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玚 ·驰射赋

于是阳春嘉日，讲肆余暇。将逍遥于郊野，聊娱游于骋射。延宾鞠旅，星言夙驾。树应鞞于路左，建丹旗于表路。群骏笼茸于衡首。咸皆腰袅(音挠)与飞菟。陇修勒而容与，并轩翥而厉怒。尔乃结翻侔，齐伦匹，良、乐授马，孙膑调驷。筹筭克明，班次均壹。左览繁弱， 右接湛卫，控满流睇，应弦飞碎。动鼓震， 噪声雷溃。 重破累𥗋，流景倏忽。纷纭络驿，次授二八。放鞚长骋，神足奔越。终节三驱，矢不虚发。进截飞鸟，顾摧月支。须纡六钧，口弯七规。观者并气息而倾竦，咸侧企而腾移。尔乃萦回盘厉，按节和旋，翩翩神厉，体若飞仙。弈弈骍牡，既佶且闲。杨骊沛艾，蠖略相连。

驰射赋，是以赋体描述打猎的情景。古代打猎，不是个人只身行动，而是一种集体的军事行动，以主帅与将士射击为主，射杀飞禽走兽。一般地都有固定的围场。将士可以借射猎的机会，充分地表演武功与射击技艺。在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一种军事演习和检阅。一年四季春夏秋农忙，冬天便狩猎，讲武，训练军队。这当然可以满足人们狩猎、猎取兽物的欲望与心理。这是古代人们生存方式的一种遗留，因为农业代替了原始人们渔猎，有了粮食与六畜，就不需要天天渔猎，维持生存。可是这种渔猎的生活行为并未随农业的出现与发展而绝迹，反而传留下来，作为生活中的一种娱乐行为，生活方式的一种补充。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也逐渐地失去了它的政治军事性与集体性，成为一种个人的猎奇行动了。射技成为六艺之一。

汉末时军阀割据、混战，逐渐形成了几个大的军事集团。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北方一大军事集团。他在同孙权、刘备、张鲁、韩遂、马超等作战之余，就冬狩猎。比赛骑马射箭的技艺，训练与指挥军队作战的能力。因此这时的狩猎就不是统治者单纯玩乐，而是具有一定的政治军事的色彩。

应玚的《驰射赋》就是写这样一次骑马射箭，射杀围场中的野兽、飞禽的射猎活动。短赋写了狩猎的全过程。铺叙场面，刻画射击者动作行为，揭示其心理。场面壮阔，气势飞动，人物神采奕奕。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清韵流协，感情饱满，令人叹为观止。

全文共四十六句，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十二句写驰射的准备过程，中间两部分二十六句写射猎场面，有齐射与追击骑射两种。结尾八句写射猎结束，胜利而归。过程完整，结构严密。宛如一幅射猎的流动的画卷。

