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君好谀

昔者虢^①君骄恣自伐，谄谀亲贵，谏臣诘逐^②,政治踳乱^③,国人不服。晋师伐之，虢人不守，虢君出走，至于泽中，曰：“吾渴而欲饮。”其御乃进清酒。曰：“吾饥而欲食。”御进腶脯、粱糗^④。虢君喜曰：“何给也？”御曰：“储之久矣。”曰：“何故储之？”对曰：“为君出亡而道饥渴也。”君曰：“知寡人亡邪？”对曰：“知之。”曰：“知之何以不谏？”对曰：“君好谄谀而恶至言，臣愿谏，恐先虢亡。”虢君作色而怒。御谢曰：“臣之言过也。”为间^⑤,君曰：“吾之亡者，诚何也？”其御曰：“君弗知耶？君之所以亡者，以大贤也。”虢君曰：“贤，人之所以存也；乃亡，何也？”对曰：“天下之君皆不肖，夫疾^⑥吾君之独贤也，故亡。”虢君喜，据式而笑曰：“嗟，贤固若是苦耶？”遂徒行，而于山中居，饥倦，枕御膝而卧。御以块自易，逃行而去。君遂饿死，为禽兽食。

——《新书·先醒》

【注释】
①虢(guo): 古国名。公元前十一世纪周分封的诸侯国。东虢在今河南荥阳一带，西虢在今陕西宝鸡一带。公元前655年西虢为晋所灭。②诘逐： 查办、赶走。③踳 (chuan): 同 “舛”。错误、杂乱。④腶(duan): 捶捣而加姜桂的干肉。糗 (xiu): 干粮。⑤为间： 相当于“有间”, 一会儿。⑥疾： 通 “嫉”, 妒忌。
【意译】
从前，虢国的国君骄横武断，自鸣不凡，亲近信任一帮谄媚阿谀的小人，查处放逐那些直言进谏的忠臣，国家政事错误百出，杂乱无章，全国百姓，怨声载道。晋国军队乘机攻打虢国。虢国军民没能抵挡住晋军的进攻，虢君只得出外逃命，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沼泽地。虢君说：“我口渴了，想喝点什么。”跟随他的车夫就递上了清酒。虢君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什么。”车夫又递上可口的干肉和炒米等食物。虢君惊喜地问：“哪里得到的？”车夫回答说：“已经储存好久了。”虢君又问：“为什么要储存这些东西呢？”车夫告诉他说：“是为您出外逃命路上遇到饥渴时准备的。”虢君追问道：“你知道我会逃亡的吗？”车夫回答：“当然知道。”虢君责怪说：“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直言规劝？”车夫回答：“您喜欢小人谄媚阿谀、拍马奉承，而厌恶深刻中肯的好话。我早就想向您提出忠告，只怕虢国未亡，我却没了性命。”虢君一听这话，脸色一沉，勃然动怒。车夫连忙谢罪说：“我说错了。”过了一会儿，虢君又问起车夫来：“我弄到逃亡的地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车夫这下的回答是：“您难道不知道吗？您逃亡的原因，就因为您太贤明了。”虢君不解地说： “贤明应该使人安身立命，我却亡命出走， 又是为什么呢？”车夫回答：“世上的君王都是些品行卑劣的人，他们妒忌您一个人独享贤名，所以会亡命在外。”虢君听后乐滋滋的，手扶车轼苦笑着说： “唉！ 贤明的人非得受这样的罪吗？”两人说完后，就步行来到深山中住下，虢君又饿又累，头枕着车夫的膝盖， 昏昏睡去。车夫悄悄用土块给虢君当枕头，抽出自己的腿，赶快逃走，离开虢君远走高飞了。虢君孤身一人， 很快饿死了， 连尸首也被凶禽野兽吃光了。
【解说】
虢君好谀，病入膏肓，最后落得亡国丧身，实在是咎由自取，然而虢君与车夫的一场对话，仍值得今人乃至后人深思。世界上的话有真话、假话、好话、坏话之分，言者目的不同，说出的话不可能众口一词，闻者应仔细分辨，择善而从。车夫之于虢君，可谓尽忠尽力。当虢君已成丧家之犬，车夫仍紧随其后，实在是看在主仆的情分上，所求唯在暂过难关，并无非分之想，讲的本是大实话。车夫告诉虢君，虢君出亡，已在意料之中，造成如此悲剧，全因虢君“好谄谀而恶至言”。车夫原想进以最后的忠告，劝虢君悬崖勒马，谁知至死不悟的虢君容不得半句真话，竟“作色而怒”。车夫不愿白白殉葬，只好改口以虚言搪塞，结果反博得虢君欢心。既然没有说真话的对象与环境，车夫就不愿再对牛弹琴了，这比起自沉汨罗的三闾大夫来，确实高明多了。一个人听了惯了奉承话，就会以为凡入耳的都是真话，刺耳的都是假话，好谀成癖，以致黑白颠倒。虢君亡命于荒泽，众叛亲离，死在临头，如能耐心听完车夫谏言，痛改前非，或许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至少可以死个明白。无奈虢君只信谄谀之词，习惯成自然，失去了仅有的一个追随者，在虚假的“贤明”颂扬声中，实实在在地送了命。车夫说假话，是不得不为之，那些靠谀词换官位的人，才是亡国亡君的祸首。一个国君信假为真，是会葬送国家，甚至掉脑袋的。
【相关名言】
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

——司马光

谗言巧，佞言甘，忠言直，信言寡。

——林逋

人们的耳朵不能容纳忠言，谄媚却这样容易进去。

——英国·莎士比亚