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 丁宁《心中的画》 |
释义 | 丁宁《心中的画》看看好画,着实是一种享受,但好画终究不是时时可以看到。我有时想,自己心中也藏着许多画,常常打开看看,也很有意思。自然,有些画,因年代久远,或笔墨平淡,已模糊不清,有一些,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色彩,甚至因岁月的磨洗,而更加光艳了。 有一天,我又去展室看画,有一幅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我刚瞧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这是幅油画,作者的名字很生,但可以看出,他擅长于画农村风景。画的题名叫《雪》、很难说画得有多么好,也难以捉摸作者意图表现的时代。我细细辨认,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它很像我心中的一幅画:一个荒凉的小村庄,几户人家,疏疏点点,像零落的晨星。低矮的小屋,戴着薄薄的雪帽。村头上,站立着几株老榆树,瑟瑟发抖,光秃的残枝,连一只寒鸦都不肯栖息。靠村边,有一个更矮小的泥屋,就像童话 《白雪公主》 中那些小矮人住的房子。它的前面,是一盘露天石碾,年深日久,碾盘上堆着厚厚的沙土和积雪,显得臃肿而孤独。村庄的远处,围着一条光带,那是一条河,河上结了薄冰,冰层下,流水的低吟细语,也隐约可闻。 我久久注视这画,心中的画卷,也徐徐展开了…… 是个小屋还是个小船? 是飘摇在风雪中还是搏斗在惊涛骇浪里? 渐渐地,变幻莫测的迷雾消散了,我看出,它是个小屋。四壁是黄色的,想必是个金子的小屋。只是光线有点暗淡,那边有个小窗,那叫什么窗? 只是个小孔眼儿,一束微弱的光亮,就是从那小孔眼里挤进来的,然后扩散着,转动着,一圈一圈,有金色的,银色的,还有红的,紫的。有时,还喷射出几颗火星儿,转动快了,小屋也跟着晃动。唉,我的头好晕啊! 原来,我就睡在这个小屋。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安全和舒适的地方。身底下铺得这么厚,说不定是一百层的棉絮,轻柔地像浮在云朵上。用手触摸一下,纷纷乱乱,还有根小针,闹着玩儿似地扎了我一下。四周散发着一阵一阵山野的、清新的气味,很像苦艾和薄荷,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香草的混合气味,好闻极了。夜里,在那荒野,也曾闻到这种气息,也许是我把它们带进这小屋,也许是它们把我飘送到这里? 我的眼皮为什么这么重? 用劲睁开一点点,忽然看见对面有排铺板,上面也铺着纷纷乱乱的东西,有银灰色的,紫红色的,深黄的,浅黄的,很可能是一种美丽的大鸟的羽毛。有个农妇坐在上面,她好像我妈妈那样的年纪,脸色十分憔悴,还泛着柔和的青光,很像有一次我在小镇的教堂里看到的圣母像。她身子微微倾斜,头发向后拢着,也像我妈那样子。假若她就是我妈,那就好了。我离开妈妈已经一年多了,当初,我偷偷跑出来,不知她是怎样地伤心,更何况今天过年,她一定在家等着我。没有错,今天正是大年初一,夜里在荒野中,大个儿说的。他先问:“知不知道天亮是什么日子?” 我说不知道。大个儿乐了,说:“连过年都忘了!” 我一听,就悄悄哭了。后来一边走着,一边还做了梦,梦见我回家了,妈给我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院子里灯火通明,街上响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正高兴着,大个儿喊:“枪声!”我一下子惊醒了,于是我们撒腿跑了起来。…… 铺板上那个大娘,为什么老瞧着我? 真怪,那眼神也像我妈。她一瞧我,我心里就觉得温暖。她穿的那件衣服,怎么那么多补钉? 我疑心就是故事里说的那个贫妇穿的“百家衣”——贫妇在寒冷的冬天,没有衣服遮身,便向百家讨来一百块小布片,联成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忽然变得五彩缤纷,从衣服中还散落出金子、银子。她究竟是谁? 