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容 老去的是时间

作者简介 陈敬容，现代女诗人。1917年秋生于四川省乐山县。尚未成年就远离家乡。1935年曾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短期旁听，同时自学中外文学，并在报刊陆续发表诗和散文。1948年，与辛笛、杭约赫、唐祈、唐湜共同创编《中国新诗》月刊。建国后曾任《世界文学》编辑。著作有散文集《星雨集》(1946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诗集《盈盈集》 (1948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诗集《交响集》(1947年，上海群星出版社出版)。198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有她与友人合辑的《九叶集》。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有诗歌、散文集《陈敬容选集》,花城出版社出版有散文诗选集《远帆集》。陈敬容主要翻译作品有：《安徒生童话》(1947年，上海三联书店),雨果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1948年，上海骆驼书店),尤·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 (195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波列伏依短篇小说集《一把泥土》(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9年，诗人因病逝世于北京。
内容概要

眼睛

最澄清的湖水蓄满了婴儿的眼睛，/当世界还没来得及向湖面投影； /纵然有时也从梦中哭醒，/面对的只是甜甜的奶汁，微笑的母亲。惊叹号在少男少女的明眸中舞蹈，/为了许多事物，时时狂喜地蹦跳； /云的姿态，花的颜色，河海的浩淼……/童话般的景象，谁说得清有多少！青年人眼睛的湖上逐渐有问号游荡，/带同理想和希望，忧郁和迷惘； /焦急不安里燃烧起丰满的热情，/智慧要穷究一切，勇敢要摘取星光。成功的喜悦或失败的苦闷，/在中年人眼神中交替滋生； /道路才走了一半，半道上更多/跌扑，何处有平坦的大道直透云层！ 谦逊的宇宙蕴藏着奥秘无限，/赶路人呵，何需时时去打听终点； /勤奋地探索，虚心地检验——/头顶是天空：辽阔、缄默、庄严。

孔雀长鸣

向着众多游人/孔雀亮开了尾屏/点燃绿色金色的星星/儿童说那是同他们比美/但科学告诉我们/那并非比美/而是生物的本能/——一种防卫 如同所有的飞禽/孔雀也来自深山密林/听惯的是流泉飞瀑/见惯的是日、月、星、云/如今承受着/一半赞赏，一半逗引/对于复杂的世界/忽然生出巨大的悲悯/它收拢尾屏/临风一声长鸣

孟姜女庙和姑娘

你的嘴角、尾梢/笑开一朵朵/云一般的/灿烂的希望/姑娘啊姑娘/是什么促使你/在孟姜女庙后边/望夫石前/照一张相/望夫石上有千年的风雨/千年风雨塑造出/姜女的眼泪凝成的形象 远处/姜女坟日夜镇守着海浪/传说南飞的大雁/曾经一群群/在坟头垂下哀悼的翅膀/远处/姜女坟在海浪中/与望夫石遥遥相望/望夫石可会有一天/盼回亲人/把姜女失落的青春/从汹涌的大海中捞上 姑娘呵姑娘/走出了荆丛的/你的青春/或许奔跑在/铺满鲜花的路上/古代妇女的命运/带给你的远不是凄伤/在日后漫长的旅程/将会有各种故事/激发你多思的头脑/创造的手/推开一重又一重/诡谲的波浪

山岩

零落的记忆中/也曾有月光/照耀草坪/被损害与欺凌的/许多岁月/给它刻下了/一层层皱褶/(是否大脑的沟回？)/那里沉埋着/难以述说的伤痛/你看浪花、浪花……/滂沱的眼泪

黎明，一片薄光里(节选)

