呆了。 《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骚动事件搜集官府与民众双方的记录,并附加内容简介与注释而成的一本小册子。 来自民众观点的文章,与其说是记录,倒可以说是将骚乱以故事风格叙述之物。其中出现的一位领袖,即作为“顽民总代表”与官府进行交涉者是如此被描述的:“不知为何方人士,留全发六尺有余之大汉”,或“于本篇屡做介绍,彼留全发之怪汉诚乃奇异之大汉,身长六尺以上,龟背而面色苍白,甚为异形,然富雄辩之才,其所行皆超群,人皆赞叹不已。”对于所有参加者来说,他们不知这地方小社会中的暴动领袖是什么人物。对于这种不自然现象,祖父只附上一条缺乏真实性的注释:“校者曰: 暴动者多将锅灰涂面,颜面乌黑,故不知为何者。”他虽然提出“此怪汉为何方人士?”的问题,但最终未道出真相。有关他的最后文章是这样的,而后怪汉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十六日,于大洼村口宣告结伙喊冤之党徒解散,之后彼暴徒之魁首突然踪迹杳然。” 龟背,即驼背且脸色苍白的那位大汉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在此处所引部分中已非常清楚。比如,其战术是虽然逼近县厅,给敌人以威胁,却未挑衅军队出动,直到县厅的议论突然改变,一直保持着民众与官府双方力量的微妙平衡。除此之外,祖父还做了如下评价:“且反观骚动过程,竟未蒙微伤,此乃前所未有之事。想来演此惊天动地之大骚动,而无一例受伤者,此确应大书特书其指挥之妙也。” 于是,萦绕在我脑海的启示发展了。那脸色苍白的驼背大汉,肯定是闷在仓房地下、就万延元年暴动一直思索了十年的曾祖父弟弟的身姿。他突然再次出现于地面。他投入十余年自我批评中获得的一切,成功地推进了第二次武装暴动。与充满血腥、成果可疑的第一次暴动截然不同,其参加者与旁观者无一例死伤,却有效地逼迫大参事这一攻击目标自杀,而暴动参加者未有遭到处罚。 我曾与鹰四、妻子一起来看过的地狱图,依然悬挂在正殿的墙上。我在这里向年轻的住持讲述了这些,这令我更相信其真实性。“这些转换期的农民们在万延元年武装暴动中受到了严重打击,他们变得非常多疑,你认为他们为什么把暴动领导权交与来历不明的怪异男子?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因为,传说中的万延元年暴动的领袖,作为暴动专家再次在他们面前复活,农民们才在其领导之下站起来了。明治四年的武装暴动,从其结束的实际情况判断,让大参事下台这一政治计划肯定是起义的中心目的。也许有判断认为,这对于改善农民们的生活无论如何是必要的吧。但是,农民们不会因为这种口号而采取行动。于是,这位一直躲在地下仓库里阅读新发行物的自我禁闭者,尽管他本人与这种迷妄无缘,却利用种痘和血税这些词汇的暧昧性煽动民众,组织暴动,最终打败了新强权派遣的大参事。此后,他重返地下生活,度过二十余年的岁月之后,结束了自我禁闭的生活,再也未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我相信这个事实。以前我和弟弟探索曾祖父的弟弟在万延元年暴动之后变成了怎样的人物?我们都未能触及真实情况,那是因为我们追寻了那位穿越森林逃亡的虚幻人物的缘故。” 住持那张善良的小脸涨红了,他不住地微笑着倾听了我冗长的话语,却未立即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他在“暴动”的日子里,表现了毫不掩饰的兴奋,他现在仍对此有所介意,反而想过分平静地避开我今日的兴奋。然而不久,他为我想到了一个旁证。 “阿蜜,明治四年骚乱中的驼背领袖之事,是山谷有名的传说。可是这么说来,念佛舞的‘亡灵’中没有他。也许那是因为会和你们曾祖父弟弟的‘亡灵’重复,所以才没有另外再造一个‘亡灵’吧。当然,这不过是一个消极证据。” “说起念佛舞,那些表演者进仓房赞叹过屋子后,就在那里又吃又喝,这或许也和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亡灵’曾在这地下度过了漫长的幽禁生活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可是积极证据。我觉得祖父在注释这本书时,其实也知道这驼背怪人是其叔父,暗中对他表达着仰慕之情。” 