驰射赋，顾名思义，是以骑射为特点的狩猎叙事。射猎场面成为此赋的描写重点，开头与结尾作为衬托。故而轻重、详略处置得体。

赋的第一部分共十二句，分两个层次铺叙，总写骋射的准备过程。前六句是一个层次，“于是阳春嘉日，讲肆余暇。将逍遥于郊野，聊娱游于骋射，宴宾鞠旅，星言夙驾。”嘉日，好的天气。讲肆，讲学的场所，此代指为讲习之意。《汉书 ·刑法志》：“岁时讲肆修武备。”《文选 ·何宴·景福殿赋》：“其西则有左域石平讲肆之场。”此两例可证讲肆为讲舍与讲习之意。逍遥，借用 《庄子 ·逍遥游》之意，作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之游。因为讲肆必拘礼法，受礼仪的束缚，而无自由。郊野，指城郊之外的田野。聊，姑且，暂时的。骋射，骑马奔跑习射。延宾，请宾客。鞠旅，向军旅宣告。此化用《诗经·小雅 ·采芑》中“陈师鞠旅”之意。旅为古军队行伍编制单位之一，一旅为五百人。此文袭用 “鞠旅”，是向军队宣告狩猎之事。星言夙驾，是说天上还有星星时，就早起驾车。此句袭用《诗经 ·鄘风·定之方中》篇中原句，“星言夙驾，说于桑田”，诗意是写卫文公当观察到春雨普降时，便告诉给他驾车的车夫，天还没大亮，星星还未全退时，就要起来套车，驾车去田地里，视察农奴种地。此文袭用原句，借为早早起来套车，驾车出猎。这六句的意思是：在讲习学业的闲暇日子里，选择一个大好春日，将到城外田野之中作一次逍遥的春游，姑且以比赛骑射为主要游艺项目，取得开心欢畅的郊游。于是就发帖子，宴请宾客，向军旅士卒宣告，要求在天上带星星时就准备好出行的车子。这六句叙事铺陈，但要而不繁，单刀直入。虽用互文见义的对句，但无拖沓复杂之感。叙述层次清晰，事意递接有序。先交待驰射时间、目的，再写积极准备与要求。一目了然。封建士人重视品德、才智、行为的培养和训练。孔子概括人须具六种能力，即礼、乐、射、御、书、术。习射是人应具备的一种能力，人应该是文武兼具。因此这篇赋，特别提出讲肆余暇，而骋射于郊野，是符合古代礼法的，同时也说明不是过分的无节制的游荡行为。目的是娱乐，春游。骋射是获得娱乐的手段。更加阳春嘉日的环境，季节景色优美娱人。渲染着一种总的和乐情绪，展示出将有大行动前的积极准备的气氛。接着转入第二个层次，猎场前的准备就绪的情景。“树应鞞于路左，建丹旗于表路。群骏笼茸于衡首，咸皆腰与飞菟。陇修勒而容与，并轩翥而厉怒。”树，作动词用，植立。应鞞，即应鼓。《周礼·小师》：“击应鼓。”《乐书》说：“小鼙曰应鼓。”鞞，与鼙通用，古代军用小鼓。蔡琰 《胡笳曲》：“鞞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此处鼓是将士狩猎的工具。丹旗，红旗。表路，路面。骏，良马。笼茸，恐为笼茸之误。《汉书·司马相如传》： “丛以茏茸兮”。茏茸、聚集的样子。此处指马群聚集的样子。衡首，车前衡轭。腰褭、飞菟，古代良马名。《吕览·离俗》有：“飞菟、要褭”，此马金嘴赤色，日行万里。陇，恐为拢之误。即手提着的意思。修勒，长长马缰绳。容与，自得的样子。并，即并立的样子。轩翥，仰望的样子。潘岳《射雉赋》“郁轩翥以余怒，思长鸣以效能。”徐爰注： 轩，起望也。翥，举义。此处轩翥即仰头远望。厉怒，威怒。这六句意思是：在道路左边摆列军中的应鼓，大路中央耸立一杆红旗。群马聚集在虞车衡轭前，完全都是腰褭，飞菟等千里马。它的主人，这些战车的骑士手提着长长的马缰绳，英气勃发，从容自得。并立着，抬头仰望高远的前方，有着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神情，怒视着可能出现的猎物。这六句猎前的准备，树应鼓，准备擂鼓进攻。建丹旗，表主帅指挥标志，军魂的象征。写马群战车，云集围场。良马突出，以衬主人。而主人则神采飞扬，威武逼人，整装待命。一场围歼猎兽的攻击，倾刻暴发。这六句两两相对，整齐的六字句句首用动词，语势沉稳而有气魄，步步紧逼。由场景写到良马，由良马及骑士，面面俱到，但又突出重点。演进事件，补足态势。使欲望变为现实行动，由轻松和缓的心态，逐渐转化为严肃紧张，信心百倍。情景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写貌出神。如身临其境，扣人心弦。