我听见有人柔声叫她“娘”,我明白了,她就是这座金子小屋的主人。 这时,她轻轻喊了一声“妞儿”,接着一个大姐出现在我面前,她不言不语,朝我跪了下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发亮的碗儿——那不会是泥的,或许也是金子的。她一只手臂把我的头抬起来,另一只手就把那碗凑在我嘴边。这是什么? 我惊疑地推开。只听大娘说:“喝下吧,喝下病就好了。” 我病了么? 这一切都是在梦中吧? 但细细回想,我确是病了。只记不清什么时候病的,过河之前还是过河之后? 我记起半夜时分过的铁路,那时还很好。靠近铁道,我们都隐蔽在暗处,敌人的炮楼和巡逻兵,鬼影憧憧①,看得很清楚。这时,一列火车轰隆隆飞驰而过,像一头喷着毒焰的凶龙,我们的队伍就一字长蛇地穿过铁道下面的桥洞。刚过去了,忽然枪声大作,我们就飞也似地向前跑。跑着,跑着,队伍乱了,我落下来了,越落越远,再也赶不上队伍。后来——枪声追赶着我,不知怎的,跑到一片荒野,荒野上乱蓬蓬的衰草,老缠住我的脚,每走几步,就栽一个跟头。抬头一看,天空正飘着清雪,星辰也隐去了,天地都是白惨惨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迷路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一面哭,一面东张西望,正在这个时候,前面忽地闪出一个人,一看,是我们的联络员大个儿,他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我高兴得真想放声大哭。大个儿说,这里离敌人的据点不远,必须加快脚步。他把我身上的背包、干粮袋都拿去背在他身上。后来,又不知走了多远,大个儿忽然停住脚步,说: “老天爷挡住了咱们的路!” 我跑近一看,光闪闪一大片,啊,河!…… “喝吧。” 又是大娘的声音。又一看,大姐还端着碗跪在我面前,那一汪水似的眼睛,温顺得像在恳求我:“喝下吧。” 那碗里是粉红色的水,水里有几颗鲜红鲜红的野生豆,还有白嫩的草根儿,看样儿,味道一定鲜美。于是我乖乖地,一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甜丝丝,稍带点苦味儿,果然好喝。刚下肚,就觉得五脏六腑热乎乎,还咕噜咕噜响哩。 想必这大姐就是“妞儿”,看样儿,只比我大一点点,顶多也不过十六七,很可能也是来参加我们队伍的,要和我一起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可为什么不发给她军装? 她穿的什么呀,那么单薄,竟也是“百家衣”! 她那端着碗的手,又红又紫,上面还有许多血斑! 大姐给我喝完水,又扶我躺下,我忽然发现我身上缠着一块破烂的东西,细看,是半条灰毯,也是补钉摞②着补钉。我的棉军装呢? 我惊叫:“谁脱去了我的军装?” 大姐又俯下身来,用紫红色的手,向小屋的一角指了指,那儿雾气缭绕,我看到我的军装,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正罩在一个木架上,下面是一个喷着火星儿的瓦盆。 “正烤着哩。” 还是大娘的声音。为什么烤呢? 它不是变成铠甲了么? 哦,我又想起那条河了! 它挡着我们,没有桥,也没有船。当我们发现它结了冰,我和大个儿高兴得立刻手拉手地跨到了冰上,我们开心地向前滑着,冰层带着弹性,颤悠颤悠,还嘎吱嘎吱叫。正滑着,扑通! 我跌倒了,大个儿拉我,我还没站起来,就听咔嚓一声,天哪! 冰裂开了,我们都落水了! 那水一直漫过我的脖子,碎冰块刀子似的……。后来,那惨状记不得那么多了,只记得过了河,棉军装变成了钢铁的铠甲,身上至少也有一千斤重。——我记起来了,就在这时,我的头有点晕,眼前还冒着火星儿。大个儿说,我病了,他就背起了我。…… 可是怎么到了这金子的小屋? 我只记得大个儿背着我,走着,走着,我瞧见前面有一队人,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枪,正对准我们。“有敌人!” 我喊了一声。大个儿说我在说胡话。过了一会,那些人已站在我们面前,原来都变成了老榆树,有一株像一个可怜的老人,向我们伸出枯柴似的手。再后来,我只听大个儿说,到了! 大约是到了一个村庄,但是我没有听见狗叫,连一只夜游的小鸟都没有。 