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题儿

黄开中

早晨的阳光射进机关大楼，在整洁而狭长的走廊上，投下一束束柔和而清亮亮的光柱。
“咔、咔、咔……”秘书小李那光亮的全牛皮鞋踏着地板，发出急促而有节奏的脆响，显示着他的敏捷和幼稚。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嗯？”小李正哼着小曲儿，猛地顿住了——怎么，他？是他！ 他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迎面走来了！
小李微微一怔，有些儿慌乱，脚步儿不由地迟疑了。但，迎面的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脚步沉重、拖沓。
再有几十步，就要走个顶头碰了，就到该张嘴打个招呼的时候了。可是……
霎那间，小李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复杂的难题儿！平日里，小李在这个局机关里是个惹人喜欢的角色。小伙子聪明、机灵，脑瓜儿活，嘴巴儿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开口前，先望着你的脸，咧开小薄嘴唇儿一乐，露出一对好玩的小虎牙，亲切又不失尊敬地先叫你一声“张书记”、“刘局长”或“马科长”、“孙主任”,实在没官衔的就叫你一声“牛姨”或“吕叔”,叫得人心里怪舒坦的。在一次机关大会上，局领导曾认真强调过：大家应互称同志，不要叫官衔。小李听了却不以为然，觉得对领导直呼老张、老刘，总有点太那个； 想临时改口也真难，反正自己是叫不出口，不如叫张书记、刘局长那么……
可眼下，涉世未深的小李面对走近来的他——由于犯有严重错误，被撤销职务，停止工作检查的局长，又是昨天下班前刚刚宣布的。这可该怎么称呼呢？
小李聪明的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
干脆，一扭脸过去！ 不行不行，人家昨天刚被撤职，今天就侧目不理，也太那个了！ 他心里一定会骂娘的，别人见了也会骂势利眼的。不管怎么说，招呼总该打一个的。
还是称呼他“刘局长”?哦，不行不行！明明已撤了他的局长职务了嘛！再这么叫，他心里会怎么想呢？ 讥讽？ 嘲笑？ 挖苦？让别人听见会怎么看呢？亲信？ 同情？ 不平？……小李那好玩的小翘鼻头沁出汗珠儿来了，那一个个窗口里，好像有一双双眼睛在瞅着自己。
哦，要不叫“老刘”算了。哦，不妥不妥！ 平常，左一个刘局长、右一个刘局长，叫得那么甜，怎么能昨天刚下台，今天就叫老刘？那样他会怎么想呢？ 小没良心的！让别人听了会怎么看呢？ 小转轴脑袋！
唉哟哟，想不到生活也不全像歌里唱的那样充满阳光、充满欢乐，有时还会随便出个小题考考你！
如果……小李又想，如果他是退居二线或者因病告退该多好，那样自己照样可以叫他一声“刘局长”,不，叫“老局长”更好些，可以一直叫到他见马克思，而且不论在机关、在家里还是在马路上叫，都很合适。那样只须更动一个字，把刘字换成老字就行了，简便得很，何至于像这样叫人左右为难？可生活又并不尽如各人的心愿，自有着它本身的发展逻辑！
小李隐隐有些后悔起来，当初自己就不该一口一个局长！或者，世上干脆就没有什么刘局长和老刘之分该多好！……
哦，尽管小李的脑袋转动得飞快，脚步儿挪动得迟缓，但在仅几十步之遥的距离内，毕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时间也没有静止下来容他再想一想，就……
两人已到近前，彼此呼吸可闻了。小李急切间来不及措词，嘴唇一颤动，进出几个字来：“哦……来了！”真蠢！ “来了”,谁来了？和谁说话？至少前边该加个“您”字，或者加个“你” 字也好呀！ ……小李还没来得及追悔，对方已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种受宠若惊的感激神情，远比过去叫他刘局长时还要……哦呀呀，瞬间的工夫，点了点头，他就过去了，自己也就过来了，从难堪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了！
小李不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真是一场虚惊！白白耗费了那么多的脑细胞，事情原来竟是这么简单嘛！ 小李释然地咧嘴乐了，又露出那对可爱的小虎牙来……

选自《小说林》

【赏析】 人的心灵的波动是非常复杂微妙的，既可以宏观地从总体上作天文地理级的研究，也可以微观地作细胞、原子级的研究。小说家常常利用艺术的放大镜，对特定情境中人物的特定心态作精细的解剖，这实际上就是在作心灵的“微雕”。
《难题儿》的主人公小李，“聪明、机灵，脑瓜儿活，嘴巴儿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样的人物，在常态的情境中，其性格特征往往不能充分地立体地展现。犹如某些化学反应必需在高温、高压等特定条件下才能实现一样，一旦进入特定的情境，人物的性格就能鲜明地凸现出来。《难题儿》,正是为主人公设置了这样一个独特情境——地点： 狭长的办公室走廊上！人物： 秘书小李遇上了因犯严重错误而刚被停职检查的原局长。地点独特——势在必遇； 人物独特——身分复杂。于是，充满欢乐的小李碰上了一个复杂的难题儿——该怎样称呼对方呢？ 围绕这个难题儿，小说对主人公飞速运转的思绪细致入微地进行了层层剖析，使一个小“公务员”的心态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小说把放大镜直对人物的反常行状： 一向敏捷的他迟疑了。该怎么称呼这个人呢？“一扭脸过去”,怕别人骂势利眼；仍称“刘局长”,恐有挖苦之嫌，更怕别人听见看法不好； 改称“老刘”吧，平常左一个刘局长，右一个刘局长的，刚下台就叫老刘，又不妥。这可难煞小李了。一向嘴乖巧的他木讷了，当他和来者彼此呼吸可闻之际，仍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嘴唇不由自主地一颤动，进出几个字来：“哦……来了！”至此，作者利用人物的一系列反常行状，将其既世故又幼稚的性格特征刻画得入木三分。而这一效果的实现，完全得之于那独特情境的设置。
微型小说是微型的艺术，它不能像中、长篇那样设置有一定长度的情节和用详尽的心理描写来写人。但是，它仍然可以作细致的心态描摹，立体地展示人物性格。其诀窍，就是要选择人物在特定情境中表现出的最具有特征意义的那段脑电图变化曲线，作为小说的表现重心。正如科学家们推论的，活体的一个细胞通过培养繁殖，有可能复制出一个完全的母体，而文学作品则已经实践着窥斑见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