赋的第二部分共十四句，写围剿猎物的情景，英勇神速，轰轰烈烈。“尔乃结翻侔，齐伦匹，良乐授马，孙膑调驷，筹筭克明，班次均壹。”尔，你。翻侔，动作一致。齐，作动词，使整齐一致。伦匹，同类。良乐，此指伯乐，古之相马专家。孙膑，战国时军事家，曾从鬼谷子学兵法。调驷，调马。是指孙膑从魏国私逃齐国。寄居田忌家。田忌与齐威王骑射赌胜负，田忌马力不及，屡次失败输金。孙膑为田忌画策，用田忌下驷与齐威上驷比。用田忌中驷比齐威王下驷，用田忌的上驷比齐威王中驷，结果两胜一负，总体还是胜多输少。此处引用为计谋之意。班次，位置。均壹，一齐。这几句是说：你等于是集结那些动作飞快，品类同一，又是像伯乐那样优秀养马师所训练出来的马，用军事家孙膑的谋略调整马匹，运筹谋策最精细，位置一齐。这几句是短句排比，描绘了瞬间发生的一连串动作，神速准确，准备就绪，就待一声号令，气势一贯而下，扣人心弦。

赋的第二个部分最后八句，写围剿猎物的场面。“左揽繁弱，右接湛卫，控满流睇，应弦飞碎，动鼓震，噪声雷溃。重破累𥗋，流景倏忽。”繁弱，大弓名。《左传》：“封父之繁弱”。《孔丛子》：“楚王张繁弱之弓。”湛卫，恐为淇卫之误，字形近而误。《淮南子》：“淇卫箘簵”，指淇地产的竹名，细小通长，丈余无节，可作箭矢。《战国策》：“箘簵(簬)之劲不能过也。”此处指箭矢。流睇，指眼珠倾视也。即瞄准时眼睛眯缝起来倾注目力注视对象。， 旌旗。《诗经》： “其如林。”《春秋传》曰：“动而鼓。”赋句即化用此句。雷溃，雷劈来发出的巨大声响。 累𥗋， 即垒石。流景， 流光。倏忽，时间很快。这八句重点刻绘射击神手的高超技艺，大意是左手抢弓，右手抽箭，箭搭在弦上。拉满弓，瞄准射击物，应着弓弦的响声，猎物飞碎落下。于是士卒欢呼雷动，战鼓冬冬，声震山谷，时光流逝。这八句写人，采用直接动作描写与间接衬托，刻画出技艺超卓的神雕手。同时场面描写也极为精采，旌旗飞动，战鼓齐鸣，围观士卒欢腾，山谷回响，以致不觉得时间飞快。宛如一幅有声的画面，突出神雕手的位置，居于中心，左右观众。如实地传达出射猎的气氛。一连串的四字排比句，刻画连续性的动作，以及其反响，语气紧凑，一贯而下，情感由紧张而欢跃、沸腾。声情并茂。

赋的第三部分共十二句，写围追射击野兽的场面。仍然是突出主射的人。“纷纭络驿，次授二八。放鞚长骋，神足奔越。终节三驱，矢不虚发。进截飞鸟，顾摧月支。须纡六钧，口弯七规，观者并气息而倾竦，咸侧企而腾移。”二八，古代乐舞二列，每列八人。此指分马为两列。放鞚，放开了缰绳，不控速度。长骋，长跑。奔越，飞越。三驱，古代天子狩猎，围三面，放开一面，从而驱赶猎物。月支，即月氐，古代西北地区少数民族所建立起的属国名，此指代猎物，即假想的敌人。纡，索也。此指弓弦。六钧，指拉弓需臂力。钧是古代重量名称。一钧，三十斤，六钧是一百八十斤。拉开繁弱大弓，需要有一百八十斤的拉力。七规，是指弓的强力。古代人作弓要选强力大的质料作弓。天子之弓需九合成规(规格)，诸侯之弓需七合而成规。此七规指诸侯之弓。七合，弯七次合乎规格，不破损，而成半圆形，以弓弦固定上。拉力强而射击远，而且有劲透力。并气，吸住一口气，指人紧张的气氛。倾竦，斜自站立。企，指抬起脚跟观望。腾移，奔跑地移动位置。这几句大意是，人马杂乱相连，于是依次排成两列，放开缰绳，射马飞跑。马的四蹄腾空，跳跃不停，像神人行走一样迅速。终于形成三面围歼之势。每发箭都不空发，近处截住飞鸟的出逃。想的是要摧垮像月支一样的敌人。一定要有拉开一百八十斤的强弓的力量，把诸侯专用的七规的强弓拉成像口形的弯曲状。这使得观众屏神静气、侧身直立，仰头抬起脚跟观看射猎的景象。并且随着猎物奔跑，猎人追赶的方向，飞快地移动位置。这几句写追击射猎场面，由无序而有序，由平缓而行到狂奔。进而刻画射击者的高超技艺，敏捷而神力的动作，揭示他们的心理。再写到观众的形象与表情，以照应矢不虚发，突出射击者英勇形象。这是一个流动式的场面描写，有物有人，突出重点，照顾一般，两者相辅相成。激动人心。详略得体，以实代虚，气势飞动。连用四字句排比而下写射猎场面，气氛极其紧张。写观者两则用六字句，语气较舒缓，情感欢跃，振奋人心。