住持的假设在我想象的基础上扩展,他对此似乎感到无可奈何。他未直接回答我,而是回头看地狱图道: “如果你的推测正确,那么这幅画也许是你曾祖父让人为还活在地下仓房中的弟弟画的吧。” 我发现与鹰四、妻子一起欣赏时,我所感受到的极为平静的情感,现在不仅仅作为我情感所唤起的被动印象,亦作为独立于我而实际存在于画面的绘画实体存在于此。它能动地存在于画面,如果替换做语言,则是浓重的“温情”本身。绘画的订户或许归根到底要求画师描绘出“温情”的本质。当然,地狱是一定要画的。因为弟弟虽然活着,却自我禁闭起来,走向他自身孤独的地狱,这是为弟弟安魂之画。但是,火焰河必须涂成那种红色,仿佛晨光映照下变红了的四照花树叶背面的红色。火焰的线条必须画得如女人衣裙的褶子般文静柔和。“温情”的火焰河必须真实存在。残暴的弟弟,他是独自痛苦叫唤的死者,亦是痛加攻击的鬼怪,这是为他安魂之画,所以必须正确描绘死者的痛苦与鬼怪的残酷。然而鬼怪与死者,虽然同时致力于苦闷的表现与残酷的实践,各自的心灵却必须由“温情”的纽带联结起来。这幅地狱图描绘出的死者中,比如在举起双手,伸出双腿,被灼热岩块击打着的披头散发的男人们中间;或在火焰河中,将瘦得只剩下些许三角形肉块的屁股伸向火雨下的虚空里的男人们中间,有一位或许是以曾祖父弟弟为原型的。如此想来,我倒是觉得我似乎发现所有死者的脸上,都有一固有的面影,它可谓是血亲的面影,在我意识的最深处,勾起我激动的怀恋。 “阿鹰看到这幅画很不高兴啊。”住持回忆道。“他从小就一直害怕地狱图。” “也许他并不是害怕这幅画,倒是反而想拒绝这地狱的‘温情’吧?现在看来,可以这么认为。”我说道。“自己应该生活在更为残酷的地狱中,阿鹰为这自我惩罚的欲望驱使着,所以想拒绝这种祥和宁静的‘温情’假地狱吧。我觉得为了维系自己地狱的残酷性,阿鹰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努力。” 而后我钻入地下仓库,或许如百年前的自我禁闭者那样,背靠着正面的石墙蹲下,用三条毛毯从外套上更坚固地把身体武装起来。我吃着三明治,一口口交替着喝着威士忌和瓶中的白开水,之后是水(然而,强烈的南风在洼地劲吹时,它并未结冻。)同时再次开始思考起来。地下仓库长年人迹不至,那些被书蠹咬坏的书籍和废纸的碎屑、毁坏了的书桌、腐烂破损之后干透了的榻榻米等,被强风吹至一角堆着,散发出腥臊味。那些石板,仿佛微微冒出冷汗的皮肤般有些濡湿,磨损得手感非常柔和。它们亦散发出同样的气味。我担心,那细微的尘埃是否会潮湿沉重地黏附到鼻孔、嘴唇周围、甚至眼圈,堵塞所有毛孔而妨碍皮肤呼吸?二十五年前小儿哮喘的痛苦记忆忽然再现。试闻指尖,那散发出气味的尘埃已沾染了它,即使用力在膝头拭擦,那气味亦不消散。当闭塞的黑暗长期占领这里时,蜘蛛长得有毛蟹般大小,它们或许会从垃圾堆后面嘎吱嘎吱地爬出来咬我的耳背。幻想到这里,内心便涌起一阵深入肉体核心的嫌恶之感,眼前的黑暗中仿佛充满了窥视我的怪物。有枪乌贼背般大小的书蠹,可与彪形大汉的草鞋匹敌的潮虫、还有如狗般大小的不合时令的蟋蟀。 复审,但是这里有地下仓库,如果曾祖父的弟弟躲在这里,毕生保持了作为暴动领袖的identity,那么仅此一点,我过去一直深信不疑的判决就被推翻了。鹰四一生刻意模仿曾祖父弟弟的人生。他最后的自杀,因新发现的曾祖父弟弟identity之光,将其整个“真相”染上新的色彩——那是向活下来的我炫耀的气壮山河的最后一次冒险。我只能注视着,自己赋予鹰四的判决亦即将崩溃。每当鹰四将曾祖父弟弟的形象作为旗帜挥舞时,我总要嘲笑他,然而这形象其实并非幻影,所以鹰四现在非常有利。旋风在黑暗深处剧烈地吹动,我在黑暗中看见了垂死的猫的眼睛。从学生时代开始,至结婚、妻子即将怀孕前,我都一直养着一只虎皮色雌猫,然而它被压了,两腿中间露出如手掌般的红肉,这一直留在我不幸日子的记忆之中。那是绝对平静的老猫的眼睛,黄色的瞳孔如闪耀的小菊花般明澈,当痛苦的静电猛然流遍那小脑袋的感觉器官时,猫眼将全部痛苦紧紧地封闭起来。从外部看,它平静得毫无表情。猫眼把痛苦作为自己的所有,使其对于他者是完全不存在的。我不仅不愿想象有人以那种眼神忍受着自己内心的地狱。而且,当鹰四作为那样的人探索通往新生之路时,我亦始终对其努力持批判态度。弟弟在临死前苦苦地请求我,我甚至对此亦拒绝提供帮助。于是,鹰四依靠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狱。