在所有的树梢/在所有的屋脊/在一重重山岭/和你，每一道飞泉/纷沓的足音/透过一团团星云/响在我耳边 行吟泽畔的屈子啊/可有什么必要去问天/天吗，也不过一层层云气/云层外，那些星星/顽皮的眼睛忽闪忽闪/向着热闹的人间觑看 我曾在梦中听到/碧澄澄的塞纳河/静夜中呢喃絮语/我曾在梦中听到/伦敦，晴朗的天宇/遍地的如茵草坪/(虽然它真的有过“雾伦敦”的诨名) 意大利的海水阳光/西班牙的手鼓/奇幻的北极光下/奔跑的驯鹿/各样高山、大漠和绿野/无数河海、湖泊和小溪/以及其他等等，等等/它们都曾经牵引 我夜夜奔突的梦魂/有如敦煌壁画的多姿多彩/有如希腊雕塑的瑰丽丰富/有如墨色淋漓的写意山水/有如印象派绘画的光和影/明快而繁复 这不是你吗，莫扎特/你的《魔笛》/飞出过多少欢欣/最后却把《安魂曲》/谱给自己/也谱给不公平的世纪 文姬的胡笳/萦回过两千年前 苦难儿女的哀怨/长吉写箜篌/调动了天上地下/人与神/木石和虫鱼 屈子的《离骚》/但丁的《神曲》篇篇/从遥远年代/照耀到今天/李白与杜甫/如万丈光焰/他们可曾想排挤/古今中外诗坛上/闪露独特光辉的/各种星点？ 我看见马雅可夫斯基/含着讥讽而热诚的微笑/朗诵他的那一篇/日后为列宁称道的《开会谜》/我看见里尔克沉思在古堡/白发的瓦雷里漫步海滨 我听见饱经忧患的米斯特拉尔/和嗓音洪亮的聂鲁达/先后在智利海峡/深情歌唱/荒原上，艾略特忧心忡忡/久久地徘徊低吟/隔着大西洋/唱着各自乡土的恋歌/抒发各自的梦想和希望/从那曾经是万神之邦的希腊/如今，又一位诗人/奥·埃利蒂斯/弹送来竖琴的清响/多少声音/响起在不同的时代/多少脚步/行走在不同的地方/美好的理想的情操/把深思的心灵/燃烧起来
作品鉴赏 陈敬容从1935年开始发表诗歌，那时她才18岁。在四十年代的诗坛上，陈敬容是位有成就、有影响的青年诗人。她的一生历经磨难，但她的诗很少感伤低迷的情调。她从追求诗开始自己的生活，然后又用多磨难的生活感受成诗，诗歌困扰了一代女诗人。她的态度不是客观主义的，她的诗是人生遭际和情感发展的纪年，细心的读者会从中看到她的传记。她早年的诗，着力于意象与意境的渲染，而四十年代的诗已经显露出过人的才气，摆脱依傍，独创性地抒写内心的感受与体验，精炼含蓄，以及把经验升华为智慧。或许可以借用她的诗句来描述她的诗的特征：“鞭挞你的感情，从那儿敲出智慧，/让它像条河，流去斑斑血泪，”“让智慧高歌，让热情静静地睡。”陈敬容的诗，不拘泥于具体的人或事，抒写哲理，却又富于感情。在停笔三十年之后，陈敬容在我国文学的新时期，又拿起写诗的笔，她的活力与魅力依然。她八十年代前期的诗，收了一部分在《老去的是时间》这本诗集里，这本诗集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优秀诗集奖。她的诗重视内在的节奏，错落有致的韵律，兼用自由体与格律体，以及转行、跨节、特别提行等手法，同时又流动着民族诗歌的韵味。中、西诗的节奏交响在她的诗中，情与理，经验与意象，智慧与境界，得以和谐地融合交织。从《黎明，一片薄光里》,可以看到她那多思的头脑，她的精神寄托是在一切的峰顶，是在人类文化和情感的顶峰，尽管她的生活是清苦而焦躁的。《孟姜女庙和姑娘》的意思，蕴含在反差很大的对比里：在望夫石前照相的姑娘那无忧无虑的灿烂的笑容，与孟姜女的悲剧命运，与垂下哀悼翅膀的南飞大雁，形成鲜明对照。诗人由此对奔跑在铺满鲜花路上的不懂事的姑娘们，提出了告诫与希望，诗思婉转，意味深长。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里有意无意地寄托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坎坷命运。《孔雀长鸣》也投射了她自己平生的体验，借助孔雀这个形象，诗人诉说来自纯洁无邪世界的女性，“如今承受着/一半赞赏，一半逗引/对于复杂的世界/忽然产生出巨大的悲悯”。在《山和海》里，她以山和海比喻病中朝夕相对的诗人和大槐树，从而表现在孤傲者面前的广阔深沉的内心世界：“你有你的孤傲/我有我的深蓝”。《眼睛》从不同的眼神，艺术地概括了人生不同阶段的精神面貌，深刻的观察和新鲜的意象，以及结句的惊警，使这首诗很耐读，不同年龄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照影。陈敬容的诗是耐人寻味的，体验、思想、情趣、意象几者浑然一体，同时又中西结合，刚柔相济。在陈敬容的诗中，她昔日的磨难一再地以一种旋律的变奏反复出现，成了诗的骨子和警句，给她的诗带来了沉重的感情蕴藏。她相当一些诗总以相信光明，召唤春天作结尾，那是因为她渴望。陈敬容译介过波德莱尔和里尔克以及别的西方现代诗，但她创作中的外来影响一向不很显著，也不露痕迹。从这本《老去的是时间》诗集看，有两个方面可能是她受有西方现代诗启示的：第一，把感情客观化，以冷漠的态度来对待感情上的苦恼，而不作浪漫主义的自我感伤；第二，她诗中的思辨性成分十分突出明显，好些诗通篇即以思辨题目为间架。但是，陈敬容的诗有一种趋势，似乎传统和古典的因素在愈益增长。这些因素与西方影响交融在一起，已经很难分别了，似乎中西诗的差别在陈敬容那里已经消失，她愈来愈多地看到中西诗歌得以互相沟通的共性。在鉴赏这本诗集的时候，会发现一个问题：诗集题名的那首诗《老去的是时间》没有收入集子。这不是遗漏，而是考虑到这诗已收入《陈敬容选集》,她说如果再收入就是一稿两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