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十二支曲(警幻仙姑)》

《《红楼梦》十二支曲(警幻仙姑)》其一：《红楼梦》引⁽¹⁾

其一：《红楼梦》引⁽¹⁾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²⁾?都只为风月情浓⁽³⁾。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⁴⁾。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⁵⁾。

其二：终身悟⁽⁶⁾

都道是金玉良姻⁽⁷⁾，俺只念木石前盟⁽⁸⁾。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⁹⁾;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¹⁰⁾。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¹¹⁾。

其三：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¹²⁾。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¹³⁾?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¹⁴⁾。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¹⁵⁾。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注释】

(1) 《红楼梦》引：《红楼梦》，指《红楼梦》十二支曲(末句同)。引，引子，指文章是引起正文的话；指乐曲是开始部分，又称“序曲”、“前奏”。这里指乐曲。

(2) “开辟”二句：开辟鸿蒙，传说中的盘古开天辟地。鸿蒙，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状态。情种：风流多情的人。

(3) “都只为”句：都只为，泛指“情种”所为。风月，旧时喻指男女恋爱事。

(4) “奈何天”四句：奈何天，无奈的时光。天、日、时，时候。试遣愚衷，尝试排遣愚顽无谓的衷肠(情怀)。试遣，尝试排遣、消除，有不易排遣之意。愚，愚顽无谓。

(5) “演出”句：怀金悼玉，怀念悲悼那些情种。金、玉，喻指情种，因《红楼梦》中的情种多为金姿玉质(曹雪芹的书斋名“悼红轩”，红与金、玉同一意思)。

(6) 终身悟：“终身悟”等标题，都是曹雪芹别出心裁为《红楼梦》十二支曲各取的“词牌”名，兼有概括该曲的涵义。

(7) 金玉良姻：即金玉良缘，指美满婚姻。金，宝钗的金锁；玉，宝玉的通灵宝玉。贾府家长认为金锁配宝玉，结成夫妻是“金玉良缘”。

(8) 木石前盟：“木”与“石”前世有盟誓。《红楼梦》第一回中说：黛玉是西方灵河岸上的一株绛珠仙草化身，黛玉姓林即以“木”指代；石，指代宝玉，他是女娲氏遗弃在大荒山的一块顽石化身，又是赤霞宫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绛珠仙草对他生出不尽情意。故说他俩前世有盟誓。

(9) “空对着”二句：意谓徒然地面对着薛宝钗(在家长的安排下，宝玉与宝钗结婚了，但宝玉对她没有爱情)。山中高士晶莹雪，喻指薛宝钗。高士，志行高尚之士。《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高士多为隐士，故称“山中高士”。宝钗的思想性格、气质颇有高士特点。

(10) “终不忘”二句：意谓宝玉始终忘不了林黛玉。世外仙姝寂寞林，喻指已死的林黛玉。世外，仙界。仙姝(shū)，仙女。寂寞林，死后的林黛玉孤单寂寞。

(11)　“纵然”二句：纵然，即使。齐眉举案，即举案齐眉，将食钵举到眼眉一样高，表示妻子敬重丈夫。案，古代木制的有脚托盘。典出《后汉书·梁鸿传》。寒士梁鸿，其妻孟光不嫌弃他，相反非常敬重他，梁鸿每天“打工”回家，孟光准备好晚饭，将食钵送到丈夫面前时举到眼眉一般高。张孝祥《虞美人·赠卢坚叔》词：“森然兰玉满尊前，举案齐眉乐事看年年。”到底意难平，到底心里不平、不服气。到底，直到最后、永远。意，心愿。

(12) “一个”二句：阆苑仙葩，仙界里的仙花，喻指林黛玉。阆苑(làng yuàn)，传说中的神仙居住地。仙葩(pā)，仙花。美玉无瑕，喻指贾宝玉。无瑕(xiá)，玉上无斑点。

