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与阳

阴阳为中国哲学一对著名的范畴。《易经》是构成阴与阳辩证思维的滥觞，其阳爻、阴爻即其基础，传统思维将事物中的对立的两端、两方面、两部分看作阴阳的对立、变化和统一。阴阳的观念及其辩证法则具有极强的渗透力，贯穿到各方面：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君为阳、臣为阴，男为阳、女为阴，……书艺也即是其渗透领域之一，从而阴与阳又构成另一书艺辩证法。
书法中有阴有阳，且须阴阳兼顾。如用笔中有阴阳之说，唐张怀瓘《论用笔十法》中就说过“阴阳相应”之法，“谓阴为内，阳为外，敛心为阴，须左右相应”。清冯武《书法正传·纂言上》载有“笔法十门”,其二即曰 “阴阳门”。其云： “阴阳门，浓淡、去往、内外、肥瘦等。简缘云： 妙在有形者为阴，妙在无形者为阳。”笔画中有阴阳之说，刘熙载在 《艺概》中曾分析道： “画有阴阳。如横则上面为阳，下面为阴；竖则左面为阳，右面为阴。惟毫齐者能阴阳兼到，否则独阳而已。”书艺技法也有以阴阳八卦来解释的。如包世臣 《艺舟双楫》中曾记小仲之言，“唐以前书，皆始艮终乾，南宋以后，皆始巽终坤”。包世臣说，始艮终乾者，非指全字，乃一笔中自备八方也。后人作书，皆仰笔尖锋，锋尖处巽也，笔仰则锋在画之阳，其阴不过副毫濡墨，以成画形，故至坤则锋止，佳者仅能完一面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又因阴阳观念渗入医学而转而喻书者，比如何绍基说：“庸腕拙苶，如病在阳衰，急须参、耆、桂、附，以补其元阳，庶足生血。今顾曰以滋阴为事，究之气不长而血亦未尝生也。书道贵有气有血，否则，气余于血，尚不至不成丈夫耳。”(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集 ·跋道因碑旧拓本》)书法中的阴阳刚柔，则唐张怀瓘有说： “夫物负阴而抱阳，书亦外柔而内刚，缓则乍纤，急则若灭，修短相异，岩谷相倾，险不至崩，不至失。” ( 《六体书论》) 这种哲理，正是老子的名言“万物负阴而抱阳”的体现。这种阴阳的矛盾势力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因此作为书法艺术也应阴阳兼具，辩证得之，便是内外、刚柔、缓急、长短、上下、险夷等等之间的阴阳平衡。
书之阴阳表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王羲之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就记下一诀： “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清刘熙载有更明白的解释： “书要兼备阴阳二气。大凡沈著屈郁，阴也；奇拔豪达阳也。”(《艺概》)书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阴阳互济，但就每位书家言总有一种主调。梁武帝曾有《古今书人优劣评》说到王羲之书字势雄强，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萧子云书如荆轲负剑，壮士弯弓；羊欣书如婢作夫人，举止羞涩；李岩之书如镂金素月，屈玉自照等。萧衍虽未评孰阴孰阳，而这些断语却再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们阴阳归属之答案。今人潘伯鹰曾生动地描述过蔡襄的书艺特点，抓住一“阴”字饶有趣味地说道：“我们感觉到他(蔡氏)的小楷和行书，真好像贵族少妇，但在那端庄的圆胖脸上，却有一对轻盈眼睛，又有一对浅浅酒涡，乘着人家不注意的时候好像对你那么深情地微笑！这是绝世的风华；但不能不说是一个弱点。”( 《中国书法简论》)可见蔡襄书之 “阴” 与羊欣书之“阴”不同，亦异于李岩之书。可以悟知阴阳两种书风，实在包涵着极其丰富的意蕴，难以穷尽，而得其精义则可以简驭繁了。
《易传》云：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种哲学观贯穿于中国书论之中。早在蔡邕的 《九势》中就指出：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因此古代书家讲究书法从天地阴阳自然中去取法，去感悟，去寻觅意象、韵律与形式。因此王羲之论横画如排云，作戈如弩发，作点如坠石，作牵如万岁枯藤等，都是一种自然美升华为书艺美。唐虞世南《笔髓论·契妙》就提出：“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禀阴阳而动静，既有从阴阳自然中来的层次，又有升华为书艺之阴阳的层次；既有从阴阳自然中懂得规律“道”,又在书艺中体现这种“道”的境界；既有一种科学的道理的揭示，又不无一种神秘的天人感应说。
阳动阴静，阳刚阴柔，阳舒阴敛，阳实阴虚，书家不但能得自然之形质，而能活泼泼地变化出无穷的形势来，书艺又进境矣。
若论刚与柔的辩证法，则是和阴与阳的法则紧密关联的。阳为刚，称为阳刚；阴为柔，称为阴柔，讲究刚柔互含互用，互济互成。
书法线条内的刚柔辩证统一，也就是指表现出一种丰富的弹力，刚柔的美妙配合。胡小石在《书艺略论》中说，书法之中有一要义，须深切注意者：凡用笔作出之线条，必须有血肉，有感情。易而言之，即须有丰富之弹力，刚而非石，柔而非泥，须如钟表中常运之发条，不可如汤锅中烂煮之面条。如此一点一画始能破空杀纸，达到用笔之最高要求。
书法作品中真正的阴柔，不是绵弱无力，而是一种刚极乃柔。姚孟起说得好：“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柔非弱，刚极乃柔。”(《字学忆参》)这才是真正的阴柔，和初学书法那种柔弱无力是两回事。而且柔往往与媚相联，称为柔媚，但书艺中表现出来的柔媚也当作如是观，即如吴德旋说的，书法家应当“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初月楼论书随笔》)。褚遂良的书法从外表看非常柔媚有致，风采艳丽，但正是一种“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秀嫩处有金有铁；或说褚河南书如瑶台婵娟，不胜罗绮，但只是状其美丽之仪态，还当知其一钩一捺有千钧之力。书法艺术真正的阳刚，也不是霸悍暴戾、蛮力横行，而是洋溢着美感的阳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