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言词争执”歌》全文、注释和赏析

一中全会好忙碌②，忽而讨论谁卖国，

粤方委员叽哩咕，要将责任归当局。

吴老头子老益壮③，放屁放屁来相嚷，

说道卖的另有人，不近不远在场上。

有的叫道对对对，有的吹了嗤嗤嗤，

嗤嗤一通不打紧，对对恼了皇太子④，

一声不响出 “新京”，会场旗色昏如死。

许多要人夹屁追，恭迎圣驾请重回，

大家快要一同 “赴国难”，又拆台基何苦来？

香槟走气大菜冷，莫使同志久相等，

老头自动不出席⑤，再没狐狸来作梗⑥。

况且名利不双全，那能推苦只尝甜？

卖就大家都卖不都不，否则一方面子太难堪。

现在我们再去痛快淋漓喝几巡，酒酣耳热都开心，

什么事情就好说，这才能慰在天灵⑦。

理论和实际，全都括括叫，

点点小龙头，又上火车道。

只差大柱石⑧，似乎还在想火并，

展堂同志血压高⑨，精卫先生糖尿病⑩，

国难一时赴不成，虽然老吴已经受告警。

这样下去怎么好，中华民国老是没头脑，

想受党治也不能，小民恐怕要苦了。

但愿治病统一都容易，只要将那 “言词争执”扔在茅厕里，

放屁放屁放狗屁，真真岂有之此理。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32年1月5日《十字街头》第3期，署名阿二。

②一中全会：指1931年12月22日至29日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27日 《申报》在《二次大会中言词争执经过》题下载南京26日电：“昨日会中粤委某提出张学良处分案，发言滔滔不绝，谓不仅张应负丧师失地责任，即南京政府亦当负重要责任。报告毕，吴敬恒即起立，谓张学良固应负责，南京政府亦当负不抵抗之责任，至赴日勾结日本来祸中国之卖国者，亦不能不科以责任。粤委某起立，诘吴卖国者何指，吴答当事者不能不知，当时有人呼对对对，亦有喊嗤嗤嗤。”

③吴老头子：指吴敬恒，(1866—1953)，字稚晖，江苏武进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他讲话时，常夹有“从《何典》的开头”学来的“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的话头。

④皇太子：指孙科(1891—1973)，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常委、行政院长，粤派头目之一。据1931年12月26日《申报》“南京专电”：“今日二次大会讨论锦州问题时，吴敬恒发言中，有此次东省事件，京方绝未卖国，卖国贼另有其人，锦州之危，其咎不在张学良，咎在某某，孙科疑为讽刺粤方，颇感不快，散会后即于下午赴沪。”又27《申报》“本埠新闻”：“自孙科、李文范等突然离京来沪后，时局空气又复紧张，……大会特派京敦劝使者蒋作宾、陈铭枢、邹鲁等先后来沪速驾。”

⑤老头：指蒋介石。九一八事变后，在国民党两派斗争中，被迫宣布下野。

⑥狐狸： 指蒋介石集团中的吴稚晖。“狐”谐 “吴”音。

⑦在天灵： 指孙中山先生的在天之灵。

⑧大柱石：指胡汉民等。1931年12月27《申报》报道林森促胡汉民入京与会电文中，有“我公为党国柱石，万统共仰” 等语。

⑨展堂：胡汉民(1879—1936)，号展堂，广东番禺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常务委员，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当时称患高血压症，拒绝到南京与会。1931年12月28日《申报》报道他复林森电话：“弟血压尚高……医言如不静摄，将时有中风猝倒之患，用是惴惴，未能此行。”

⑩精卫：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常务委员，抗日战争时期成为大汉奸。1931年12月22日《申报》载 《汪精卫因病暂难赴京，医谓尚须休养三月》的新闻：“伍朝枢语人，汪精卫之疾，除糖尿症外，肝部生一巨虫。”

【析】 这首民歌体的叙事歌谣，主要叙写在南京的国民党蒋介石，吴稚晖和广东的孙科、胡汉民、汪精卫集团，进行各种勾心斗角的争夺，他们曾一度妥协，但至四届一中全会，又公开爆发争斗，在谁卖国问题上互相谩骂，各不相让。当时的新闻媒介，为了不得罪冲突的任何一方，把这一政坛丑闻轻描淡写为 “言词争执”。

全篇第一部分前十四句，主要叙写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在讨论谁卖国的问题上，展开了激烈的争执，粤方(广东)的委员把卖国的罪责一古脑儿归咎于南京政府方面； 吴稚晖则竭力为南京政府辩护，引起会场嚷嚷，“皇太子”孙科一气之下离京去沪。第二部分是写人们急急请“皇太子”孙科重回南京，不要“拆台”，并告之他吴稚晖已不会再与会，“卖就大家都卖不都不，否则一方面子太难堪”等话，活画出当时政界某些要人欺世盗名的丑恶嘴脸。“理论和实际，全都括括叫”，是反语。“国难一时赴不成”，是他们岂肯赴国难的意思。最后八句，集中体现人们对于当局这种勾心斗角情状的不满和愤懑，“这样下去怎么好，中华民国老是没头脑”，形象地写出国家乱糟糟令人担心。“想受党治也不能，小民恐怕要苦了”，这正是欲当“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人们的痛苦可想而知。末四句，故意模拟吴稚晖发言时的“口头禅”，“放屁……岂有此理”的句式，讽刺国民党大官们的所作所为，治病也好，统一也好，言辞争执也好，统统是骗人的屁话，是毫无意义的。

这首歌用讽刺的笔调和民歌体叙事，自具特色。首先，它选择的材料是政治性的，作为难得的反面材料。用第一人称角度叙事，显得真实而具体，生动而传神。它站在“小民”的立场上，描写两派在会上的争吵，采取选择象声词和摹拟人物口吻等方法，活活勾勒出要员们卑鄙可笑的本质特征。歌中突出写“吴老头子”听了别人的意见，“放屁放屁来相上嚷”。以及最后又运用了他讲话的口头禅，作为歌谣的结束，极写其急不可耐的神态和荒谬绝伦。在描写其他人物时，又用了“对对对”、“嗤嗤嗤”，把争吵时的语调都描摹出来了。又如称孙科为“皇太子”，听了吴的发言，他很恼火，“一声不响出 ‘新京’”，写出他心里的不快和不辞而别的情状。“会场旗色昏如死”，是写当时会场气氛的紧张。“许多要人夹屁追，恭迎圣驾请重回”，“夹屁”“恭迎.”等词，充满强烈的讽刺意味。以后 “香槟走气大菜冷……这才能慰在天灵”等十二句，则摹拟许多要人恳请孙科回来组阁的口气，写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结尾八句乃画龙点睛之笔，暗示这些派系的斗争永远不会完结，吃亏的是国家民族，是 “小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