(13)　心事终虚化：心里想的事到后来变虚幻渺茫了。

(14)　“一个”二句：枉，枉然，白白地。嗟(jiē)，唉声叹气。空劳牵挂，徒然牵肠挂肚。空，没有结果的，白白地。劳，费力、费心思。

(15)　“一个”二句：水中月，喻指宝玉；镜中花，喻指黛玉。全句意思：宝玉与黛玉彼此都能感知对方的爱情，但对婚姻彼此又觉得“抓不住”、难得到。

【译文】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谁是风流多情的情种？他们都只为了追求浓浓的儿女爱情，而沉迷不能自拔。无奈、忧愁、寂寥时，他们应该试着排遣这种愚顽无谓的情怀。因此啊，我命仙女们铺陈推演这怀念悲悼那些个情种的《红楼梦》曲。

都说宝姐姐配我是金玉良缘，我只想着林妹妹和我前世立下的木石盟言。空然面对着有才有德、品质高洁的宝姐姐，心中总忘不了超凡脱俗、犹如仙子的林妹妹。可叹人世间总有美中不足，如今我才相信。尽管宝姐姐对我十分敬重，可她不是我所爱的人，我的心里始终不满意，总感觉不公平。

一个是仙界中的娇花，一个是全无瑕疵的美玉。如果说没有前世奇妙因缘，为什么今生偏偏又遇见他？如果说存在前世奇妙因缘，为什么美好心事变得虚幻渺茫了？一个在那边枉然地唉声叹气，一个在这里空费心思常牵挂。一个是映在水中的明月，一个是照在镜中的鲜花，都是可望而不可即。这挥之不去、折磨人的心事啊，使人涕泣潸然，想那眼睛里能有多少泪水，怎么禁得起从秋流到冬，又从春流到夏！

【鉴赏】

宝玉与黛玉“木石前盟”爱情悲剧，凄婉动人；宝钗与宝玉“金玉良缘”婚姻悲剧，宝钗也是受害者

以上《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中的三首，除那首引子外，其余都是写宝、黛、钗的，即预示三个人在爱情、婚姻上的命运走向及最后结局。三个人的命运紧紧地牵连在一起：宝玉有通灵宝玉，宝钗也有宝贝金锁，金锁配宝玉，“金玉良缘”把他俩牵连在一起；黛玉与宝玉，一个是仙界仙女，天姿国色，一个是灿烂白玉，全无瑕疵，彼此一见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认为是旧时相识、前世结下奇缘，“木石前盟”把他俩牵连在一起。“木石前盟”既是浪漫的，又是现实的。黛玉是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下凡，宝玉是女娲氏遗弃在大荒山的顽石，又是上界赤霞宫神瑛侍者，合而为一“幻形入世”，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恩，绛珠仙草对他生出不尽情意，是为浪漫说；宝玉对“金玉良缘”不以为然，以至加以抵制和抨击，提出与它针锋相对、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木石前盟”，是为现实说。

在那样一个时代，又是在那样一个官宦地主大家族，“金玉良缘”符合婚姻规范；一见钟情、前世因缘，“自说自话”的恋爱婚姻不符合婚姻规范。所谓符合婚姻规范，当然不是指金锁、宝玉形式，而是指实实在在的内容。包括两方面：其一，贾府家长寄厚望于宝玉，期望他认真读书用功，走上科举仕宦之路，同时通晓时务经济，以便光宗耀祖，守住家业；其二，贾府家长经过长期的观察与比较，认为薛宝钗具有“停机德”，能够挑起相夫理家的重担，可以替代贾府家长，辅佐督促宝玉走上科举仕宦之路，实现贾府家长的理想和目标。贾府家长认为林黛玉不具备这个条件，而且还多病，自身难保。当黛玉闻说宝玉正式定亲，立时倒下生起重病来，老外婆贾母就对凤姐说：“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她)，只怕难好。”因此，贾府家长在宝玉的婚姻问题上，必定选择薛宝钗，排斥林黛玉。这种必然性，可以从书中的一处细节看得非常清楚。袭人隔房听到贾母向贾政说明宝玉与宝钗定亲事，一方面心想“配的是”，一方面又想宝玉“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弄得不好，“竟是催命了”，于是向王夫人回明了。王夫人又向贾母说明了，贾母听明白后怎么着？她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黛玉死活都没有什么！贾母在平时总是说如何疼爱外孙女，但在宝玉定亲问题上排斥外孙女却是多么的冷酷无情！而宝玉偏偏要向这种“婚姻规范”挑战，反对“金玉良缘”，排斥薛宝钗，偏偏追求“自说自话”的恋爱婚姻，选择林黛玉。这就造成了宝玉与家长之间的矛盾，从《红楼梦》实际描写来看，这种矛盾十分尖锐。矛盾的解决必定要有一方承认失败或主动妥协，在强大的封建家长制专制下，贾府家长是不会承认失败，也不会妥协的。自新婚之夜“调包计”揭穿起，宝玉连续处于痛苦、犯傻、发病状态，一度病情“越加沉重，连起坐都不能了”，贾母始终冷眼旁观，没有丝毫后悔之意，就是明证。作为反封建、叛逆者贾宝玉也是一块“顽石”，他既不愿承认失败，也不愿妥协。这就注定了宝黛爱情的命运走向，宝玉与宝钗婚姻的命运走向，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悲剧泥淖。