大个儿走的时候,我还记得,他说过,天快亮了,要我在这儿住下,他要赶到前面去和部队取上联系,等明天黄昏的时候再来接我。 为什么大个儿还不来呢? 小窗上的光更明朗了,那些彩色的圈圈,又变成深红的,桔黄的线条,闪闪烁烁地洒下来,四壁也生出了光亮。这不是黄昏,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大娘正在瞧着我笑哩,她的眼光更加柔和了。哎哟! 我的脚痛啊! 我又掉在刺骨的冰河里。我挣扎着抬起身来,并没有看到河,只看见大姐,是她把我的双脚放在瓦盆里,瓦盆里也是粉红色的水。 我听到大娘又喊了一声“妞儿”,大姐又应声过来了,手中还是端着那个发亮的碗,又朝我跪下了,但碗里不是粉红色的水,那是什么? 只听大娘说,天已下晌了,该吃点东西,今儿过年,妞儿包了饺子。我再看那碗,里面确是盛着饺子,可是这饺子为什么是黑黄的颜色? 难道也是金子的吗? 大姐水汪汪的眼睛,又在恳求我,我忽然哭了,我怎能辜负她们的心意!可是我的肚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一点都吃不进啊。只听大娘叹息了一声,还说: “要是有点白面,……” 我多么对不起她们! 之后,大姐又给我喝了粉红色的水,我又昏昏地睡去。不知什么时候,我睁眼一看,小窗的光灰暗了,四壁也灰暗了,大娘、大姐的脸也都变得灰暗了。我断定黄昏已经来临,大个儿也该来了。我翻身起来,说也怪,头脑觉得清醒,身子也轻松了。大姐又跪在我面前,帮我穿上棉军装。那军装热烘烘的,别提有多么暖和了。 穿好衣服,大姐又端来发亮的碗,啊,又是那碗饺子! 我看着大娘那憔悴的脸,看着大姐那红肿的手,我怎忍心吃下啊! 小窗的光,又变成深灰色,整个小屋落在阴影里。我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大个儿终于来接我了。我舍不得慈母心肠的大娘啊,我更不忍心离开天使般的大姐啊! 仓促间,我跑到大娘的身边,去恳求她:“大娘啊,你叫大姐也参加我们的革命队伍吧!”可是大娘摇摇头,说,妞儿已经许了人,喜期也临近了。还说,这个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大娘又指了指那破烂的被角,啊,她的腿——她的下肢瘫痪了! 啊,命运对这可怜的母女是多么的残酷! 我哭了,她们也哭了,金子的小屋,也在哀哀地哭泣。…… 终于赶上了部队,我的同伴们都高兴地对我笑。你笑,她笑,简直笑得发了狂。她们诡秘地扯扯我的衣领,又指指我的脖子,然后把我紧紧围住,强行解开我军装的扣子,敞开了衣襟。呀,红光耀眼,我竟穿了一件崭新的红布衫! 我正发呆,大个儿进来了,还给了我的书包,又递过来一件洗得干干净净、还没有晾干的白衬衣,这才是我的衬衣呀! 可是怎么会……? “新娘子! 新娘子!”姑娘们的嬉笑,激动着我的心。这确是一件真正的嫁衣,但是,真正的新娘却没穿上啊! 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遗恨! 我最大的遗恨,是没有再找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村落和那一对善良的母女。如今,只有把描在心中的这幅画,常常翻开,这画的最后几笔,是那样的明晰: 当我走出小屋的时候,冬日的黄昏,已降落在灰白的原野。雪停了,风儿不大,但寒气袭人。西边的天空,从浓密的云层,散出几片玫瑰色的彩霞,单薄而清丽,东方有一颗星星,时隐时现。原野上数间泥屋,有淡淡的暮霭,在它上面轻轻地拂动。我上了马,马蹄踏着残雪覆盖的荒草,发出沉闷的呻吟。苦艾和薄荷的气味,又向我扑来。忽然,一只野鸭,从草丛中惊起,掠过我的头顶,落在远处的河面。那榆树老人,又伸出手臂,向我表示惜别。马奔跑了几步,我勒住缰绳,回首寻找那金子的小屋,它已经模糊了,但在屋前的石碾上,却高高站立着一座最动人的少女的雕像!
(选自《当代抒情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① 往来不定貌。憧,音cho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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