猫眼——我在黑暗中静观多年的友人,它与鹰四的眼睛、未曾谋面的曾祖父弟弟的眼睛、妻子那如李子般的红眼睛联接在一起。它们组成一个清晰的连环,作为诚然确实之物,开始粘贴在我的经历之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岁月,这连环将不断增殖。不久,一串上百种的眼睛将成为点缀我经验世界之夜的星星。在这星光的照耀下,我将体味着羞耻的痛苦,用我那唯一的眼睛,如老鼠般小心翼翼地窥视着暧昧昏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残喘…… “我们的复审即是你的审判!” (邱雅芬 译) 【赏析】 随着年龄的成熟与技艺的纯青,更随着思想的深邃与意识的雄伟,大江健三郎的创作日渐形成独有的体式、风格、内容、含义。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中,故乡“峡谷村庄”和那里广袤幽深的森林,已经进一步冲破了地理名称,成为重建灵魂与自我的场所。作家在真实的峡谷森林中找到某种原型,添加主观设计,纵深并横亘其内涵,建立起与现代社会对峙的乌托邦。因为他构建的四国森林的峡谷村庄文化,是以峡谷村庄实际地理位置上的边缘化和由此引申的情感体验与精神模塑的非主流化为出发点,与日本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等主流意识相疏离甚至相对立,因此大江的小说创作被称为“边缘文学”。1994年,他凭借《万延元年的足球》和《个人的体验》两部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中,《万延元年的足球》堪称巅峰之作,规模宏大,内容厚重,意蕴丰富深长,“通过诗意的想象力,创造出一个把现实和神话紧密凝缩在一起的想象世界”。 大江健三郎具有着强大的人类责任感和高尚的历史观念。他拒领天皇颁发的文化勋章,公开批评天皇制度,痛斥国内粉饰历史罪恶的行为。他说:“就日本现代文学而言,那些最为诚实的‘战后文学者’……对日本军队的非人行为做了痛苦的赎罪,并以此为基础,从内心深处祈求和解。我志愿站在表现出这种姿态的作家行列的最末尾,直至今日。”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事件是山谷中的人们抢劫了由朝鲜人经营的超级市场。作家以根所蜜三郎的情感角度,对日本人无端憎恨、发难外民族、欺侮外民族的行为,进行了指责与反思。另一个重要事件是多年前复员的S哥在与朝鲜部族的冲突中被打死了。不过,当时S哥似乎有意寻死,他站在棍棒挥舞、丧失理智的斗殴人群中一动不动。“我”努力理解S哥这样做的目的,认为他是为在上一次由山谷人挑起的冲突中死去的朝鲜人偿命,是希望由自己来替全体山谷人赎罪。小说中,朝鲜人成为遭受日本欺凌的异民族的代表,通过他们,作家表达了日本向其他民族谢罪的思想。 作家在对社会和文化进行深刻反思与批判的同时,也对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灵魂情操进行审视。小说中,每个人物似乎都处在一种生存的焦虑中,并采用不同的方式企图抵御这种焦虑,“我”用旁观,菜采用酗酒,阿仁用狂吃,鹰四用暴力。然而消极抵御生存的焦虑只有一时的效应,唯有积极重建人生的信念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不过既然要重建,那就需要根基。小说在这方面做出了努力。按照作家本人的解释,“根所”这一姓氏是指某一土地上人们灵魂的根本所在。概括而言,众人返回山谷森林,就是要为各自的灵魂寻找根本,从而完成对生存、对生命的重建。和“我”的漠然不同,也是根所氏的鹰四始终向家族的历史中去找寻这一根基,曾祖父的弟弟是他的理想和英雄。节选部分中,“我”因老仓库的拆除,发现了它底下的地下室,并在那里找到了曾祖父的弟弟暗藏其中的痕迹,得到了重大的启示。据此“我”才了解到,一百年前曾祖父的弟弟在暴动失败以后,并没有将同伴的死置于脑后,逃之夭夭,而是自我幽禁在这狭小的空间中,怀着忏悔的心理虔诚赎罪。同时,他也没有放弃暴力反抗的意识,在自我惩罚的同时总结暴动的经验教训,钻研指挥起义的技巧,在日后一次针对当局的政治斗争中,暗中指引山谷百姓取得了圆满的胜利。