有评论家说，在宝黛爱情上、宝玉与宝钗的婚姻上，包括这一首《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二、三首，曹雪芹的倾向性、褒贬十分明显，爱憎分明。这种认识可能基于对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形象的总体把握，认为她是个反面人物，与林黛玉是两个对立的人物形象，与林争夺贾宝玉，从同情宝黛爱情、对宝钗与宝玉婚姻的反感出发，是评论家自己的主观感受。这种认识和感受失之偏颇。我以为《红楼梦》中的薛宝钗不是反面人物，当然说她是正面人物，似乎也不够确切，所以我把她定义为悲剧型人物，是大观园众多悲剧型女子之一。她并没有与林黛玉争夺贾宝玉，她并不爱宝玉，她与宝玉的婚姻完全是出于父母之命，她也是个受害者(关于这些方面，我在后面有关诗词的鉴赏中还将谈及)。因此，曹雪芹，包括续书者高鹗都无意，也确实没有对薛宝钗进行“贬”或“憎”。就拿这首《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二、三首来说吧。宝钗的“停机德”、黛玉的“咏絮才”，曹雪芹抓住了各人最突出的优点客观地加以反映，一个值得赞叹，一个值得爱惜。在曹雪芹的笔下，薛与林的地位平等，并不存在对谁“褒”、“爱”，对谁“贬”、“憎”的意思。要说褒贬、爱憎的话，可以说对黛玉是褒、爱，对宝钗也是褒、爱。“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难道不是地位平等的客观描述吗？如果要说曹雪芹寓有感情的话，都是同情与惋惜。两首曲无不是反映客观事实，人们都说“金玉良缘”，宝玉只相信“木石前盟”是事实；宝玉“空对”薛宝钗，“终不忘”林黛玉也是事实。黛玉值得同情，宝钗受到冷落，处境尴尬，为什么看不到或回避曹雪芹的同情呢？

三首曲中的“枉凝眉”是专咏宝、黛爱情的，即预示两个人在爱情上的命运走向是一出悲剧演出过程，是事实情况。过去有个同事问我：贾宝玉、林黛玉同住在大观园，天天见面、日日碰头，要亲近、要恋爱，家长看不到，丫鬟管不着，怎么说是“水中月”、“镜中花”呢？这个同事没有看到此首曲表面上是讲宝黛爱情的，实际是讲婚姻的，即对于两个人渴望和追求的“自说自话”的婚姻这个理想目标而言，两个人都绝没有把握，都感到压力重重，于是在恋爱中产生了“水中月”、“镜中花”之感。“枉凝眉”遣词造句浅显通俗，表达的意思却十分凄婉哀愁，运用排比句式(此种句式起强调气氛和使意思层层深入的作用)，一连串用了六个“一个是”，将两个人渴望和追求自由婚姻又不可得的凄婉哀愁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太虚幻境的判词与曲是一种预言，后来宝黛爱情莫不是如此，《红楼梦》最大的魅力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