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　冰心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地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地觉得空灵神秘。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地，生涩地，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宛转，由高亢，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地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切地映在窗帘上，又急速地隐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地，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坡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功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扰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都市快节奏的紧张生活，几乎使闲情逸致成为一种奢望。因而，因病得闲，在冰心看来，是第一慊心事。慊，这里音读qiè，意为满足、满意。然而，如何得以满意，并非人人都知晓、都能把握的。正如冰心的那位友人在慰问信里所云：能闲真是大功夫，大学问。

《闲情》是冰心22岁时记述自己患病休闲七天的一种感受、一段心绪、一缕幽思，纤细委婉，空灵飘逸。

文章以作者弟弟翻阅新寄来的月刊，道出作者近年来文学创作持“沉默”的原委，除性格上正直、矜持，不肯为应酬而不自然、造作地写作外，主要原因是忙，不能忙中偷闲。这小节在结构上起到铺垫作用，引出因病得闲而满意之情绪。

学生时代，冰心是一个学生运动骨干和文学活动积极分子。她于1918年秋，考入协和女子大学(后并入燕京女大)理预科。次年参加“五四”学生运动，担任校学生自治会文书，兼任北京女学界联合会宣传股成员。1920年底参加文学研究会，涉足文坛。冰心自己是这样描述她热衷写作的，她说：“这时做功课，简直是敷衍！下了学，便把书本丢开，一心只想做小说。”(《〈冰心全集〉自序》)1921年夏，冰心于燕京女大理预科毕业，转系直接插班到文本科二年级，弃医从文，从此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从入大学读文科到1923年夏大学毕业赴美留学，冰心忙得连写作都不能。所以一遇上小毛小病，能有七天休假，对她来说是因祸得福、喜从天降。因此，文章一开头，她便喜滋滋地说：“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药确实是苦的，但七天的闲情却是愉快的恬静的。

冰心能闲的“功夫”(或“学问”)来自何处？

其一，是优雅淡泊的审美情趣。冰心极其喜欢自己休闲的居住环境：庭院无声。枕簟生凉。阳光穿帘照壁。树影风中摇曳。窗外鸟儿鸣啾。这一段景色颇为幽静恬淡。整日忙得不亦乐乎的冰心，内心向往宁静闲适，与世隔绝，这幽室便是宇宙。宇宙里的她是个自由自在的人，而且又与自然融汇，因而连花影树声，都含妙理。

其二，是锐敏、细腻的情感。女性作家的感情特别纤细敏感，黄昏弟弟的到来打破幽室静境。沉浸在幽静氛围里的冰心心绪顿起变化。一块暗绿色绸子蒙在灯上，屋子幽凉，在她眼中却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悄然觉得空灵神秘。当四弦琴奏响，由悠扬而宛转，由高亢而沉缓时，作者怔忡着，无限怅惘与不宁。这纤敏丰富的情趣伴和着优雅淡泊的审美趣味，可以使物以己悲，或物以己喜，喜怒哀乐，好一个多愁善感的多情女子。

其三，是慈善的童心之爱。冰心有三个可爱的弟弟，作为姐姐的她一直很爱护他们。睡梦中，弟弟们偷偷地送来一束束鲜花。这些不起眼不很香的小花，在富有爱心的姐姐眼中，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谊。弟弟们对姐姐的爱戴，休闲中的冰心怎么会孤独寂寞呢？

其四，是丰富的艺术联想和善于偷着乐的好心情。冰心艺术想像力相当丰富，每当神思飞扬时都能敏捷地捕捉对象物编织出一幅幅秀美的画卷。明明是一个疾雷闪电疏雨的自然现象，她却看见的是“自然”的淡墨画。《闲情》本身就是艺术联想之结晶。七天居家休息的日子，在她的笔下不是一本琐碎的流水账，作者精心挑选其中几个片断，用意识的流动把它们巧妙地编织起来，乍看是逐日记事，细读却发现是七天闲情整体感受。作者犹如能工巧匠凭借她的丰富的联想把断断续续的思绪或生活断面连缀成篇。另外，生病患者往往容易愁眉不展或心情焦虑烦躁，可冰心却不然，她有一个以弱点为愉乐的绝招：小时随母亲坐海舟遇风浪在甲板上跌跌撞撞的那副自得其乐的高兴劲，至今仍未改，拖着虚弱的病躯，在凉风袭人的黄昏里散步，那软软的、酥酥的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样的快乐病人，连养病休息都是件快乐的事，病体怎么不会很快地康复起来呢？

《闲情》写的是因病得闲的一段心情，但是透过这闲情，其背后是作者对人生的一种态度，而这人生态度又与她的人格与艺术修养息息相关。同时，细心的读者依稀能辨认出冰心创作关于“大自然·童真·母爱”三大母题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