赋的第四个部分共八句写胜利而归的场面，达到娱游的目的，照应开端。“尔乃萦回盘厉，按节和旋。翩翩神厉，体若飞仙。弈弈骍牡，既佶且闲。扬骊沛艾，蠖略相连。”盘厉，盘旋而威武。节，节奏，指，鼓点节奏，马踏鼓点节奏则行。骍牡，马名。如大宛紫骍马。九方皋相马，牡而骊(黑色的公马)《诗·小雅·六月》：“四牡既佶”。沛艾，形容马跑的姿容。张衡赋：“齐腾骧而沛艾。”蠖略，龙行貌。以马比龙，形容马跑像龙一样来无踪去无影。这几句大意是，于是你等迂回盘马，按照鼓拍节奏而行进，翩翩起舞，恍如飞仙，神采奕奕。紫骍牡马壮健而悠闲，飞跑着黑色良马，一匹连一匹，宛如飞龙曲蜷相连。倏忽之间，飞驰千里。这几句描写射猎结合，猎手们盘马而归的情景。人观马舞，按节和旋。写马的神采威厉，既佶且闲。即而又如长龙连翩飞跑而归，结束了驰射。照应开端，首尾完整，有始有终。在写法上对马的形象作细部刻画，马的动作盘旋和节，写马神态，则连用比喻，翩翩神舞，体如飞升的高天的仙女，轻扬优美。又如以人的神采奕奕状马，显示出胜利者喜悦，自信自豪。写马群的飞跑，以骍牡、铁骊代表良马，比喻马飞行如龙、首尾相连，蜿蜒起伏瞬息即逝，贴切生动，又夸张得合情合理，给读者造成极强烈的烙印，许久仍索回脑际，有余音绕梁之感。

这篇抒情赋是以时间、事件发展为铺叙线索，以射雕手和所骑的千里马为描绘重点，详略得当，以虚实相间的笔法，推进事件的演进、发展，乃至结束。终篇未对猎物作勾勒和描写，可是人们自觉其存在赋中，不思自得。

铺陈叙事，描写场面，是这篇赋的显著特点。如开端的准备过程的场面描写，中间射猎与追击场面描写，结尾凯旋而归的场面描写，各具特点，手法也各一。极尽铺张扬厉之能事，想象夸张的构拟，比喻形容的精巧，使得诗人笔下的射雕手与良马的群像，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激动人心。更兼作者渲染与点化环境，气氛，既为驰射勾勒行动的典型环境，又与驰射发展相适应，与人们心理张力相吻合，因而它起到了衬托作用，显出英雄人物的神技。也只有如此描写，才能达到娱悦人心的目的。因此这里没有无意义的铺陈描写，更没有呈才使艺拖沓的庸笔。既发扬了大赋的铺张扬厉的长处，又克服了它的繁冗拖沓，堆砌典故，雕饰词藻的缺陷。真是运用到恰如其分，增与减都有害于内容的表达。创造了短赋的模式，抒情赋的章法，可与曹子建的 《洛神赋》、王仲宣的 《登楼赋》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