知道上述真相以后,“我”改变了以前对曾祖父弟弟的看法,明白了他是一个值得鹰四去效法的伟大先驱。可惜鹰四已经自杀死去,他无从知道他原来凭主观虚构和自行推断而得出的曾祖父弟弟的英雄业绩其实是真的。而作为哥哥的“我”也摆脱了因鹰四和自己妻子的暧昧关系而生的憎恨,开始理解并敬佩他身上和先辈一样的智慧与灵魂。 小说中写到三个人的自杀: S哥、友人和鹰四。作家意在表达,自杀是人们决定自己灵魂方向的方式,是与外界之地狱与内心之地狱抗争后的最终出路。然而自杀亦有分别,关键在于是否每个人的自杀都可以让其他人了解到“真相”,即灵魂为之受罚、受焚和因之解脱、转为宁静的东西。友人化妆后古怪的自杀方式,更像是希望通过某种仪式而将自我灵魂完好地送达彼岸,凭借仪式,灵魂受到了保护。一直到小说最后,“我”依然不了解友人为何自杀。估计他本人也弄不清这一真相,他的死,自私而隐秘。S哥身上具有浓重的象征意义和神话、宗教色彩,仿佛无意却集合众罪于一身的俄狄浦斯,通过个人的死亡偿还全人类的罪恶,以自我惩罚为全人类集体赎罪。他理应得到跪拜和祷告,然而他隐匿真相,大家也就装作与己无关。这样的死,悲怆中难免透露出一丝凄凉。而鹰四的自杀,则最为张扬透明,生时他承受灵魂的炼狱,死时他袒露一切秘密。临死前他还用红笔在墙上清晰地书写“我道出了真相”。道出真相而死,意味着死时他已经完成了对自我的惩罚。他的自杀不是逃避炼狱而是超越炼狱,因为一切惩罚在死亡前就已终结。小说中反复出现identity这个词,它指的是身份或个性的确证,表示活着或死去的原因与理由。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地狱,每个人也都期望为自己找到合理的identity。鹰四说自己是恶的有力执行者,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做着怎样的事情。节选部分中,“我”终于明白,鹰四和家族里那些死去的人们,都曾经“从正面接受并超越了他们自己的地狱”,让自己的灵魂得到了最后的安息。和他们流着相同血液的“我”,因此鼓起勇气来面对自己的地狱——“我”决定申请到充满不安却生动的非洲去工作,并接回保健院里的白痴婴儿,接受菜采和她与鹰四的孩子。峡谷村庄终于也为“我”提供了灵魂的抚慰,“我”重生了。 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日本正流行“反现代论”思潮,人们对“现代化”表示怀疑,提出实行“反对现代和回归土著”的愿望。这种思潮也相应地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小说中,“我”和鹰四分别来自高度现代化的东京和美国,他们自觉地选择了“森林峡谷”,作为脱离现代社会的庇护所。鹰四组织策划抢劫超市的事件,其另一层含义是象征边缘的乡村文化对主流的经济文化的挑战与进攻。他和妹妹乱伦,让人自然联想到人类在最初的远古蒙昧时代的生存状态。兄妹结合的关系,可以关闭与外界的沟通,构成原始、简单而稳定的小世界。被称为隐者阿义的疯子老头和遭妻子遗弃仍微笑生活的住持,代表了山村社会中人的面貌;通奸、狂饮、斗殴等混乱、疯狂的行为,则显示了来自现代社会的人促狭而丑陋的形态,他们只能以此来消解压迫与不安,缓解灵魂深处的恐慌。 峡谷村庄周围的森林,笼罩着乌托邦的气氛,是作家浓墨重彩加以描写的。它已经不再只是后台的背景和人物活动的陪衬,而是来到镜头的最前端,幽深而变幻多姿地参加到人的活动中。小说中涉及万延元年(1860年)日本江户幕府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和1960年日本东京几百万人上街抗议《日美安全保护条约》两件历史政治事件,它们与家族历史、个人遭遇天衣无缝地缝合在一起,叠加出立体的影像世界,搬演着时空长河里日本现代的史诗。在作家笔下,人物能够通过家族血统承接力量,在活人的身体里潜伏先人的动机与意识,因此打通现在与过去的联系,也就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处处舞动着炫目的神秘色彩和深邃的象征意味。 (孙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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